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师,你想见我,至于搞这么大阵仗吗?”
叶轻舟苦笑一声:“倒也不全是这样,这一仗本来也要打的。不过想见你一面的确不容易,约你出来你不肯,我又不能没有理由贸然进来,只好趁这个机会了。”
“那你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说吧,”郑潇胳膊搭在桌子边缘,“找我干什么?”
叶轻舟:“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问问你,曲悠扬案发生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把电话打到我爸爸那里去?”
郑潇却跟她兜起了圈子:“你不是挺能推理的吗?为什么不先猜猜看呢?”
叶轻舟很好说话地点点头:“有道理,那我就猜猜看。你身为奕城人,手里有证据不递交奕城市局,却舍近求远找到了我爸爸,这只能说明,你不信任奕城市局。但如果说是奕城市局办下过什么糊涂案子让你丧失了信任,可你也没理由盲目地相信我爸爸他们。这样说来,能让你认为昕阳那边更可靠的,一定是一件跟奕城和昕阳两地都有关的事情。郑警官,你是五年前进入古溪分局的,而这五年里,牵涉到奕城和昕阳两市的案件,应该就只有两年前的‘1104’跨城谋杀案了。我说的对吗?”
郑潇不答反问:“你知道‘1104’的受害人叫什么名字吗?”
叶轻舟不假思索地回答:“钟毓秀。”
郑潇轻笑:“果然,你和你爸爸还在追查这个案子。”
叶轻舟听得好奇:“听你这口气,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郑潇也没否认:“我认识你爸爸的另一个线人,他算是我朋友。相处那么久,只要留心,总会有些发现。”
“我认识你爸爸的另一个线人”。叶轻舟玩味了一下这个说法,忽而对郑潇妩媚一笑:“郑警官,你知道的不少啊。”
郑潇没搭理她。
“但据我所知,钟毓秀的的确确是被那帮人杀害的,证据确凿,并没有什么冤情,那帮人也都已经归案了,你为什么还对这个案子耿耿于怀呢?”
郑潇沉吟片刻回答:“因为我放不下她。”
叶轻舟不解:“你以前认识钟毓秀吗?”
“不认识。”
“那为什么会对她念念不忘?”
郑潇微微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医生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在眼前的那种感受一样,身为警察,身负着别人的信任和依赖,可最终不仅没能帮她,还害死了她。这难道不是很可耻的事情吗?”
叶轻舟心中一惊:“你说你害死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潇无意跟她解释太多:“我只能告诉你,我刚认识钟毓秀的时候,她并不是受害人,而是报案者。”
叶轻舟无言地凝视着他。
一个到奕城警局报案的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最后横死昕阳街头?
“你说相比于奕城市局,我更信任昕阳方面,其实也谈不上信任,只不过我在追查这个案子的过程中碰巧发现,你爸爸似乎也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情。”
叶轻舟接口:“但我爸爸并不是为了钟毓秀。”
郑潇点点头:“我知道,关于钟毓秀的很多事你爸爸并不知情。我猜你爸是为了何东旭吧。”
叶轻舟默认了他的话。
“说到底,现在我还无法完全信任你们,你们要追查什么,为谁鸣冤,都跟我没关系。如果有缘,来日自然会成为同路人,在那之前,你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可以直说,不过要不要帮你,得看我心情。”
叶轻舟从古溪分局出来的时候,看见黎溯正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底下等她。
相比于对面那伙人被揍得鼻青脸肿、口眼歪斜,从古溪分局出来的叶轻舟像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补了口红,只不过一身衣服脏得不像话。她这个样子不好直接回学校,黎溯便带她去了冉媛那里,找了一套自己存在那里的衣服给她,开了个空房间让她洗澡。
叶轻舟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黎溯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轻舟今天上班穿的是长衣长裤,打完架 除了脏看不出别的。可是这会儿她换上黎溯的半袖短裤,黎溯才发现她胳膊腿上竟然布满了伤痕,一片姹紫嫣红,白瓷一样的皮肤愣是给打成了唐三彩。
黎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指着她的鼻梁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就转身出门了。
五分钟后,黎溯提着一瓶新买的药油踅了回来。
“坐下。”
叶轻舟顺着黎溯的手势乖乖坐在椅子上。黎溯拧开瓶盖,倒了一点药油在手心,抓起叶轻舟一条胳膊不留情面地搓了起来。
他故意使了老大劲儿,非要弄疼了她让她长长记性,可是叶轻舟只是安静地被他摆弄着,甚至还很热心地说了句:“不用那么认真,累着自个儿。”
黎溯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存心往她伤的最重的地方下手,可是她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无辜得让人来气。
这人果然够傻,傻得连疼都不知道。
黎溯一边像上了发条一样刷刷地搓揉着她的伤处,一边气鼓鼓地嘲讽:“早知道你脑子不好使,可你也不用蠢成这样吧?他们第二次叫来的人有十好几个,你不但不跑,还一脑门子地往里冲,我以为你超级赛亚人呢,结果被人揍成这个德行!”
黎溯没告诉叶轻舟的是,当时他躲在暗处,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差点就要不计后果地冲出去帮她,还好后来警察及时赶到了。
叶轻舟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你也去看啦?谁告诉你的啊?怎么样,我技术不错吧?”
黎溯往她伤处上狠狠一按:“不错个屁,警察再晚到半分钟你胳膊腿儿都被人卸下来了!”
叶轻舟满不在乎地一哼:“你知道什么?王皓阳说,当初邹宇航他们全班男生都欺负了苏蕾,我光揍那么五六个人有什么用?再说了,我要是不受点伤,怎么可能现在就从公安局里出来?只有看到我这样,警察才会认为是他们二十多个人欺负了我一个啊!拿这一点伤换他们一大帮,简直太划算了。就你事多,这么多年我打架就从来没有上过药。”
“你啊,”黎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现在就是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以为受点伤不管它,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可是出来混哪有不用还的?现在不把淤血揉开,让它变成陈旧伤,等你岁数大了,它们就一起爆发,搞得你瘫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吃喝拉撒都得别人伺候。那时候你再想起来我现在都是为你好,什么都晚了。”
叶轻舟很难想象这是黎溯这个 19 岁少年说出来的话,因为上一个对她这样说的人是她那爱绣花的姥姥。
黎溯自己也有些意外,因为这些话都是他妈妈活着的时候经常唠叨他的。
那时候黎溯还在上初中,天天打篮球免不了磕磕碰碰,他自己不在乎,可是冉嫣每每看到黎溯身上有伤,总是硬把他拉过去搓药油,黎溯只要表露出一丁点不耐烦,准会招来她一通唠叨。黎溯本以为自己烦透了她的唠叨,没想到如今一张口说的全是她当年说过的话;他还以为他对老妈过分的小心不屑一顾,可在她走后,他却不自觉地活成了她从前的样子。
胳膊上完了药,黎溯又倒了些药油在手心,蹲下来处理叶轻舟腿上的伤。
叶轻舟从没被人这样伺候过,尤其眼前高低分明的位置关系让她很不习惯,总觉得好像在欺负人家似的。黎溯倒不在意,依旧一下一下搓得起劲。
揉到脚踝的时候,黎溯又注意到了叶轻舟的脚。
初见那天早上,叶轻舟穿着高跟鞋不方便施展拳脚,为了帮黎溯打架直接光着脚上阵,那一双脚踩在灰黑色的水泥地上,简直白得晃眼睛。他不是什么奇怪的恋足癖,但在他眼中,叶轻舟的双脚的确是堪称“缥色玉柔擎”,漂亮得像一对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你们弘城人的脚都长这样吗?”黎溯装作随口一问。
叶轻舟一脸疑惑:“全人类的脚不都长这样吗?”
……当我没问。
“对了,黎溯,”叶轻舟又提起话头,“当年苏蕾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去揍东职那伙人?”
黎溯头也不抬,手也不停,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我经常逃学,跟我们班同学都不熟悉,是个透明人,苏蕾出事我还是听王皓阳说起的,他们去东职揍人的时候也没有叫我。”
“那他们如果叫你了,你会去吗?”
黎溯手势稍缓,沉默了一会才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在学校的时间不多,苏蕾大概都没注意到班里还有我这么个人。”
“难怪啊,”叶轻舟感叹,“要是她注意到你了,或许就不会被邹宇航迷惑了,你可比他好看得多呢。”
黎溯处理完了叶轻舟身上的伤,用残留着药油的手“啪”的一下拍上她的脑门:“你就贫吧。”
第三章 从前那个少年
第二天早上,早自习已经快要开始了,叶轻舟还没来。全班同学都坐立不安地等着,王皓阳更是伸着个脖子一直往走廊里瞄。
“来了!来了!”当叶轻舟终于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进入教室时,大家伙总算松了口气,坐在第一排的学生眼疾手快地关上门,然后哗啦一声,半个班的学生都冲过来把叶轻舟围住了。
“老师,你没事吧?”
“老师,东职那帮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像一群逮到了明星的狗仔,王皓阳更是动情地拉住叶轻舟的袖子:“老师,昨天真是吓死我了!那帮孙子摇人的时候,我真特想冲过去帮你,妈的老邱这坑货非得拦着我!”
叶轻舟目光越过王皓阳,落在邱洪川身上:“做得好,辛苦你了。”说罢又从兜里掏出邱洪川的甩棍递了过去:“挺好用的,还给你。”
邱洪川虚推了一把:“老师,你要是不嫌弃就送给你了,给你留着防身用。”
叶轻舟也不跟他客气,笑吟吟地收回了手。
叶轻舟昨晚收拾邹宇航那群人的时候,压根没管什么输赢,净忙活着往那些人脸上挂彩了,搞得他们一连好几天没法见人。不仅如此,他们打架的地方没有监控,警察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二十几个大男生围着叶轻舟一个女的打,当真是百口莫辩,最终叶轻舟顺利脱身,这一仗六班大获全胜。
孙悦博搂着叶轻舟的脖子兴高采烈地高呼:“叶老师我爱你!”
曾雅樱、陈骁他们群口相声一样地赞不绝口:“太牛了!太厉害了!我看东职那帮人不爽很久了,他们居然也有今天!”
卢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叶轻舟,眼眶又红了。
李洪霞事后趾高气昂地质问叶轻舟:“叶老师,你是怎么跟我承诺的?”
叶轻舟坦然地回答:“如果我班再有学生进派出所,我就生吃一盒粉笔。但是我没有违背诺言啊,我班有学生进去了吗?”
呵,学生没进去,这次换老师进去了!
叶轻舟辩白:“不是我的问题,是他们打的我,我是受害人,不信你问警察。”
李洪霞被她气得肺疼:“平白无故的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叶轻舟肯定地回答:“因为他们是坏人呗。”
李洪霞:“……”
自此,叶轻舟一战成名,成为了六班有史以来第一个免遭驱逐的班主任。
9 月下旬,奕城二中一年一度的校篮球赛即将开幕。
王皓阳老早就开始做准备,有模有样地带着班里的队员训练。私底下他也不无遗憾地跟叶轻舟抱怨:“唉,要是老黎还在就好了。”
“他很厉害吗?”叶轻舟问。
王皓阳没急着答话,而是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来给叶轻舟看,“这是我们初中打全市比赛时候的合影。那时候老黎是队长,我是副队长,那球打的才叫爽呢。”
照片的背景是奕城市体育馆门前,上面还挂着全市中学生篮球赛预选赛的横幅。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穿着统一的球服站成一排,黎溯站在最中间,在一群同样年轻的小伙子里显得十分出众,不仅因为他个子最高,相貌端正,更是因为他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神采奕奕,即便隔着屏幕也未损分毫。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四年前,那时候的黎溯只有 15 岁,面容比现在要稚嫩一些,但身体非常结实挺拔,脸上笑意盈盈,跟现在那个苍白阴郁的家伙完全不是一个人。
王皓阳也凑在一边盯着照片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对叶轻舟安利起自己的偶像来:“叶老师,我就说一件事,你就知道老黎的球打得有多牛了――当年奕城一中体育特长生的保送名额,一个初中只有一个,我们学校就是老黎!”
叶轻舟配合地点点头,刚想问问那他怎么来二中了,王皓阳又骄傲地说下去:“但是他把名额让给我们篮球队的其他兄弟了 ,真他妈够意思!”
叶轻舟陪着他大呼小叫了一通,顺势又问:“那他后来中考没考好吗?”
“他是当年的古溪区状元。”
叶轻舟嘴巴拗成一个“o”型,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更觉得照片中的黎溯笑得志得意满,明媚得像一轮太阳。
那是叶轻舟从未见过的,另一个黎溯。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两年之后,他会失去至亲,荒废学业,从中考状元沦落到被学校开除流入社会,一步一步变成今天的黎溯。
那照片里的笑容实在看得叶轻舟心里生疼。
“二中这些老师太势利了,两眼直勾勾的就知道盯着成绩,一开始知道老黎是区状元,就高高兴兴地允许他入学,后来看他学习不好了,就个个都没有好脸色了,一个关心他的老师都没有。叶老师,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你早点来,你一定会对老黎好的。”
叶轻舟看着一向单纯心里不装事的王皓阳,欣慰地拍了拍他:“我来的不晚啊,现在也一样可以对黎溯好。”
开赛当天,叶轻舟穿了一身清爽的运动装,卷发扎成丸子头,差点被人当成没穿校服的学生。到了操场,她意外地发现黎溯竟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溜进了学校,此刻正孤零零站在球场几步开外的地方,故意离六班同学远远的。
叶轻舟知道这个时候他不想引起任何关注,所以只是极简单地和他打了招呼,便扎进六班的人堆里去了。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队员们在篮球的叮当声中开始了你争我夺,叶轻舟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上的动向。今天他们的对手是高二八班,叶轻舟只给他们上过一节课,当上六班班主任之后她就只带一班到六班的课了,因此对这群孩子印象不深。而随着比赛的进行,叶轻舟发现八班这些队员手脚似乎有些不干净,靠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连连得分,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靠!”陈骁被截胡后大喊一声:“他他妈打手犯规了!裁判!”
叶轻舟也看见八班的人犯规了,可任凭六班的人拼命喊冤,裁判就是无动于衷,最后八班在他耳聋眼瞎的庇护下又进了一球。
叶轻舟气得冲过去对着他大吼:“为什么他们犯规了你不吭声!你叼着的那玩意是口哨,不是奶嘴!”
裁判被她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发麻,却仍强撑着一个裁判的威严:“我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