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过手,拿走她系在腰间的平安结,从里面取出一盒小小的香膏。
他弹开盒盖,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清沁沁的一股茉莉香。
他的视线落向她的手腕和掌根。
她总是把茉莉香膏涂抹在那里,蹭到谁,谁身上就一股子香。从前,她总是把香味抹到他的身上,让别的姑娘知难而退。
如今么……
刚从海里爬上来这么一小会儿,她已经抹上了浓浓的香膏。
想蹭的是谁,一目了然。
可惜看这副惨状就知道,她又吃瘪了。
他转头对着她,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恨铁不成钢:“怎么就不长教训?”
温暖暖神思混沌,迷茫地看着他:“遇、遇大哥?”
“跟我走,好不好。”他眸光深邃,认认真真,一字一顿,“放下这一切,我们离开。”
他手掌炽热,烫着她的脸。
“遇大哥……”她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安稳的面庞,眼睛里一点一点涌起热泪,“遇大哥!我、我……我好辛苦,我好害怕……”
他沉默片刻:“我都知道。”
那一瞬间,温暖暖很难不动摇。
他长得那么好,甚至比那位芝兰玉树的储君更漂亮。
他那么强壮,那么可靠。
她和他一起长大,经历的点点滴滴,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
这一生这一世,绝对没有人能够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跟他走吗?要不要跟他走?
点头只需要一霎。
可就在这一霎,她忽然感应到了阴沉冰冷的注视――是晏南天。
她战战兢兢抬眸,竟看到那个男人毫不遮掩的杀意!
直指遇风云!
晏南天……他想……杀了遇风云!
温暖暖陡然倒抽一口凉气。
心头惊跳不止,恐惧之余,竟是后知后觉涌起了灭顶般的欣喜。
他、他、他!
他妒!
那个眼神她懂!每次阿娘和其他男人说笑,温长空在旁窥伺,便是同样的眼神。
温暖暖心若鼓擂,她猛地推开遇风云,惊慌失措、手足并用地倒退,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遇风云!”她凄声撇清关系,“你、你休想趁人之危!”
引众人侧目。
*
天色将晚,楼兰海市情况未明,晏南天便让众人在滩边扎寨安营,只派了斥候进去探。
“阿昭,阿昭。”
云昭被轻轻推醒,睁眼恍惚一看,只见晏南天笑吟吟递给她一只串在长铁签上面的烤鱼。
“趁热吃,凉了怕腥。”
云昭迷糊接过来,发现自己握住的好像是一个剑柄:“……?”
他道:“用海水蒸了盐,洒过盐的,放心吃。”
云昭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饥肠辘辘。
她咬了一口,味道尚可。
就是这串鱼的工具让她不吐不快:“这是个剑?”
晏南天微笑颔首:“阿昭慧眼。”
她无语地看着剑柄前方的铁签:“铁剑磨成签?你真闲!”
晏南天圈起手掌,抵着唇笑。
“怕你用着不方便。”
云昭眼前难免闪过许多记忆画面。
他总是懒散的,漫不经心的样子,哄着她,逗着她。又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耐心看她吃鱼。
时不时伸手把鱼拿走,放到火上熏烤一会儿,让她每一口都吃上热乎的。
啃完鱼,他及时递上清水。
云昭吃饱喝足,打起精神环视四周。
随行侍卫没了过半,只剩下十来人。
太监活下来两个,顺德公公与另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云昭记得这小太监,当初在行天舟上求了个凶香,就是这小太监吓得一惊一乍。
船员也跟太监一样幸存了俩,一个是遇风云,另一个是出海经验最丰富的哑叔。
哑叔在吃鱼,环视一圈却没看到遇风云。
云昭问:“你不好奇我怎么活下来的?”
他手指微蜷,偏头淡笑:“你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云昭道:“真气,内息。”
晏南天问:“阿昭不会水――谁教你的?”
云昭沉默片刻:“没有谁。”
他定定看着她。
像他这般城府,自然不会叫她轻易看出他是信了,还是不信。
他只是笑笑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再想一想,想一想再重新回答。但答案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云昭却转了话题:“龙呢?”
晏南天轻轻摇了下头,向她简单道明情况:“这条龙需要借助水势,到了浅水便不敢再追。我试着将它骗到浅滩,遗憾它并不上当。”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晏哥哥,”云昭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你说的,找到龙便杀了温暖暖,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他答得毫不犹豫,“膈应人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云昭盯他眼睛,他便冲她笑,桃花眼清澈透亮,一眼望到底。
他正色道:“你的蛇我没带上,明日进了楼兰海市,我看看给你新抓一只?”
云昭:“……”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这段黑历史。
此刻回想,恍若隔世。
她望向摇曳的火光,将手放到边上烤。
晏南天笑着,也伸手过来,替她挡掉溅起的火星子。
云昭把手挪向一边,他也跟着挪。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睡醒,晏南天总是冲她笑,并且总是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她视线,不让她到处看。
她身体转一边,他也跟着转,还用肩膀撞她。
云昭:“我说晏……”
“晏、晏大哥!”
身后又传来那个耳熟的、怯生生的声音。
晏南天下意识望了云昭一眼,然后面无表情转头。
在云昭看不见的角度,他眸中杀意毕露。
“你有什么事。”他的嗓音淡得像阴天沁出的水。
温暖暖绞着手指,鼓足勇气:“我、我只是想起一件事,必须让晏大哥知道,好作安排。事、事关逃生……”
云昭屈起一条腿,手肘搭着膝盖,抵住腮。
偏头,凉凉瞥去一眼:“哦?”
这里看似是个岛,其实却是海底。
即便没有恶龙伤人,潜出去先没了半条命,就算回到海面,没船没桨,谁又能凭借肉身远渡大洋?
――哦,除了温母那种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云昭心头刚浮起冷意,便听那温暖暖软声开口。
“我已感知到,阿娘她、她就在里面。”温暖暖指向那片灰白的楼兰古城深处,咬唇道,“她还活着,我知道她还活着!只要找到阿娘,她就能把我们平平安安带回岸上!”
晏南天与云昭对视一眼。
见她面无异色,晏南天便问:“何出此言。”
温暖暖又揉衣角。
夜风拂过,茉莉香一阵一阵拂到那二人身上。
晏南天鼻翼微动,皱眉。
眼见他耐心将尽,温暖暖赶紧将双手藏到身后,嗫嚅道:“阿娘她,她天生命格与常人不同,当年被、被害落水,便有神奇际遇……”
云昭不禁冷笑。
温暖暖只当作没听到,不看云昭,就盯着晏南天一个:“在那之后,她、她便能,便能召唤龙鲸……只要找到阿娘,她便可以唤来龙鲸,带我们回岸上,龙鲸会听她的话!我们一定都可以得救!”
说到后面,她隐隐有些激动,面颊微红,冲他可爱地眨巴着双眼邀功。
晏南天沉吟:“哦?”
云昭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眯眼问:“你娘可以召唤龙鲸?”
温暖暖咬唇,惊慌地看了她一眼,冲着晏南天点头:“我没骗人,是真的!”
云昭眸光发冷,心说:所以旁人捕鲸,数月未必能成,温长空出海却次次不落空!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那白眼狼恩将仇报抢走龙丹,然后借助龙丹骗来龙鲸,让温长空大肆捕杀它们。
好一个猎鲸英雄!
那些龙鲸被召唤来时,恐怕都是翻着肚皮毫无防范吧。
云昭怒极而笑。
她站起身,抬起一根手指,隔着火堆点了点温暖暖的鼻子,然后扬长而去。
温母她杀定了,谁也留不住!
“昭……”
晏南天伸手拉她,指尖滑过她的衣袖。
他起身欲追,衣袖又被人拉住。
那一瞬间,杀心难抑。
却听温暖暖说:“晏大哥,要不,我帮你杀了遇风云吧?”
晏南天微怔,笑出声。
“说的什么蠢话。”
都这个时辰了,那个人,大约尸体都泡凉了吧。
他可不像阿昭,杀个人,那么笨。
第25章 魔戮正神
云昭四下找了一圈,没找到遇风云。
她有话要问他。
有些事情,绝不能与晏南天说――比如温母做下的那些恶心事。
说出来百害无利。
在这大继王朝,一句“为了通天塔杀龙鲸”便是绝对正义。
晏南天是储君,修塔是他毕生责任和使命,更是他的政治生命――杀龙鲸的人是大功臣、大英雄,更遑论杀龙。
恩将仇报又怎么样,温母害死的毕竟是龙。
云昭知道,晏南天和她不一样,即便再厌恶温母为人,他也绝不会感情用事。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不是盟友,而是最强劲的敌手。
离开晏南天身边舒适的火堆,云昭身上阵阵发冷。
但她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背着火光,越行越远。
*
“有没有看见遇风云?”云昭随手揪住一个侍卫,向他比划,“就那漂亮大高个。”
侍卫望了望四周,回道:“有好一会儿没见着,大约又捕鱼去了――这些鱼鲜便是他弄来的。”
云昭望向大海。
天快黑透了,海上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浪花击岸时泛起一线线白。
侍卫回身招呼另一处火堆边的同僚:“窦哥、于哥,方才跟你们一起下海网鱼那人呢?云姑娘问!”
那二人极短暂地对视一眼。
走上前回话时,已掩好了眸中的暗芒。
其中一人拱手告诉云昭:“遇兄弟带着网往水深处去了,我二人不擅长渔猎,留在那里反倒容易惊了鱼,便先回来。”
另一人抬头看了眼天色,咦道:“挺久了,他还没回?不过不用担心,这兄弟身手好,水性更是没得说!”
言语神情倒是颇有几分熟稔欣赏。
“他说那一带有深水蚌,运气好的话,顺带再捞些巨钳螃蟹、手臂长短的龙虾还有溏心大海胆……烤着吃可香!”这人一脸馋色,踮脚往海边望,“他怎么还不回来!”
云昭刚吃饱,又给说饿了。
她不禁也想:这遇风云,怎么还不回来!
身后有人哧地轻笑。
“怎么回?身手再好也架不住同伴背刺。”这人不紧不慢道,“闷棍打晕,裹进网里,坠上石头,沉入大海。”
云昭偏头看去。
反派站在她身边,斗篷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朦胧能看到侧脸骨相,只那弧线便惊艳人眼。
黑白光影让他看上去不太有人相,更像个布袋戏男偶――完美得邪乎。
他又来给她剧透了。
他说的是遇风云?遇风云被沉海?
除了云昭之外,旁人都看不见这个人。此情此景无端诡异,就好像她身处一处独立空间,与世隔绝一样。
“晏南天干的?”云昭皱眉问。
大反派只笑不答,眼前窦姓、于姓二人却双双一震,瞳孔微缩。
这二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挠着头傻笑:“云姑娘你说殿下?殿下怎么啦?”
他们装得很好,只是云昭这一问实在猝不及防,难免让人露出微小的破绽。
见状,云昭还有什么不明白。
就是晏南天安排人手,暗杀遇风云。
她深吸一口气,陡然回身。
她的手背擦过大反派的黑色斗篷边缘,并无实感。
他倒退一步,愉快地提醒道:“我来是告诉你,明日看见我,记得不要太惊讶。”
他抬起左手,朝她轻轻一挥。
幻象消失。
云昭不解其意,也没空细想,她此刻一心只想找晏南天的麻烦。
倒不是因为她有正义感,也并非为了遇风云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
她只是愤怒。
愤怒自己被愚弄,被当成傻子。
晏南天这狗男人,表面上对温暖暖不屑一顾,可事实上呢,嘴巴那么嫌弃,身体那么老实!
他救她命,染她味道,杀她竹马!
出手这么快、这么狠,这才是晏南天真正的作派,哪像嘴上说着要杀温暖暖,却只一味拖延迂回。
云昭可以不要晏南天,但这种鸟气她可咽不下去!
*
火堆旁边,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温润若玉,女的楚楚可怜。她站在那儿搓衣角,他唇角噙着笑。
“晏南天你这个狗东西!”
云昭从天而降,一脚踹中篝火堆。
“嘭!”
燃着的枯枝四下飞溅。
漫天都是火星子。
温暖暖尖叫:“啊――”
晏南天反应极快,一个旋身便到了云昭面前,双手扶住她肩膀,用身体护住她。
他身后散落的火星像烟花一样。
“谁又惹我们小祖宗不高兴?”他垂头笑问。
这人个子要比大反派稍矮一些,不过云昭看他也得抬头。
她斜着瞥他,阴阳怪气道:“不护你心肝啊?”
晏南天怔忡笑出声,嘴角压都压不住:“在护了――谁家未婚妻这么不矜持?哦,我家的。”
云昭冷冷看着他。
他总算察觉不对,眸色微沉,俯身问:“怎么了?”
云昭单刀直入:“你杀了遇风云!”
他腮骨动了动,瞳仁收缩之前,及时止住。
不,不可能有破绽。
他正微微挑眉准备说辞,侧后方忽地传出一声惊叫,打断了思绪。
晏南天冷眼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