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扑面。
血色剑锋一瞬间刮亮了云摇的眼。
从那人自曝到拔剑出鞘,仿佛只隔了一个刹那,站在云摇身旁的何凤鸣甚至不及回神,便觉一道掌风将他推开。
咔啦。
他身影飞入庙内的下一息,原本所站之地的木门,已经被一道血色剑光劈了个粉碎。
木屑四溅,不及落下,血色剑光横扫,仿佛要一剑斩断侧身避让的红衣少女。
“小师叔小心,他是无面!”何凤鸣脱口而出。
“铿啷――”
清脆的灵剑交锋声里,云摇蹙眉,一边架甩开对方剑芒,一边嫌弃:“他都快贴我脸上了,有没有脸我能看不见吗?”
“不是!他是朱雀城少城主,血魔,无面!”
何凤鸣说完就要拔剑上去,手一抬却握了个空,此间已经听了几声拆招的剑锋破风,他仰头一看。
云摇手里握着把灵剑,有点眼熟。
……他的。
几息间已拆了对方十几招,却是招招求急不求伤,云摇不由得蹙眉。
“无面”这个名字她并未听过,大约是三百年来新崛起的魔域强者,能叫一个熟悉自家弟子的化神境长老全无察觉,至少也该是还虚境修为。
而她这具身体在走火入魔后,非殊死一搏,也不过还虚境,对方为何只出近身缠斗的急招而不出杀招?
――等等。
缠斗?
云摇神识一瞬外放到极致,面色陡变。
神识百丈之内,数不清的魇兽漫山遍野奔涌而至,带起月下漆黑翻涌的浪涛。
它们身周雪白扭曲的魇丝铺天盖地,如噬月之潮。
这是要不惜代价、将所有知情者埋葬在这里。
“其余人,立刻入阵!”云摇疾声,“他在拖延时间!”
察觉了的不止云摇一个,几乎是她声音刚落,斜旁忽然掠出一道剑风,借云摇出剑,何凤鸣提着不知打哪位悬剑宗弟子那儿“借”来的长剑将无面逼退。
“小师叔快走,我来压阵。”
不等云摇说话,何凤鸣已经提剑追袭,身影闪挪间,竟是在瞬息内气息爆涨,直入化神巅峰,一套凌厉剑招将无面直压入庙内――不知是用什么秘法,强提了修为。
自开打起,始终漠然的红衣少女此刻神情间终于活泛了一丝。
她微微挑眉。
“真要死?不后悔?”
好不容易逼退无面,反身要给移山阵施法的何凤鸣一见云摇还在原地,差点气吐了血。
长幼尊卑被他转身一剑劈得粉碎:“云幺九!你还废什么话!?”
――无面太强,他的升元秘术根本再撑不过十个呼吸。
只这庙内外一进一出间,他身上已多了不知多少道血剑留下的伤。
云摇几乎是被何凤鸣一掌搡进了移山阵内。
与之同时,他身法闪挪,疾步跟上。
手中长剑狠狠楔下,直插阵眼。
“轰――”
整座阵法灵光大绽,耀得这摇摇欲碎的结界内,都犹如日月生辉。
何凤鸣吐血跪地,不顾身上血流如注。
阵法发动,光罩瞬间抬起。
隔着月华流转似的薄光,何凤鸣咬牙抬眸,朝站在阵内最前的云摇挤出了难看的笑:“云幺九,告诉我师父,我没给他丢脸。”
话声未落。
身后无面血色杀剑破庙而出,势如惊雷,一剑之下,仿佛要将何凤鸣同这阵法一起斩个粉碎。
升元秘术已经耗尽他灵力,何凤鸣身上气息直堕。
他躲不开,也懒得躲了。
跪地的何凤鸣合上眼。
死亡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像一场长眠么,或许他还能嗅见师姐身上总是淡淡的山茶花香……
“不传。自己说。”
少女漠然冷声如在耳畔。
“――?”何凤鸣惊愕睁眼。
但他只来得及瞥见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符咒亮起,跟着眼前一花――
刹那间,他与云摇位置对调,列身阵中。
肩上那枚符咒的最后一点金芒,在何凤鸣震撼失神间,消弭于天地。
星移术。
以身换身。
红衣少女陡然翻身,划地一圈,截步架住了无面疾刺而来的血剑,将它抵出了移山阵的受击范围。
同一息,一道强悍无匹的灵力被她生生逼出,重击在阵眼长剑上。
“轰隆!”
最后一道灵力续上。
何凤鸣识海里,响起少女难得气息微弱的嗤笑:“你的剑,不还了。”
移山阵光罩冲天而起――
传送前的最后一息,在何凤鸣的目眦欲裂里,山神庙前结界顷刻粉碎,金光漫洒。
魇兽铺天盖地席卷而下,如一场浩浩雪崩,吞噬了少女身影。
“――!!”
身后光阵与灵力气息一同散去。
确认移山阵将众人送到百丈之外,云摇眼神松了下来,她一剑劈开了送上前的三头魇兽,毫不在意那兽血掺着令人作呕的白色魇丝淋了一身。
见此,无面冷笑:“为同门能置生死于度外,三百年前你师父如此,三百年后你也如此,哈哈哈,好一个愚蠢至极的乾门!”
云摇微顿。
三百年前?
但魇兽围困,杀之不尽,还要防备那个没脸的偷袭,她顾不得多想。
“谁说我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你啊。”
“?”
无面气息一紧,警惕落身于魇兽之后。
“哎,怎么办呢,这山上好像只剩我们两个了,”红衣少女抹去唇角血痕,她勾唇一笑,眼神却冷如剑锋,“待他们离开此地,你做的局就藏不住了。再没人会继续进这藏龙山中,给你的魇兽送源源不断的情绪。魇丝大阵若不复,你的图谋还能得逞吗?”
“……”无面声音嘶哑:“你、找、死。”
“是么。”
近身处的最后一头魇兽斩于剑下。
红衣少女持剑立身,身周气息骤然暴涨。
剑尖指天,一点锋芒汇聚,像是噬天浪潮里冉冉直升的一轮海上清月。
雪华似的剑光骤然爆发,光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出,魇丝与尘土飞扬,数十丈内的黑暗驱散一空。
这未出的一剑里,无面心魂俱栗,面皮之下,那人终于变了脸色。
“奈何一剑……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人?!”
剑光如华,剔转过少女剑前漆黑的眸。
云摇淡去最后一丝笑意:
“请君赴死之人。”
――
移山阵阵光冲天而起之时。
藏龙山外百里,小村庄内,东向院落屋舍下,正在冥想的慕寒渊灵力运转骤然滞涩。
他回眸“望”向藏龙山方向。
如此剧烈的灵力波动,两个院落内休息的乾门弟子们尽数惊醒,纷纷拔剑冲入院中。
他们冲出来时,月下已有一道宽袍广袖莲花冠的背影正望山而立,风拂起他袍袖,飘u兮若流风之回雪,而修长肩背却势如利剑,凌冽气息拉据得身周夜风都冷厉,仿佛要斩尽夜色而去。
“――寒渊尊?”
弟子们惊疑,一时都不敢认。
“……”
两息后,霜雪气息收敛一空。
陈见雪恰在此刻赶到慕寒渊身旁,她忧心忡忡地望向那道阵光散去的方向:“那是藏龙山?如此灵力之威,不知是出什么事情了?”
慕寒渊正要开口,忽然薄唇紧抿,侧身转向夜色中另一个方向。
“他们回来了。”
乾门弟子的御剑气息飞速接近,陈见雪心头一松,正要转身对慕寒渊开口,却见身前蓦地一空。
她怔然回眸――
慕寒渊已在院外了。
那一瞬移近乎……急切。
她记忆之中,百余年里,在师兄身上好似从未出现过这种情绪。
不待陈见雪再做思索,几道御剑身影落到院外,慕寒渊一挥袍袖,将一众气息不稳竟险些冲撞到一起的弟子们托住,助众人落剑。
但还是有一个,一身伤痕,衣衫褴褛,带着满身血色从旁人飞剑上滚了下来,几乎扑在了慕寒渊身前――
“寒渊尊!”
何凤鸣拽住了慕寒渊的衣袍,声哑得近凄厉:“快……求您快去藏龙山山神庙……救云幺九!”
“――”
慕寒渊扶他起身的手倏地攥紧,指骨凌厉,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何凤鸣的手臂捏碎。
陈见雪正疾步出来,仓皇问:“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是怎么了?云幺……云师妹人呢?”
弟子们惊魂甫定,连带着那群悬剑宗的弟子一道,七嘴八舌地将藏龙山内魇兽之困与魇丝入梦的事情说了出来。
“三百年前的异兽,这、这怎么可能?”留守的乾门弟子听完也大惊失色。
再看被扶去一旁疗伤的何凤鸣,就更觉触目惊心了。
这可是他们之中修为最高剑术最厉害的师兄,按归来众人所言,用了升元秘术后竟然都无法在那个偷袭者手里过一套剑招,更何况还有那闻所未闻的两界山异兽。
“师兄,”陈见雪心头忧甚,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她看向不知何故从头到尾竟无一字出口的慕寒渊,“怎么办?”
“……”
慕寒渊无声。
他耳边此刻尽是铺天盖地交错凌乱的杂音――
“……都是我们,是我们拖累了小师叔……”
[入山就算了,还要我带一群小孩儿,万一丢一个怎么办?]红衣少女负手树下,有些嫌弃地轻声咕哝。
是他要她带上众人的。
“结界已经碎了,小师叔一个人,怎么扛得住那些魇兽的魇丝和血魔无面……”
[我想请师尊亲自入藏龙山。]
是他要她去的。
“怎么办……小师叔似乎还有旧伤,昨夜我便见她在体内行术镇压什么……”
[你师妹宝贝得很,就你师尊我身体最好,是吧?]夜风清寒,她不满地哼出声轻笑。
是他笃信她不会出事的。
原来她闭关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他为何不曾想过,她自出关后始终不肯曝露身份,甚至连奈何剑都不曾取回,究竟为何。
他怎么会让她那样以身涉险的。
夜色里声潮如涌,耳旁的交织着识海记忆里的,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积聚着。
“――师兄??”
“寒渊尊?”
“寒渊尊!”
[寒渊尊,说大话会遭报应的。]红衣少女像就贴在他耳旁轻声。
“咳。”
急火攻心。
慕寒渊咳了声,覆目白绸一栗。
陈见雪惶然抬眸,却见那人抬袖遮唇,几息后,他垂下手,唇色在月下透一抹浓艳的红。
……是血。
陈见雪瞳孔蓦地一缩。
不待她开口,慕寒渊低声:“你们归宗禀明,我进藏龙山。”
一句落下,他便直身向外。
陈见雪陡然回神,慌忙追了两步,她压着咳疾声:“师兄不可,事关数百年前的异兽现世,背后之人定所图非小,这等大事我们应禀众仙盟处置!”
慕寒渊没有回身,身影飘忽,已在数十丈外:“我不在,一切由你决议。”
“师兄!魇兽之丝若真无解,你此去万一失陷其中――”
慕寒渊身影消散,冷月之下空留寒寂余声:
“那便失陷其中。”
第12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一)
云摇走在天穹倒转的黑暗中。
星海遍布在她脚下,闪烁的星砾像长河里细碎的珠贝,埋没在漫漫无垠的漆黑流沙里。
它们似乎已经沉睡了许多年,此刻却被她脚下点荡开的涟漪惊醒,于是一个个光团从河底缓缓跃起,在黑暗里,明灭不一地点缀过她走来的长路。
云摇想了很久,才记起她来了哪里。
在藏龙山杀之不尽的魇兽围困下,她重伤了无面。可惜手中的剑不是真正的“奈何”,她也不是当年的云摇,强摧的奈何一剑没能让那只血魔当场殒命。
无面借助魇兽掩护重伤逃离后,云摇灵力失控,险些再次走火入魔。
而她拼命镇压灵力暴走的结果,就是被那些压制在周身经脉内的魇丝趁乱反扑――
终于还是跌入了她自己的“七情之海”中。
七情之海,便是魇丝发威的凭借,进入七情之海,即是“入梦”。
佛家讲七情,作“喜、怒、忧、惧、爱、憎、欲”解。
云摇显然不是慕寒渊那样七情不显的圣人,这七情之海中,每一个漂浮起的光团,都代表着她记忆里牵系着她至少七情之一的一段回忆。
光团愈大,则七情愈重。
这其中,人皆以“惧”为最。
魇兽便是以魇丝诱人进入七情之海,寻得最大的那枚光团,再使人沉沦其中,至死不得醒。
由此,四百年前才有“魇兽之丝,入梦者死”的说法。
――但乾门人已尽离,藏龙山内此时只剩自己,而云摇对自己并不担心。
作为司天宫里一个闲职小仙,她不记前世,不追来生,生平最多的记忆就是看过的五花八门的话本,以及那些千年不变的三千小世界。
若是原主云摇的,那就更无所谓了。
反正又不是她的喜怒忧惧,她只是个旁观者,有什么好怕沉沦其中的?
――这也是她放心自己留在藏龙山的原因之一。
云摇这样坦然想着,走着,淡定地看旁人的走马灯一样,看着那些漂浮过身周的光团里的情景。
走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在那许多个指甲盖大小的光团里,等到了一枚巴掌大的。
“终于到了?”
云摇长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要走个一天一夜。
云摇正要将指尖落上去,忽然,就在她身前远处,黑暗里再次升起一个光团。
它比她面前这颗还要大得多,约莫有一只木盆的大小,也更耀眼些。
在出现的第一刻,那颗光团就朝着云摇飞扑而来。
云摇一惊。
那一刹那里,她心口内忽然升起莫名而难言的忧惧,几乎是本能的,她飞快向近处的那颗光团握了下去。
光团顷刻将她吞没。
眼前世界倏地一白。
再睁开眼时,如雾霭散尽,山间桃花纷飞,被缀着粉花的翠绿枝叶织起的天空铺满了视野,漏过枝桠间隙,天顶白云冉冉,日光炫目。
云摇有种灵魂出窍的奇妙感,慢慢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