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计划本身天衣无缝,但是中途却发生了意外,那就是张潮被突然出现的余闻君给杀死了。如果张潮活着被捕,那么你就有大把机会可以引导昕阳警方去发现张潮和组织、和曲悠扬那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他偏偏死了,死人嘴里是套不出任何话的。说到这里,黎溯,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思维缜密,你早就想到事情或许不会那么顺利,所以提前准备了另一套方案,那就是――绑架靳云霏。一旦昕阳这边出现异变,你那边就立即寄出那条花瓣项链,让带有张潮指纹的物证来代替死去的张潮本人,向警方宣告他和组织那群人的关联。黎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靳云霏现在应该不在奕城吧?张潮死后,你匆匆忙忙回到奕城,并在偏僻的奕城西站下了车,为的是拿自己当诱饵吸引组织的视线,并将早就准备好的甲油胶碎片洒在鬼城迷惑组织和警方,借此掩护靳云霏去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只是这样一来,靳云霏虽然顺利藏身,但你却没能逃过组织的魔掌,生生受了这一场磨难。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次你受伤,很多关节我们还真未必能那么快想清楚。黎溯,你不觉得你的伤很蹊跷吗?他们对你用刑之残忍,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是你受伤无数,却没有流一滴血,这是为什么?小舟曾在闯入唐宫救你的时候遇到一个人,那人跟她说,组织这一次没打算杀你,他们不会让你死。但是,黎溯,你可是身患凝血功能障碍症啊,那些人只要割破你一点皮,搞不好就会直接要了你的命!所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组织的人根本就是知道你有血液病的!”
黎溯鼻翼微微抽动,颤动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孩子,知道你得了这个病的人都有谁?除了你的亲人,应该就只有小舟了,连我和你宋阿姨都是前几天才听小舟说起的。小舟自然不是要害你的人,而这个卖淫组织的头领如果是你二姨或者其他什么人,你身为奕城市局局长的儿子,又何必受到了这么严重的虐待还忍气吞声?除非,那个残忍杀害了你的母亲、警告你绑架你、操纵着庞大的卖淫组织逍遥法外的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奕城市公安局局长黎成岳!”
黎、成、岳――黎溯在心里狠狠咀嚼着这三个字,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搐,眼中迸射出岩浆一般炽烈的恨意。
叶予恩面色沉抑,静静看了黎溯许久后垂下眼来:“我们曾经以为,你背着所有人暗中调查你母亲的案子,是因为痛恨黎成岳无能,对他失去了指望,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道,黎成岳一直破不了 827 案,不是因为他百务缠身,更不是因为他窝囊无能――他是太能耐了,他自己就是那个杀人吮血的恶魔!”
一辆装满药瓶的推车隆隆地划过病房门前的地面,带着一股仓促的疾风由远而近,又渐渐消失。
“在确认了这件事之后,之前的种种谜团也就都能迎刃而解了。黎溯,你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想和奕城市警察权力之巅的人博弈,是不可能赢的,你必须要借助能与之抗衡的力量。恰巧这时小舟出现了,于是你将希望寄托在了她背后的昕阳市局身上。只是,你父亲用他的卖淫帝国作恶多端,笼络权贵,你害怕他的势力早已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临近的昕阳,怕我其实背地里已经跟他同流合污,连小 舟都像你一样被生父蒙在鼓里,所以你不敢贸然亮明身份,只能一步一步试探 ,而你做出的第一步举动就是――抛尸。
“在曲悠扬的案子里,强奸是毛二做的,杀人是胡越做的,而将她的尸体抛到昕阳这件事,却是你到了案发现场后临时想到的。 不,确切的说,绑架靳云霏、抛尸曲悠扬虽然都是你的主意,但是真正实施的人,应该是你那个叫程子昭的好朋友。你们故意将曲悠扬的尸体丢到人来人往的地方引人注意,将昕阳警方卷进那次事件当中,来观察昕阳市局的反应,帮助你们判断我到底值不值得托付。我一早就察觉到,除了犯罪分子和警察以外,有一股第三方势力在暗中想办法将案件往昕阳的方向去引,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这股势力就是你。可惜那次的案件重点仍然都在奕城,昕阳市局只是敲了敲边鼓,没起到多大作用,被逼无奈之下,你只能狠心将目标转移到了小舟身上,拿她的性命做赌注,来逼迫昕阳市局表态。”
黎溯听得出他话语中隐隐的不满,可是此时再解释什么都是多余。他也不为自己开脱,只微微偏过头,不去看叶予恩的表情:“对不起……你说的都没错,是我对不起她,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都认。只是,如果你和黎成岳不是一伙的,你能不能……能不能……”
叶予恩俯身向前抓住黎溯的手,坚定地回答:“能!”
第四十章 何东旭之死
黎溯骤然回头,惶然的双眼正对上他刚毅的眼神。
“黎溯,作为父亲,我的女儿无辜遭人利用险些丧命,我不能没有怨言,”叶予恩说完这一句,严肃的语气缓和下来,“可是作为警察,也作为你的长辈,得知你这样的遭遇,我也实在无从指责。小舟是我唯一的女儿,你又何尝不是在亲人宠爱呵护下长大的孩子?如果不是发生这些变故,你本该和同龄人一样好好的上着学,而不是费尽心机去算计这些。我心疼小舟,自然也心疼你,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这次专程来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讨伐你的。”
黎溯难以置信:“您不怪我?”
叶予恩摇摇头,因为一直紧绷着面容,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深邃:“黎溯,要说怪,我们也有事瞒着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其实,小舟出现在你身边并不是偶然,她是我的线人,是我安排她进入奕城二中去调查你的。”
他在黎溯震惊的注视中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抽出一张照片来递给黎溯:“黎溯,认识这个人吗?”
黎溯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瞳孔立刻震颤起来。
“他……他……”
见黎溯突然紧张得语无伦次,叶予恩按住他不停发抖的胳膊,沉稳厚重的声音听来让人莫名安心:“黎溯,别害怕,慢慢说。你是认识他的,对不对?”
黎溯艰难地点点头。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不好。从前我总觉得,信任这东西不能强求,要细水长流慢慢建立。假如当初我不那么随性,早一点取得你的信任,也就不会逼得你做出后来这些事情了,所以我也是有责任的。事情发展到现在,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让你完全相信我,那我就没有办法保护你的安全了。” 叶予恩伸手指指照片上的人,“何东旭,前奕城市局局长,也是我的老同学,两年前在围剿一个黑社会团伙的时候不幸牺牲。我跟老何二十几年的交情,说是亲如兄弟也不过分,他的死我一直不能释怀,私底下也做了很多调查。在这个过程中我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老何牺牲后,技术人员竟然在他的手枪上,验出了你的指纹。”
叶予恩凝视着黎溯,声音温沉:“黎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在老何的枪上留下了指纹,却一直没有人来追究,整整两年了都没有人提起此事?”
这的确是黎溯一直悬心未解的事情:“你是说……”
“验出你指纹的人是奕城市局技侦科的秦峥,是我和老何大学时候的师弟,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当年我们都对老何的死心存疑虑,在验出你的指纹后,老秦第一时间告诉了我,是我要他把这件事情瞒下来的。孩子,你想想,假如我和黎成岳是一伙的,那我何不直接把指纹的事情告诉他?如果我当初那样做了,你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吗?”
黎溯有些不能理解:“你那时候还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叶予恩目光渐渐飘向了窗外,似乎在回忆自己当时的心境:“那时候我的确也没有把握,只是凭直觉这样做了。后来,奕城方面终于给出了结案报告,报告中给出的结论是老何因歹徒拒捕袭警而死,可秦峥告诉我,那天枪战到最激烈的时候,老何一个人追着歹徒头目上了楼,等到其他人也冲上去时,老何和歹徒头目均已身亡,所以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老何究竟是怎么牺牲的。我不甘心让老何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得给他一个交代。而在现场的警匪都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唯一有可能亲眼目睹事发经过的,就只有你了。所以我才会把小舟安排在你身边,期望能从你身上找到答案。
“黎溯,虽然小舟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也没有刻意窥探过你的隐私。而无论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始终替你保守着指纹的秘密,黎成岳至今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还有你一份。孩子,我这样说,不知你现在是否愿意相信我了?”
我……可以相信了吗?
当年,当年――震耳欲聋的枪击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火光与硝烟疯狂肆虐的大楼里,17 岁的黎溯瑟缩在一个柜台后面,神思恍惚地拾起了那把飞落在他脚边的手枪。外面似乎有人正在赤膊打斗,然而黎溯对那激烈的碰撞声充耳不闻。他痴痴盯着手中的枪,像是犯了毒瘾的人找到了海洛因,畏惧又渴求,本能地抗拒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他带着某种隐秘的信仰,哆嗦着抬手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左肩,右手食指缓缓缠上扳机,闭上了双眼。
按下去吧――黎溯在心里对自己说,打下这一枪,你就可以解脱了。
砰!
枪声骤然响起,伴随着热血飞溅的声音,传入耳道直刺心脏。黎溯大惊回头,恰恰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应声倒地,身体正发出最后的抽搐。
走道另一端,漆黑的枪口犹自冒着袅袅青烟。黎溯从柜台的缝隙偷偷望过去,望向那支枪的主人,结果竟猝不及防看到了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孔。
“我看到了。”黎溯轻声说。
叶予恩闻言一凛:“你看到什么了?”
黎溯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没有了慌张:“何局长牺牲的时候,我在现场。至于我为什么会在现场,为什么拿他的枪,这些都和案情无关,我也无可奉告。但是当时,我看到了打死他的人。”
叶予恩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耐着心脏的狂跳,一字一字咬的极重:“告诉我,是谁?”
黎溯也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回答他:“黎成岳的心腹,奕城市公安局刑侦队前副队长、现任队长,卫明!”
杀死何东旭的人不是“屠刀”,而是卫明。
黎溯躲在柜台后准备对自己开枪的时候,丢了枪的何东旭和同样失了武器的歹徒正在不远处打得你死我活。而就在何东旭刚刚制服歹徒,正欲起身之时,埋伏在暗处的卫明突然一记冷枪,毫不留情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卫明自以为躲开了重重监视,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一切,都真真切切地落入了黎溯的眼中。
黎溯无法再扣下扳机了。
卫明杀了何东旭,他杀了何东旭……
那时候距离冉嫣去世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黎溯还深陷在悲痛中无法自拔。虽然他和黎成岳的关系一直不算特别亲近,可在冉嫣去世后,黎成岳就是他唯一的直系亲人,黎溯曾一度将父亲视为所有的希望和依靠。他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这件事只是卫明一个人的主意,黎成岳对此毫不知情――一定是这样的,自己的爸爸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呢?然而,他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何东旭牺牲, 最终接任了局长位置的人正是黎成岳,也就是说,他才是何东旭死亡最大的受益者,卫明的所作所为一定是黎成岳授意的!
他忽然想起冉嫣出发去执行任务之前对他说过的话:“黎溯,你是警察的儿子,你投生在这个家庭里,就注定要扛起属于你的责任……妈妈总有老的一天,总有不在了的一天,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黎溯,妈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她明明有作刑侦队长的丈夫,却说自己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她早就已经怀疑黎成岳了!
可恨!可恨!我为什么就没有听出这么明显的话外之音,为什么没有拦住她让她以身犯险!我当时为什么不肯乖乖答应她,为什么在她临走之前还要和她吵架寒她的心!前路吉凶难料,而唯一的儿子还这么没用,她走的时候该有多么不甘,多么绝望!
妈妈!妈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妈妈……
17 岁的黎溯跪在冉嫣的遗像前,泪如大雨倾盆。
第四十一章 第三个战友
叶予恩立在窗前,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医院门前的马路上。从这个高度看过去,人与车都渺小得像个玩物,各自为了一点世俗的目的而匆匆川流。
那是活着的人已经习惯甚至有些厌倦了的稀松平常,也是死去的人再也无法见到、感知到的烟火人间。
“谢谢你,黎溯,”叶予恩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由衷地说,“今天来之前我很忐忑,因为在老何这件事情上,你就是我最后的希望。如果连你都不能帮我,那我就真的只能一辈子对不起我的好兄弟了。两年了――我想这一天已经想了两年了,黎溯,真的很感谢你。”
他背对着黎溯的病床,只留给黎溯一个高大宽阔的背影。黎溯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点敬畏之情:“叶叔叔,对不起,我明知道何局长是怎么死的,却一直不敢说出来。”
叶予恩转身走回黎溯的床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说出来是对的。黎成岳在奕城警界一手遮天,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给老何伸冤的。”
“可是……”在确认了叶予恩的立场后,黎溯觉得心里似乎轻松了不少,但更深的愧疚也随之而来,“如果我能早点相信您的话……”
叶予恩摇头道:“大家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小舟在你身边和你相处了这么久,我也不敢随随便便就相信你。”
黎溯突然想起什么,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些事情小――叶老师也都知道了吗?”
叶予恩挑起眼皮看了黎溯一眼,缓缓叹出了一口气:“黎溯啊,你还是太低估小舟了。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我推理出来的吗?这都是小舟告诉我的,在得知你伤势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果然……
“她一定恨死我了吧。”黎溯露出一点自嘲的笑,还没成型就垮了下去。
叶予恩没承认也没否认:“小舟当初没有考警校,一方面是她自己不喜欢体制内的束缚,另一方面也是我觉得她的性格不适合做警察,这孩子心眼太实诚了。她对你的心意,连我一个老头子都看得出来,我不信你这个当事人会毫无察觉。你可知你这次被绑架是怎么得救的?组织里的人明明白白告诉小舟你不会死,可是小舟她舍不得让你多受一点点罪,她跑到唐宫楼顶上去闹跳楼,联合警察包围唐宫,让他们不得不把你交出来。唐宫的负责人试图蒙混过关的时候,小舟为了逼他就范,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楼外,就剩两个脚尖踮在楼边。就算她平衡能力再好,那个姿势也随时都有掉下楼摔死的危险。黎溯,你利用小舟是逼不得已,这里面也有我们的过失,我们都不怪你。那抛开这件事不谈,小舟这样用心待你,你对她有没有……”
“我没有,”黎溯像是害怕听到叶予恩把话说完一样,脱口而出打断了他,“叶叔叔,小舟是个好女孩,是我对不起她。可是我现在没有其他任何想法,我只想给我妈妈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