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仿佛不惧生死,哪怕四肢都被切断也疯狂挡在前面,不让段惊尘靠近血池。
便是白清欢涉猎颇多,此时也看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然而先前一直呆呆的空昙如今像是换了个人,双目怔怔地看着那些怪物,喃喃开口。
“这是妖尸。它们没有任何知觉,已经不算人了。是将数百人的血肉生机填充入一具活人皮囊,又以妖兽的魂魄封入其中,乃是数千年前的一种至邪之道。”
“数千年前就失传了?”白清欢错愕,“那你怎么知道的?”
空昙紧握着禅杖,此刻他神情肃然,气质冷冽得像是变了个人。
他没有回答白清欢的话,而是哑声说:“这是那个邪魔昔日的残忍手段之一,唯有麾下的大将知晓,这回逃出来的妖兽,定是那邪魔的昔日心腹。”
“还有这座血池,乃是生灵祭坛,以万千活人的生机为代价,用来唤醒沉睡的残魂。”
而地宫之中,那道不知何处传来的诡异“仙尊”声音再度响起,且徒然变得尖利凶狠起来。
“白清欢!你是合欢宗的白清欢,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不对,你拿的是天倾剑!”
“青霄剑宗的段惊尘?!又是你!”
看样子这所谓的仙尊,就是让自己和段惊尘互换了身体的那只该死的蛇妖。
白清欢虽说用灵力给三人都做了伪装,但是在这个实力莫测的蛇妖面前露面后,自然藏不住原本的面貌。
对方这个本该初出寒渊的妖兽居然能认得出她,可见那蛇妖身上不知从何处弄到的千机缕,果然是冲着陷害她来的!
如今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合欢宗修士虽说不擅战斗,但是白清欢却修了不少旁门左道,仗着如今是天生仙体,左拳接右拳,一拳轰开一个妖尸。
一时间,竟没有妖尸能近她和空昙的身。
泡在血池中的司幽王在听到“合欢宗”和“青霄剑宗”之后,忽然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虽然只是一个凡人小国的王,但是身为昔日仙族的血脉,当然知道许多寻常凡人不知道的修真界消息。
自然也知道,合欢宗和青霄剑宗,都是修真界的宗门,眼前出现的人,是真正的修士。
他身边那些美人,早被这混乱的局面吓得四窜逃出这个血池。
司幽王却紧抱着公主不愿离开血池,他看着突然出现的三人,又是恐惧又是祈求:“三位仙长,我乃是司幽一族血脉,是羽山上界后嗣,我们也算是道友,何苦为难我!”
他涕泗横流,“我膝下仅这一女,她寿元将尽,我不过想为她延寿,何罪之有啊!”
空昙如今真正走到了地宫之中,身处血池边缘,嗅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看着那宫殿顶端密密麻麻倒吊的凡人肉躯,眼中早已噙满了热泪,可是面上的表情却宁静得像是一尊塑像。
他半跪在地上,抬头问那位昔日的贤明君王。
“你说我们为难你,你说你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活,但是你为何又要为难这些人,难道别人的子女便不想活了吗!”
司幽王松垮的脸剧烈颤抖着,他听到这话后像是被触及了心底的禁忌,立刻双眼圆瞪,声嘶力竭开始反驳。
“别人家的子女关我什么事!我司幽一族本该是至高无上的仙族后嗣,本该世世代代在羽山上界定居,享长生得极乐!”
“但是就为了羽山仙庭破碎前留下的一句话,说灭世邪魔残魂碎片坠入南荒,所以那该死的邪魔被镇压在羽山之下还不算,连我们司幽一族也不得不世世代代镇守在南荒!”
白清欢一怔,“司幽一族竟是为了镇压那个灭世邪魔的残魂才定居在南荒?!”
司幽王听到这句问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中便带了猩红的恨意。
“哈哈哈哈,你听听,你也是修真界的修士是吧,可是原来你也不知道这件事!”
“是啊,羽山上界其他仙族现在风光得意,还和仙庭尚在时没多少区别!你们修真界的修士也还能在修行圆满飞升去仙界,享长生,就连这些凡人也沾了光,可以安定繁衍!人人都好得很,好得很呐!”
“除了我们司幽一族!”司幽王哀痛至极,声音破碎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三千年过去了,那邪魔怕是早就寿元耗尽死了,可被发配到南荒这个鬼地方的司幽一族却也无人过问了,没人接我们回羽山,没人管我们生死了!昔日我族是仙人时能移山倒海,能呼风唤雨,可如今我连救女儿都做不到!”
伴随着他的怒吼,他怀中的孩童似乎也恢复了一些意识,眉心小小地蹙了一下。
察觉到这细微的反应,司幽王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他迅速低头去看孩子,就看到小公主的眼睫颤抖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睁开的样子。
司幽王见状欣喜若狂,举着孩子想给其他人看。
“你们看,我的公主活了,她马上就要活了,只要她活,我就不继续用药了。”
“我有罪!我的孩子无罪啊!”他狼狈地想要朝这边靠来,嘶声祈求:“你们不要毁了这里,求你们!”
在殷红的血池中,苍白的小公主缓缓睁开眼睛,和司幽王几乎一模一样的紫色重瞳懵懂而无辜。
她像是完全不知道如今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冲着父王张开了双手,仿佛是要去拥抱后者。
嘴唇张合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司幽王连忙将头低下,想要将耳朵贴在女儿唇边。
公主纤细而苍白的手捧住父王的脸。
然而下一刻,双手毫不留情用力一捏,那颗苍老且被鲜血染红的头颅轰然破碎。
鲜血溅在公主的脸上,也落在那对漂亮眼睛里。
她缓缓眨眼,挤出紫色的血液,像是滑落两行血泪。
而她的脸上,则露出了强烈的厌憎。
“想为女儿延寿?真是可笑至极!装出这幅慈父面孔给谁看呢!你明明最清楚不过自己的女儿早就死了,区区凡人哪有可能复活?你不是怕女儿寿元耗尽,是怕自己死才是,少拿一具尸体当借口,真恶心!”
司幽王破碎的头颅向上,漂浮在血池中。他的嘴张开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永远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自己。
而方才那个公主踩着司幽王的尸体站在血池之中,用冷漠至极的语气道:“你这种又蠢又虚伪的公猪,也配侮辱那位大人?”
她似乎对司幽王方才说的那些话非常愤怒,在提及“那位大人”时,语气却又变得格外恭敬。
似乎正是因为司幽王说那位大人该死,她才恼怒至此。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得太快也太诡异。
分明还是孩童甜美稚气的音色,但是语气却和先前同司幽王对话的那个“仙尊”一模一样!
谁也没想到,那个蛇妖的神魂居然没有藏在司幽王体内,而是附身到了这个孩童身上。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先看向了白清欢。
“段惊尘,上次没弄死你,你竟然还敢追到这里来!”
但是下一刻,蛇妖的视线却又被一道剑光吸引了注意。
她的表情有些错愕,蛇妖自然认得那把曾经斩去了自己肉身的天倾剑上,如今它被却被合欢宗那位白长老握着,且用得很是犀利。
蛇妖皱了皱眉,很快,她就像是想通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当初我想夺舍你,没想到恰好边上还有另一道强大的神魂正在入定,竟让她在无意识之中被你这具天生仙体吸引占了先,我说怎么夺舍失败了呢!”
白清欢面无表情,破案了,果然是你这妖怪搞的鬼。
蛇妖笑着偏脸望过来,看着白清欢:“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做什么,我帮你白得了一具天生仙体,你不谢我吗?”
“对,我感谢你和你八辈祖蛇,现在就送你们去团聚。”白清欢神色毫无变动地说着话,双手却早已结成玄奥的阵法。
“千机,束!”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在滔天的血池之中倏地凝出一道红色丝线,像是早早潜伏在了血池之中似的,飞快朝着蛇妖攻去!
“居然这么早就准备好了法宝对付我?”蛇妖眉头紧锁,似乎完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漏了马脚。
白清欢自然不会解释,从她刚入到地宫开始,在蛇妖与司幽王的注意力都被激战的段惊尘那边吸引了注意时,她就已经在编织千机缕了。
她一开始就将目标瞄准了那位看起来最无害的小公主,而非状若疯癫的司幽王。
原因很简单,一个该昏死的小孩,身上却带着比成年人还要复杂百倍的情感,且几乎全部都是负面的情绪,这本身就不对劲。
然而这蛇妖似乎依靠着血池恢复到了巅峰力量,竟然一闪身避开了千机缕。
她一边飞快闪躲着千机缕的攻势,一边扭过头,用阴毒的眼神瞪着段惊尘。
上百具妖尸,这乃是蛇妖耗尽心血炼制出的底牌,更是耗去了上百个妖兽同类的灵魂。
虽说她不会同情那些没用的废物,但是如今逃出寒渊的妖兽不多,死一个少一个。
妖尸被斩得零碎不堪,像是小山一样堆叠起来。
而持着天倾剑砍碎最后一具妖尸的段惊尘,就这样笔直站立在尸山血海边,此刻不再是那个清冷的仙君,更如修罗降世。
似乎是察觉到了蛇妖的注视,他抬起头,目光冰冷。
下一刻,本该力竭的段惊尘竟然再次化作一道冷厉的影子,一言不发,果断朝着蛇妖扬剑刺来。
蛇妖恨得要死,在血池之中如游蛇般快速闪避着,她口中声音尖利而狰狞。
“你杀了这么多妖尸有什么用,只要这世上还有活人,我就能炼更多妖尸!”
“你能杀完天下人吗!”
段惊尘不说话,目标明确。
血池边的白清欢似乎早有感应,手中十指翻飞,千机缕快速变换,池中的红色细线结成一张巨网。
“唰!”
在千机缕束缚住蛇妖的瞬间,天倾剑的剑刃毫不留情刺入蛇妖的眉心。
蛇妖面上还残留了未消的狰狞扭曲,但是身体却轰然跌入血池之中,溅起无数血花。
白清欢和段惊尘快速地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人的脸上都没有战后的笑容,只有凝重之色。
果然,下一刻,血池之中又浮上一具完全陌生的尸体,对方冷厉看着他们,声音不同,但是语气却和方才的蛇妖一模一样。
“这具血池中有成千上万具躯体供我所用,不止是它们,外面还有无数身体等我挑选。段惊尘,你真的杀得完吗?”
似乎是验证她这句话,在这具身体被段惊尘一剑斩碎的瞬间,血池另一端又浮出蛇妖的身影。
她带着讥笑看向段惊尘。
“你看,你毁了我身体一次,我就要杀千万凡人来重塑肉身,段仙君,你说这些凡人算不算是因你而死呢?”
蛇妖这句攻心之计才刚说出,便听到一声响亮怒骂。
“你少在那儿放屁!”
白清欢十指翻飞,目光死死盯着蛇妖,操纵着千机缕围堵后者的逃生之路,嘴上也不歇气。
她现学现用,毫不客气反驳:
“少欺负小孩不懂!这生灵祭坛是以血肉生机来恢复残魂的,根本不是什么重塑肉身!别笑死人了,杀了十多万人放血弄个池子能塑个什么肉身?你是毛血旺妖转世吗!”
这句响亮骂声落下的同时,段惊尘的剑也速度不减,同时刺向了蛇妖的心口。
他心性之坚毅,远非常人可想像。
能在尚未踏入修行路,以凡人身躯,扬刀斩下“仙人”头的那个少年,在见识到更广阔也更残酷的修真界之后,又岂会因一句言语动摇。
更何况,还有她毫不犹豫的维护。
蛇妖面色一凛,神魂果断舍弃这具身体,飞快离体。
就在蛇妖准备钻入下一具躯体之时,地宫之中,一阵清亮空灵的铃铛声音悠然响起。
在血池边缘,一直被蛇妖忽视的,那个褪去灵力伪装后看起来也只是个寻常十八岁少年的小和尚,如今正赤着脚,走向血池。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华丽的昙花禅杖,地宫顶端不断滴落的鲜血打在禅杖上,也落在他的头顶,将它们都染作了红色。
分明是很血腥的一幅画面,然而空昙清秀的面容上却只有宁静。
他双目依然睁着,像是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眸底带着淡淡的悲悯。
无声的泪从颊边垂落,他拄着手上被血浸染透了的禅杖,一步步走向血池最中央,琉璃渡魂铃叮铃作响,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地宫之中,变得越来越快。
空昙身上分明没有任何灵力的波动,但是以他周身竟然出现了一道若有似无的金光。
他口中喃喃诵念着玄奥的经文,整个人已经完全进入了血池,按说该被鲜血浸透,然而他身上发出的那道金光竟然变得越来越强盛,像是在空昙的身边凝聚成了一道金光罩。
这层金光不断蔓延扩大,几乎笼罩在整个地宫。
在金光之中,那些被吓得昏死过去的活人们气息逐渐平和,安宁沉睡过去。
而蛇妖的神魂却仿佛触碰到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开始飞快往后退。
“这是功德之力!你这秃驴到底是承光寺的什么人,竟然身负如此宏大的功德之力!”
空昙并不回答,而是依然垂泪诵经。
他身上的金光将蛇妖笼罩,后者的神魂竟然无法挣脱这层无形的束缚,只能化作一道看不清模样的黑雾在金光之中乱窜。
千机缕亦是化作一道绮丽巨网,在金光之外又加了一层束缚。
而此刻段惊尘手上的天倾剑已然杀至,他自空昙身边闪身而过,利落斩向蛇妖神魂。
一阵凄厉的嘶吼声从黑雾之中传出。
“你们杀不掉我!杀不掉我!”
“大人终将会带着我们杀回来!”
“那位大人马上回来了!你们这些背叛他的修士,羽山的所有虚伪仙族,你们全部都该死!”
蛇妖的这丝神魂在金光与剑光之中变得越来越稀薄,最后彻底湮灭。
白清欢十指一松,千机缕化作红光,重新凝回她的腕上。
一身肃杀气息的段惊尘也落回了她身侧。
白清欢抬眼,看向仍在血池中站着的空昙。
方才那道耀眼的功德金光已经消失了,而他则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小和尚?”
白清欢愣了一下,段惊尘轻拍天倾剑,剑灵刀疤从剑中奔出,将空昙叼了回来。
她拍了拍小和尚的脸,躺着的空昙眼皮子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他眨了眨眼睛,眼底还有未散的茫然。
“啊段仙君……我们不是在那个小屋子里吗?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