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后的几样私人物品连同脱下身的深蓝工作服收到袋子里，她略一回顾，锁门下楼。
刚坐进车里，微信响了。
“我看见你出来了，我在三楼陪韩总打台球呢。”是徐康。
“哦，你打吧。”
林晓维下午去徐康办公室了，但因为人多没有说上几句话。
“明天就不过来了吗？”
“是，协议签完了，也交接清楚了，就不赖在这了。”林晓维说。
那边无声了好一会儿，林晓维想着他应该不会回复了，即将发动车子走了，徐康又发过来，“你走吧，回头再联系，韩总叫我了。”
北方的午后五点钟已经显出傍晚的阴气了，再加上白日一整天暗沉没有放晴，更显得天光超乎寻常的晦暗。
林晓维不紧不慢地开着，每日必经的街景有序地从眼前一一擦过，时间仿佛停滞了，又好似转动得飞快。
31年前，林晓维跟几个基本同龄的姑娘通过招工考试走进这个公司大门时，是徐康下来接的他们。
徐康大他们六岁左右，入公司早，当时正在组织科帮忙。他那时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年轻人对异性的好奇心什么时候也难以泯灭。
徐康后来回忆说，他那日一上班就在三楼的窗口盯着，他想第一时间看见公司这批会招进来什么样的小姑娘。
快九点钟了，他终于看到有四个姑娘从公司斜对面的公交车站下了车，朝对面张望了一下，就互相拉着手过了马路，朝公司这边走过来。
徐康回身对科长喊了一声“来了！”，就冲下了楼。
他在楼上只是晃了一眼，并没看清楚几个姑娘的模样，他下来时，他们已经站在门卫室门口等候了。
他迎着他们走过去，一眼望过去，他就把四个人打量清楚了，然后他的目光就只停留在最靠外边的那个睁着一双明媚又微带怯意的大眼、长发乌亮的白衣姑娘身上。
那就是林晓维。
接着，他热情地带他们上楼办入职手续，又各楼层走了一圈，介绍了机关各科室的方位。一路上，他的视线并没有过多地投射在林晓维身上，不是不想，是不敢，怕被人看出什么，怕自己看多了就拔不出来了。
因为年龄相近，再加上林晓维他们刚来就赶上系统内组织大合唱比赛，公司组成了以年轻人为主的参赛队伍，每天下午排练半天，集体活动让大家很快就熟识起来。
一日休息时，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聊，同批来的李秀丽专门问徐康：“徐哥，听说你快结婚了是吗？你女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漂亮吗？”
徐康一笑，眼睛也不看她，“你哪那么多问题呀，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哥女朋友肯定漂亮啊！”有人笑说。
大家纷纷附和，又笑。
徐康佯怒地跟身侧的男同事撕拉一番，没有人注意到，他借机在用余光观察李秀丽身后的林晓维，看她的神情变化。
她也随着大家笑，笑容恬静而美丽。
大合唱排队，徐康因为个子不够高，排得比较靠边。但并不妨碍他看到站在下排中间位置的林晓维。
他从侧面默默注视这个白皙高挑的姑娘，看着她轮廓分明的秀丽的侧影，看着她的小嘴巴认真地张得大大的，肉肉的小腮帮有时会因为队前的指挥“注意表情”的提醒而可爱地鼓起来。
他暂时忘了自己正在装修的婚房和半年后的婚礼，只迷醉在他们共同的歌声里。
同时入职的几个姑娘被分在了不同科室，大合唱比赛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小约定，平时各自努力工作，定期小聚联络感情。不知不觉的，他们的小圈子逐渐扩大了，徐康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有时也加入进来。
徐康中等身材，外形只能算是周正，正经学历是初中毕业，工作后参加的高中补习班。但他性格开朗热情，机灵能干，动手能力强，小的机械电器维修活都不在话下，主要还乐于助人，谁有忙都能帮上一把，同事关系特别好，哪个科室有紧急工作都爱抽调他。
徐康是他们里面最大的，因为他的加入，几个姑娘还开始尝试喝酒了，从啤酒到红酒，再到一点点白酒。那个年代条件有限，他们一般多选择经营家常菜的小馆子，只是为了有个机会聚聚，交流交流。徐康就像是专门去喝酒的，三种全上也没问题。
“徐哥，你少喝点，”有人劝他，“别喝坏了！”
“行，喝坏了就彻底不喝了。”徐康说。他是馋酒。
虽然见他一杯杯的下，但他酒量很好，没人见他喝醉过。有时感觉还像越喝越清醒，自己喝酒也不忘招呼大家吃菜，还记得清各自的口味，像林晓维爱吃小酸甜口，糖醋里脊就常被他看似不经意地转到她面前去。
“我的小炒肉！”李秀丽是半个四川人，她一般是主动叫出来。徐康就顺势把辣菜往她面前推。
后来大家也都习惯看他畅快喝酒了。
徐康的工作关系在综合办公室，在组织科帮了半个月忙，就回去了。他回去以后，林晓维他们这一批新人领东西就特别方便。
林晓维每次过去，除了必需品，总能在徐康那里领到类似两头用的彩色水笔、造型特别的彩色橡皮、小型彩色起钉器之类的可爱文具。李秀丽有几次在林晓维打开的抽屉里看到，也兴冲冲去找徐康领，总被告知来晚了，被领光了。
她不知道的是，有些东西对林晓维是专属的。
第11章
林晓维那时虽然还没有男朋友，但不是没有过被追求的经历。她隐隐能感知到什么，但不确定，也没有多想过。第一，徐康从未表达过。第二，他有谈婚论嫁的女朋友。第三，他在她眼里就是个好大哥。
他真的很好。回到综合办，就给她配齐了不少东西。
各部门领取办公用品都是限量的。可林晓维从第一次去领，就比别人多。有可爱的小文具，还有每次多塞给她的两支碳素笔和封面特别文艺的笔记本。她心里有数，不张扬，默默收到抽屉里去。
尤其是有一天专门拿来一个很小巧的白色台灯，又帮她换插线板，接电源。引得同办公室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王姐打趣他，说自己还没有呢。徐康回说，这不是照顾新人吗，小林办公桌靠边，光线不好。又问王姐是不是也需要。王姐才不是真的需要什么台灯，她的办公桌上东西堆积如山，哪有 a 安置台灯的地方。
那时人力资源部还 叫人事科，人手少，工作杂，还总加班，没多久，林晓维的桌面上也开始层层叠叠了。
因为加班是常事，谁也跑不掉。徐康有一天还送来一箱方便面，跟人事科刘科长说是公司给配的。一同送来的是用报纸包着的两盒苏打饼干，趁无人时悄悄塞给林晓维的。林晓维不要，但徐康简直长了一双铁臂。
跟林晓维同来的这一批姑娘里，吕月是唯一有男朋友的。张振翼是她初中和高中的同学，高中是前后位，甚至两家都在前后楼栋住着。张振翼下班常来接她，大家都见过。
聚餐时大家笑称吕月和她男朋友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说到在座的，除了有女朋友的徐康，他们中间肯定是林晓维最先有男朋友。因为她最漂亮，又那么温柔，是男孩子们最喜欢的样子。又问徐康和在场的另一个男性小吴，是不是。
小吴比他们大几岁，那阵子正在家人催逼下开始相亲，他说，“小林这样的简直是女神啊，一般人都望尘莫及！”
林晓维被他说得红了脸。
“行，一起，为女神干一个吧！”徐康谁也不看，直接举杯。
他总是这样，举起酒杯就能抛开一切一样。
大家有时想从他嘴里打探点关于他自己的内部信息，就难了。他总打岔过去。
最多知道他女朋友在电信局上班，好像是他女朋友先看上的他，专门托人牵的线，也算是相亲认识的了。
应该叫未婚妻了，叫女朋友都不够贴切了。李秀丽适时提醒大家。
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徐康想让它停滞在那个早已商定好的喜庆日子之前的任何一天，快得徐康想让它停滞在认识林晓维之前无忧无虑的每一天。
但那个日子还是不可阻挡的到来了。
初夏的晚上接近八点半，林晓维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
“在家吗？”林晓维马上就听出是谁。
“在呀，有事吗，徐哥！”
以往徐康极少跟下班以后的她联系，联系也是公事。这一次，林晓维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
“现在能出来吗？我在你家楼下。”徐康清晰地说。
林晓维略迟疑了一下，说了声“好”。
她跟张秋丽打了声招呼，就换鞋出门了。下楼的时候，发现自己上身还穿着胸前带一个熊宝宝的宽松家居服。
她打开单元门，站在门前往外望，过一会，徐康才从侧面树丛阴影里走出来。
她一眼就看出来他喝酒了。
红脸，眼神也有点不对。走近了，更是一身酒气。
“你刚喝完酒啊！”她问他。
他点点头，直视着她。
他的眼神的确与平日大不一样，林晓维更加确定。他平时不会这么不加掩饰地凝望她。
“有事吗？”他看得她有点不自在。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正好从你家小区经过，就过来看看你，找你聊聊天。”徐康一字一句地说。
林晓维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明明下午在单位刚见过。有事也应该白天聊才对。他下午来给她送综合办签好字的工资单，还在她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可他一反常态的话少，表情一直有点木愣愣的。看起来并没有想聊天的欲望。
“还是有事吧！”林晓维又试探说。
“陪我走走吧！”徐康说。
林晓维点点头。
他们开始是沿着街心花园的环形甬道走，夜风很舒爽，在外面活动的人还很多。后来在徐康的提议下，他们又走到安静的大路上去。
徐康开始跟林晓维聊起来，都是单位里的事。跟她说他们开始联系采买今年的防暑降温用品了，除了必备的白糖和茶叶，今年公司增加了经费，打算再买点其他东西。林晓维就问他，他们上班还不到一年，防暑降温用品也有他们的吗？徐康说，当然有。又说，如果她不想要白糖和茶叶，他也可以私下帮她换成其他东西。因为发的茶叶一般都是花茶之类，质量不好，没人喜欢喝。林晓维问，那为什么不买质量好点的，是因为贵吗？徐康说，价格只是一方面，主要是进货渠道要听上面的，他们这种基层单位没有选择权。
徐康又说快到夏天了，公司要给现场工人订半袖的工作服了，机关没有。如果林晓维也想要，他也可以给她订一套。林晓维说，还是不要了，机关里别人都穿长袖，就她与众不同穿短袖，还不得一眼就被发现。徐康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是自己傻了。
徐康又跟她说到公司里一些怪人，让她平时小心一点。有的平时看着不声不响，有点小事就会不依不饶。还有曾经偷看女浴室洗澡的变态，但家里有关系被单位压下去没有处理。还有一心想当官的，天天巴结领导，还总往上面写匿名信告这个告那个的，自作聪明的以为谁也不知道呢。
……
如果最初林晓维是觉得徐康喝多了不想回家才过来找她的，那她后来逐渐看出他思维清楚得很，根本不是喝多了。他们一路走来走去，数不清走了多少个来回，直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街心花园也基本没有人影了。
“几点了？”林晓维惊觉，问徐康，她出来忘带手表了。
徐康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半整。
“怎么这么晚了！”林晓维吓了一跳，想想张秋丽在家肯定早就等急了。
“我该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她对徐康说，加快了脚步。
徐康没说话，只低头顺从地跟着她往回走。
“你回家吧，不早了，不用送我。”林晓维又说。
他还是没说话，继续跟着她走。
拐一个弯就要到她家的单元楼下了，他低低说了一句：“明天早晨我要去民政局领证了。”
林晓维一怔，接口道：“那你还过来找我溜达，不回家陪陪人家去！”
说完了，陡然发现哪里不对。他明天就领证结婚了，为什么今晚要来找她。
他们同时在繁茂的树影下停住了脚步，路灯昏黄，打在脸上朦朦胧胧。林晓维发现对面的他的双眸那么明亮。在短暂的对视中，林晓维先错开了眼神，但似乎是她的逃避刺激了他，他一步上前，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的让他梦寐以求的脸如此近在咫尺，他忍不住低头凑过去。她立时察觉了他的意图，她的头剧烈地摇摆了一下，使得他的嘴唇只轻轻擦过了她一侧的脸颊。他马上醒转过来，手一松，放开了她。她随之后退了一步，眼睛看向别处。
让人窒息的片刻沉默之后，她扭头跑回了黑qq的门洞。
回到家的林晓维掩着剧烈的心跳，很久都难以入睡。
第二天她起晚了，匆匆忙忙赶到单位。一坐下，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她的直觉告诉她就是找她的。她马上起身去接了。
里面传出徐康的声音，“昨天对不起！”
她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没关系！”说完了，就咬了咬自己的舌头。
“我昨天喝多了，你忘了吧！以后，我戒酒了，保证滴酒不沾了。”他平静地说。
她不知该怎么回他，隔着话筒，又是一阵难堪的缄默。
而后，他轻声说，“你好好上班吧，我挂了。”
后来多少年下来，徐康真就再也没有喝过酒。他对外说，那一晚他酒后心脏难受，大夫说是过敏反应，要求他必须戒酒。
徐康如期去领了结婚证，半月后又举办了婚礼。
林晓维在办公室跟大家一起受到了邀请，但找了个借口没有去参加。虽然她也好奇他的新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好在有李秀丽跟她描述，说新娘子长得小巧玲珑的，没有多漂亮，也不丑，一直笑呵呵的，看着性格很活泼。但徐康好像状态不太好，有点心不在焉似的。
“可能是前一晚兴奋得没有睡好觉吧！”李秀丽分析说。
林晓维其实在那晚之后就很少看见徐康了。他后面一直忙婚礼的事，有时请假外出、有时迟到早退的，没有时间各办公室间乱转悠了。
第12章
徐康歇完婚假回来不久，主动找当时的一把手张总要求下基层去。
正好接下来维修部有个技改大项目，需要人手，缺个外联人员，他毛遂自荐。维修部那边也愿意要他。
张总对此很奇怪，问他别人都削尖脑袋想进机关，为什么他主动要求去基层现场，又脏又累的。他笑着说自己想锻炼锻炼，他爱干点体力活，天天坐办公室有劲没地方使，难受。
张总最后允了，只是办的借调手续，以后技改结束再回来。但没想到，徐康在下面干出感情来了，一直呆了差不多十年才重新回到机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