依据丧葬习俗,送灵队伍必须走地很慢,亡灵才能跟得上,因此,大部队一步一停。
唢呐声高亢,云霏霏拿着铜钵,和着曲子,一下一下地敲。
铜钵声音清脆异常,每敲一次,耳膜震动一次,午饭时饭桌上的那些话就在耳边响起一次。
脚后跟突然一疼,她低下头。
鞋跟被人踩掉了。
娘的!
云霏霏转过身,昂起下巴,瞪他。
高驰低下头,对上她冒着火星的眼睛,低声说:“抱歉。”
云霏霏没说话,转回身收了铜钵,走出队伍,蹲在路边穿好了鞋。
土地庙挨着路边,一米多高,立在土堆上。
高驰按照曹广山的吩咐,点燃“官轿”,将带来的火纸都扔进了火堆。
火苗高窜。
云霏霏站在土堆上,高声喊:“跪下,磕头。”
亲属纷纷跪下,哭声此起彼伏。
高驰跪在离土地庙最近的地方,曹广山让他放下怀里搂着的照片,走上来。
等他走近,云霏霏从口袋里拿出个一元硬币递给他,说:“把这块硬币贴到墙上。”
高驰接过硬币,问:“直接贴?”
云霏霏点点头,说:“对。土地庙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贴上了,就说明你母亲的亡灵已经来到了土地庙,亡灵只有穿过土地庙,才能离开这个世界,去另一个世界投胎。”
高驰听完这些极富逻辑的鬼扯,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捏着硬币往墙上贴。
尝试数次,均以失败告终。
云霏霏叫来姐妹俩。
无论怎么贴,就是贴不上去。
三姐弟转过头看着云霏霏。
云霏霏和曹广山交换了个眼神,高声说道:“磕头。”
家属纷纷磕头。
云霏霏道:“除子女外,其他家属回去吧。”
家属陆陆续续走远,土堆上只剩下五人。
云霏霏又取出来两枚硬币,说:“你们三个一起贴,再试试看。”
高驰从她手心拿过来一枚,拿指腹捻了捻硬币表面,又去贴。
还是不行。
墙上有个裂缝,凹进去了一小块,他将硬币放上去。
位置刚刚好。
“好了。”
云霏霏看了眼凹槽里的硬币,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封建迷信虽然不能当真,但是真的有人成功贴上去过,所以,她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强求一定要贴上去。
*
晚上饭罢,吊唁的人都离开了,传说中的大哥依旧没有现身。
云霏霏说:“长子不来,踩棺和封棺谁来做?出棺谁牵头?”
曹广山看一眼高驰,说:“孩子多,也不差这一个。长子不来,就让小儿子来。现在哪还有那么多规矩。”
云霏霏说:“别的事情也就算了,亲妈的丧礼都不来,怎么着都说不过去吧。”
曹广山说:“这谁知道啊?那也不能耽搁,就让小儿子来。”
封棺时间到了,云霏霏走进屋,亲属见她进屋,也纷纷拥了进去。
正好八点。
云霏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属猪、属羊、属牛、属鼠者回避。”
除了六个抬棺的大爷,屋内就只剩下了高驰一人。
曹广山念了段往生咒,语罢,六个大爷拿起三条白布,塞在遗体下,带头的大爷一声“起”,六人合力将遗体从冰棺抬了出来。
棺材放在三张一米高的长凳上,六个人还是有些吃力,腿卡在了棺口,云霏霏想都没想走上前,帮忙将腿抬了起来。
遗体摆正后,云霏霏瞄了一眼,大声问:“假发呢?”
众人面面相觑。
她看向高驰:“买了吗?”
高驰皱了下眉,说了句“稍等”,要推门出去,云霏霏一把拉住他:“晚了!”
曹广山皱眉问:“那怎么办?”
按照规矩,遗体必须完完整整才能封棺。
云霏霏走到屋内拐角,蹲下去翻了翻昨天下午放在那的购物袋,从里拿出一顶假发,走到棺材前,手一伸,想要给她戴上。
然而,她突然一顿,转身把假发交给了个最高的大爷。
大爷接过来,一伸手就够到了,将假发戴上去,又把帽子扶正。
云霏霏又从购物袋里拿出七个铜钱,让高个大爷将铜钱放在遗体身下,脑后一枚,上半身、屁股、小腿处各两枚。
大爷放完,她脑子突然一懵,问高驰:“你母亲有假牙吗?”
高驰摇头。
她松了口气,高声喊道:“家属进来。”
咿呀一声门开,姐妹俩走进屋,站到了棺木旁,其他人都堵在门口,没敢进屋。
高驰突然低声说:“别哭了。”
他突然出声,声音也有点大,众人皆吓了一跳。
云霏霏看了他一眼,对他身旁紧挨着棺材站的正在哭姐妹俩说:“棺木不能沾水。”
姐妹俩听闻,立刻往后退开了。
云霏霏说:“想摸铜钱的上前来。”
好一会儿,亲属都堵在门口不敢进屋,没人敢上前,云霏霏又说:“摸到铜钱,就能保佑以后发大财。”
还是没人敢摸。
云霏霏转过头,看向高驰,递给他一包纸巾,说:“手擦干净,你摸。”
高驰擦干手,把手伸进棺内,摸了一圈后,看向云霏霏,把手里的铜钱递过去。
云霏霏看了他一眼,没接,提醒他说:“放枕头下,能发大财。”
仪式全部完成,云霏霏高声说:“最后一眼了,想瞻仰遗容的赶紧上前。”
话音刚落,几个女性亲属大声哭了起来,可依旧没人走进屋,都堵在门口。
五分钟后,哭声渐止。
云霏霏看一眼棺内,面容祥和,像是睡着了,大声道:“封棺。”
六个大爷合力将棺盖盖上,云霏霏走到高驰身边,低声说:“走到棺盖上面,双脚用力往下跺,确保棺木封严实了再下来。”
高驰点点头,踩着长凳走到棺盖上,站稳后,将全身力气落到脚上。
棺盖不像地面很平,有坡度,刚走了两步,脚下突然滑了个趔趄,他忙弯下腰。
一只手伸了过来,他一把握住,借力稳住了身体。
手心柔软冰凉,他一愣,看向手的主人。
云霏霏盯着他,说:“不是走,是跺。”
高驰看向握在手心里她的手。
云霏霏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是担心棺内的人受不了,说:“用力跺,她听不到。”
高个大爷也在旁边劝:“跺吧,几千年了都这样。”
高驰松开手。
云霏霏收回手,转身往角落走。
来来回回跺了三遍,高驰踩着长凳落了地。
确定棺盖封严,云霏霏拿出桶清漆,拿着刷子,蹲在了棺前。
虽然名叫清漆,但是它一点都不清,味道冲得能要人命。
云霏霏尽量屏气,拉长呼吸,即便是这样,刷完后站起身,她还是两眼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一双大手将她捞了起来。
高驰在捞她起来的那一刻发现她轻得有些过份,想起昨天她那张低血糖的白脸,皱了下眉,低声问:“刚没吃晚饭?”
云霏霏靠在他身上勉强站稳了,看清他人,愣了愣,说:“清漆防虫防霉,闻久了会头晕,今晚守夜,你们找个远点的地方待着,不要挨太近。”
味道很呛,高驰将她带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缓了会儿,云霏霏松开抓 着他胳膊的手,靠在了墙上。
高驰突然问:“为什么不戴口罩?”
云霏霏说:“带口罩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过了会儿,高驰又问:“为什么要刷两遍?”
云霏霏回:“怕漏掉了某个地方。”
高驰没再问。
缓过劲来,云霏霏收好东西,推着冰棺往门外走,高驰拉着冰棺另一头,帮她将冰棺推上了车。
十点,门口只剩下一脸倦容的姐弟三人。
云霏霏说:“现在不像以前,守夜不用再熬一宿。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死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生活,一切得向前看。”
姐弟三人盯着屋内棺材,谁也没说话。
云霏霏也不再劝,说:“明早五点出棺。早点做好抬棺人的早饭,记住,一定要好要丰富。还有,出棺后,你们三个不用再忌荤腥,可以正常吃饭了。”
高驰递过去瓶水,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单子上写了,不用再一遍遍告诉我,我记得很清楚。”
云霏霏皱眉,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车。
冷静两秒后,还是觉得他刚刚那句话是嫌自己嗦,云霏霏看一眼车外,转动方向盘,往右侧开了过去。
虽然她压根没想撞上去,虽然隔了一大段距离,高驰还是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撞到了二姐高源身上。
后视镜里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云霏霏咧开了嘴。
高驰扶着高源胳膊站稳,转头看向车头。
后视镜里,她笑得眉眼弯弯。
高驰眯了眯眼,盯着车屁股,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第4章 不该碰的东西
凌晨四点半,露水湿重,温度很低,云霏霏打着哈欠赶到村里时,众人已经开始吃早饭了。
太早了,没什么胃口,她只要了半碗热粥,在曹广山身旁位置坐下了。
曹广山看了她一眼,夹起半根油条塞进她碗里,说:“多吃点。”
云霏霏正含着口粥,看着碗里被粥浸泡的半根油条,皱着眉把粥咽下去,没精打采地说:“不想吃,吃不下。”
曹广山说:“别浪费粮食。今天忙完休息几天,好好收拾一下,和我外甥见个面。”
云霏霏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就把油条也吃了。
五点出棺。
云霏霏取过白线,和曹广山一人拽一头,连在纸轿和棺木之间,对姐弟三人说:“你们捏着白线,从棺木捋向轿子,捋三遍喊三遍‘妈,上轿了’。这是最后一次送灵,三声后,最后一缕魂魄坐进轿子。轿子烧掉,她就去了该去的地方。”
待姐弟三人做完,曹广山一声吆喝:“起棺!”紧接着高亢幽怨的唢呐声起,送棺队伍走动起来。
唢呐师傅一人在前,曹广山跟在其后,云霏霏走在队伍最右边,背着音响,时不时和着音乐敲两下铜钵,高驰抱着相框,两个堂弟抬着“官轿”,跟在曹广山身后。再后面是棺木以及抬棺的十个大爷,家属跟在棺后,走在最后面。
棺木很重,走五步歇一步。
路还剩一半,云霏霏说:“女性家属留步,磕完头就可以回去了。”
一人大声道:“为什么?”
云霏霏看向说话的人,见是高驰的二姐高源,沉默。
送灵的人纷纷停下来看着她,她身边的中年妇女拉住她,说:“几千年的规矩,女儿只能送到半程。”
高源说:“什么破规矩,我不管!”
中年妇女呵斥道:“让你磕头就磕头,哪这么多废话!”
棺木停下,所有女性家属都跪下,中年妇女扯着高源跪下磕头。
送棺队伍离开,女性家属纷纷起身,高源依旧跪着没起来,中年妇女拉她起身,高源一把甩开她,往路边草垛坐下,将脸埋进了臂弯。
女性亲属送灵只送半程,这个“规矩”已经立了千年,谁都违抗不了。
云霏霏看一眼高源,大声说:“都早点回去吧。”
不待众人说话,云霏霏转身跟上队伍,走到队伍右侧。
“这家人也没个哭棺的。”
“哎,出棺最讲究哭丧,哭得越大声越好……”
抬棺大爷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得到,云霏霏看向身旁抱着相框的高驰。
他脸被白麻布遮了一大半,看不见什么表情,只看到他紧抿着的嘴唇……
*
下葬的地方是一块朝南的白杨林,挨着高驰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曹广山嘀咕道:“风水不错。”
云霏霏扫了一眼,不就是普通的树林子吗?
“怎么说?”
曹广山解释道:“土坡上,地势高,不会积水。坐北朝南,阳光充足。你再看看,这周围都是白杨树,材多,就代表财多。关键是对面有个池塘,不缺水,水也是财富,庇护后人。”
云霏霏咂舌:“这么多讲究?”
曹广山说:“当然讲究。活人讲究,死人更讲究。选址的好坏,关乎后代前程。”
棺木要在户外停放一个月,吸取天地精华后再下葬。
落棺后,云霏霏让高驰把纸轿放在棺木边的土坑点燃。
火苗升起,她大声道:“磕头。”
家属纷纷跪下磕头。
云霏霏对高驰说:“把火纸全扔进火堆。”
高驰只撕开了火纸的外包装袋,没拆开,直接都给扔了进去。
火纸没有摊开,压住了火苗,烟雾蹭地蹿了起来。
云霏霏离得近,第一个遭殃,烟雾直冲她脸而去,她立刻转身往边上躲。
余光看到高驰拿着根树枝要去挑,她大声呵斥道:“不要挑,让它慢慢烧。”
高驰看了她一眼,将树枝扔掉了。
烟雾像是缠上了她,怎么也躲不开,云霏霏红着眼流着泪,又往另外一边躲。
“看着点,别让火苗把附近的落叶和枯枝点燃了。要是引来了山火,就麻烦了,哎――”
脚下一个小土坑,脚还没完落下,就被一股大力扯着离开了。
好半晌过后,云霏霏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现在站的位置在上风口,烟雾都吹向了下风口她刚刚站的位置。
她红着眼睛转过头,看到了身旁站着的面无表情的高驰,她又转回头,大声说:“磕完头,留下一人,其他人都回去。”
众人慢慢散开,只剩下土坑前跪得笔直的高驰。
云霏霏说:“不用跪了,在这看着就行。等烧干净了就可以回去了。”
高驰没动。
太阳渐渐升起,火不紧不慢地烧。
云霏霏看着那火苗,皱着眉,她很想吐,却深呼吸了几口气,硬生生给压了下去。
风吹跑了坑周没燃尽的火纸,高驰起身,将它们捡回来扔进火坑。
猛然一阵风起,火苗到处乱窜,云霏霏刚想说“看着点”,火坑旁的落叶已经燃了。
她吼道:“快灭火!”
高驰说:“你让开。”
云霏霏弯下腰用手去抓那些落叶,高驰捡了跟粗树枝,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