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嘴里似乎还莫名其妙嘀咕了一句――
“吾辈剑修岂能落败,这都是我的血泪经验,段师祖绝不会成为败犬!”
听完白清欢的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段惊尘更沉默了。
她难得耐下性子,温声细语劝道:“我知道你日子过得如此清苦定是有你的苦衷,但是别忘了对自己好点,不能一直委屈下去。”
因为如今这具身体暂属于她,姐姐不能委屈自己。
段惊尘那边迟迟没有回应,过了许久,才有一声很轻很轻的“嗯”传过来。
听着竟颇有些乖巧意味。
白长老听得很是慰籍。
她挥挥手示意走狗退下,自己翻了个身后以单手撑地直起身体,顺手草草将澡帕松垮系在腰处。
她取了药膏,一边缓缓涂抹,一边语重心长道:“灵石这东西只是死物,你自己才是活生生的人,别让死物成了拖累活人的东西。”
段惊尘抿了抿唇,几乎称得上是视死如归开口。
“多谢白长老劝慰,不过,我记得我腹部真的不曾受伤留疤,白长老……”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闭上双眼,局促说出后半句:“白长老不必在此处抹药膏了。”
“哦是吗?抱歉,我不曾注意。”白清欢神情泰然,从腹肌上收手,顺口问:“对了,你先前说的极品灵石矿脉,又是怎么回事?”
段惊尘:“嗯,这座山下曾有一条极品灵石矿脉。”
白清欢:“曾?”
难道是被宗门其他峰主知晓了,直接强行霸占去了?
段惊尘:“现在被我挖空了。”
白清欢动作顿了一下,她回想起段惊尘那空空如也的芥子囊,逐渐皱眉,“所以,你是把灵石都给用光了吗?”
“不曾,它们现在还埋在这座荒山之下。”
“可是我并未发现灵力波动。”白清欢不解,极品灵石的灵力浓郁,若是挖掘出来了,哪怕数量不多,灵力变化也会非常明显。
段惊尘冷静回答:“因为我怕被人盗走,掘地三日,把我积攒的灵石全部埋在地洞里了。”
白清欢大感不妙:“等等……别人掘地三尺你掘地三日?你掘的那个地洞到底有多深?!”
段惊尘嘴角扬了扬,声音中难得的听出些淡淡的自豪:“约莫十里,便是掌门归来,也感应不到灵石所在。”
十里?!
白清欢被震撼住了。
这是何等的毅力,何等的小心,何等的能藏!
她听得费解:“你为何不把灵石放芥子囊中?”
段惊尘皱眉,语气徒然变冷:“我第一次去南荒历练,遇到了空空门的贼修。”
白清欢懂了。
少年初出茅庐历练,就被空空门的人偷了随身携带的灵石,难怪后面要把灵石偷藏在老家了。
只不过,白清欢头一次见到有人对灵石如此执着,即便是那位眼里只有灵石的万宝阁少主,也不似段惊尘这般夸张。
毕竟,段惊尘这般特殊的身份和惊艳的天赋,宗门内的资源法宝都该是由他先挑的。
她迟疑片刻,忽然想起大刀门那位差点被骗掉仙器的宿泠风,低声问:“你是不是被人骗灵石了?”
“不曾,那些灵石至今还在地底。”段惊尘很平静的报了一个精确的数字,“我入宗门八十年,那条极品灵石矿脉,外加从铁峰主和其他人那儿赢到的灵石,一共攒得三千五百万灵石。”
这个数字,便是白清欢也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你怎么不用?”
“不能用。”他说,“我要买聚魂幡。”
这三个字出来,白清欢替刀疤剥蛋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过了会儿,她眉目低垂,像是在和段惊尘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据说,但凡横死者,灵魂必定破碎不全,只能在世间游荡至彻底消散。不过若能在魂消之前以聚魂幡收集灵魂碎片,则有望修得来世。”
她将剥得光洁的灵蛋递给刀疤,一边摸着狗头,一边温声道:“聚魂幡虽昂贵,一面却也只需要十万,已经够了。”
“不够。”
段惊尘说:“我要买三百八十五面聚魂幡。”
三百八十,是花溪村的村民。剩下的五,是同为剑奴的五个少年。算下来拢共三千八百五十万灵石,有零有整。
段惊尘第一次知道这个数字的时候,抱着天倾剑枯坐了整夜。
第二日,他便红着眼提剑上了庚金峰,喜提人生第一笔赌金。
那一日,他上了十次庚金峰。便是最爱切磋且嘴最硬的铁十一也尿遁了,从此定下三天只准去庚金峰一次的规矩。
其余各峰弟子看他像看一个疯子,也和他赌不起。
段惊尘无路可走,只能另辟蹊径。果真叫他绝处逢生,在成为最强剑修之前,成了最强矿修。
白清欢摸狗的动作停下。
她没有问段惊尘为何要买那么多面聚魂幡,而是在沉默良久以后,忽然开口。
“不用再去辛辛苦苦挖灵石,找人拼死拼活打架了,已经够了。现在你去看看我榻旁有个大柜子,打开,里面有一百面聚魂幡。”
她的声音非常淡然,“拖的越久,残魂越是难聚,且先把我那些拿去用了吧。”
那边段惊尘也依言打开柜子。
开柜的瞬间,上百张聚魂幡零落掉了一地。那些昂贵的聚魂幡上,或是沾染着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渍,或是遍布不知经历多少年岁的尘埃泥泞,它们像一座小小的坟茔,就这样堆在了段惊尘的面前。
“虽说用过,但是不曾成功聚魂,所以还是能继续用的。”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重要的一点,于是若无其事又补上:“算是借你的,日后你挖矿慢慢还。”
他却迟疑,握着传讯玉简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放轻了声音:“你……用不上了吗?”
“用不上了。”她语调平淡,轻轻啧了一声,像是自嘲∶“买聚魂幡的时候我以为那位挚友死了,后来才知道,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白清欢声音非常淡然,她看着茫茫的白雾,仿佛又看到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她那会儿倔得像驴,一张聚魂幡无用,便买十张;十张也无用,就买一百张。
若一百张无用,就说明万宝阁卖假货。
她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深陷,每走百里,便插上一面聚魂幡。
结果都快插遍了整个东灵洲,也没见到想见的那个鬼。
事实证明,一百张也无用,且万宝阁概不退货。
她站在雪地里落泪,如今回忆起来,自己也忘了是在难过找不到的残魂,还是在心疼失去的一千万灵石。
段惊尘突然开口:“应临崖?”
“啊?关他什么事?”白清欢愣了一下。
他又点名:“宋兰台?”
“啊?提他做什么?”白清欢再愣。
段惊尘:“……”
陪自己闲聊的段惊尘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说话了,白清欢难免无趣。
她正准备招呼刀疤带路,去看看仙君挖的洞有多深时,极远处,有悠远而空灵的钟磬声响起。
与此同时,那位热情的小周徒孙的声音,远远从山脚一路高亢响亮传到山顶――
“段师祖!我刚结识的人脉有最新消息传来!”
“承光寺那位和白长老曾有过轰轰烈烈缠绵悱恻恩怨情仇的佛子!他这次居然也来了!”
第17章 修真界第一软饭
小周不是第一次来段惊尘……不,是刀疤的狗窝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身为段师祖忠实走狗二号的他还来此地送过药。
俗话说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是自己人了,要再加上共同的悲惨遭遇,便是铁兄弟了。
小周知晓自家师祖正想法设法追求白长老的秘密后,只觉得这位师祖越看越像自己的亲兄弟,对“段惊尘”的事情越发上心。
一回生二回熟,小周熟络上山,挥散浓郁的灵雾后,就看到自己师祖腰上只系着澡帕,正神情莫测地抬头盯着山门的方向远眺。
承光寺如今的那位的佛子法号空昙,论起名头来,那是仅次于盛德仙君转世的存在。
据说这位佛子需要苦修十世,经历世间各种磨难,待到第十世圆满便能修成正果,渡尽世间万般苦难。
和剑修们三千年才寻到仙君的转世不同,承光寺那位佛子的转世次次都能被承光寺精准找到。
可见在找祖宗当孙子这件事上,佛修们做得比剑修们优秀太多。
小周已经走到了面前,他正要规矩行礼,白清欢先抛出一粒灵果给徒孙,随口问他:“承光寺舍得把他们的宝贝疙瘩放出来?若我没记错这该是空昙的第十次转世,这一世也该修成正果了。”
“千真万确!”小周捧着灵果受宠若惊,乐滋滋说:“我在山门外负责洒扫的人脉刚刚传讯说,亲眼看见承光寺那位佛子了,虽未看清样貌,但有那根昙花舍利禅杖为证。”
白清欢慢条斯理的翻拣着刀疤叼来的衣衫,“昙花舍利禅杖又是何物?”
一听师祖发问,无所不知的小周迅速展现出专业素养,回答得有理有据:“这事儿我还真清楚,我有个表叔有个佛修朋友,曾经提及过此事!”
“说是佛子转世十次,世世历经人间各种磨难,直到肉身圆寂后烧出舍利子才算是功德圆满。”
白清欢又大方抛给小周一颗煮熟的灵鸡蛋,后者越发感动,说得也更加详细。
“据说三百年前,那位佛子的第九世在凡间经历了万般磋磨和各种考验,后来大彻大悟入了承光寺剃度,死后还真烧出了一粒舍利子。佛修们便将这枚舍利子镶嵌在承光寺的至宝昙花禅杖之上,这一世再寻到了佛子的转世后,这把禅杖便成为他的法宝了。”
白清欢拎起一件半旧的白衫,面无表情评价:“整挺好,头一回见拿没烧干净的骨灰当宝贝供着的。”
小周挠了挠头,不敢如师祖这般放肆,他悄声问:“师祖,你就不好奇这位佛子和白长老的故事吗?”
白清欢淡定吃自己的瓜,:“你说。”
小周果真知道:“按照修真界如今的说法,是白长老知晓了佛子第九次转世的消息,先一步去凡间引诱了尚且是凡人的佛子,将其狠狠采补!”
白清欢:“……”
其实也没有那么狠。
“总之他们的意思就是白长老险些毁了佛子第九世的苦修,好在佛子幡然悔悟,舍弃情爱回到承光寺遁入空门,这才圆满修得正果。”小周咬了一口鸡蛋,如实转述自己知道的消息:“又据说白长老后来还去承光寺抢过人,不过人没要回来,反背上了引诱佛子的妖女骂名。”
白清欢没说话,小周不知道内情,她作为当事人,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具有相对大众的审美,正如很难和那只蛇妖成为挚友,白清欢也很难欣赏光头。
和空昙相识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书生,头发柔软茂密,窥不见半点佛子的模样。
说她故意引诱佛子方便采补,那真是骷髅放屁,空穴来风!
不过空昙的第九世,经历了万般磋磨却是真的。
那时候的白清欢正在凡间游历,途径一个小镇。
镇上有个书院,细如牛毛的春雨飘落之时,书院的高墙中会探出数枝茂密的垂枝海棠,夜里的海棠极美,白清欢翻上了墙头。
少年站在那棵一样被雨打湿的垂枝海棠下,看到了途径小镇,正坐在墙头赏花的白清欢。
他仰着头,额发濡湿,苍白的面颊还有不知怎么弄出的血痕,殷红的血水和透明的雨水都悬在湿漉漉的睫毛上,漆黑的眼眸却是澄澈且宁静。
隔着夜里繁花,一脸是血的他倒反过来紧张提醒她:“姑娘当心,摔下来会很疼,我为你折。”
然后他踮着脚准备折花,却一头栽到了白日花匠刚挖的深坑里。白清欢将其捞出来时,这人已经昏迷不醒,手中的那支海棠倒是紧紧攥着。
白清欢在镇上停留了两天,多少听闻了那个小书生的故事。
她当时也算是活了两百多岁了,却也没见过有人能惨成这样。
书院中,这个被称作天煞孤星的少年,堪比阎王转世。
据说他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
五岁时,父亲接他下学却遇桥断,落入河中不幸亡故;
十岁时,祖母为其去道观上香,不幸跌下山道身亡。
十二岁时,身为宰相的祖父官场上开罪了皇帝,满门抄斩。
唯他尚未及冠,免了一死。
十五岁时,曾经的京城贵公子从京城流落到了这个小镇,同时传入的还有的和他名字如影随行的丧门星称号。饶是最讲究风骨不信邪祟的书院,他的名字也和他的人生一样,被笼上了一层难堪的阴影。
再比如三年后闹饥荒,山匪杀入书院,准备选只两脚羊炖肉汤的时候,同窗也好先生也罢,所有人都无言却默契地先看向了那个小书生。
白清欢再次途径这个小镇时,看到的就是当年替她折花的小书生被绑了手脚吊在沸腾的大锅上空的模样。
彼时待宰的他头发被饥肠辘辘的山匪剃光了,紧闭着眼,睫毛不颤,只口中喃喃替自己念着往生经,倒真的像极了一个和尚。
她救下了他,小书生从此跟在她身边,同她走遍了整个东灵洲,也一道救了许多像他一样的凡人。
这本该是很好的一场缘。
可后来承光寺的和尚们却口口声声道,因为白清欢的插手,以至于小书生没有经历该有的劫难,以至于佛子险些不能修成正果,以至整个苍生的苦难不能被及时度化。
总之,修真界第一妖女的荣誉称号,就是这样落到白清欢头上的。
而白清欢的记仇程度怎么可能认栽,所以当初她去承光寺去抢人是假,去砸承光寺才是真。
要说合欢宗和青霄剑宗只是互相看不顺眼,那和承光寺就真是有仇了。
这次修界大会要商量的便有审判白清欢这一桩,也难怪素来不问世事的他们来得这么积极。
不过来了也好,这次白清欢准备新仇旧怨一起算。他们不想让她好过,那这日子大家都别过了。
不过在这之前,她需要拿到一些东西。
白清欢收回思绪,随意拣了一件白衫披上,转过头看向小周:“行,人全部都来了是吧?”
小周扒着指头算了算,点头:“各大宗门和世家都来齐了,只差合欢宗了。”
合欢宗是这次被讨伐的对象,自然没她们。
白清欢平静点头,又问小周:“既然各大宗门和世家的人都来了,万宝阁的人想来也该到了吧?”
万宝阁虽算不得宗门,不过背后的万家却是修真界最富裕的世家,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