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阳不夜城建在江中三角洲,东西各有四座飞练般的缎云桥与外界相连。
遥遥望去,这座城就是一颗嵌在广阔江心的光华璀璨的夜明珠,江水经过那里,染上香与色。
半江寂寂,半江浮华。
云昭来得不巧,她外祖和大舅舅都出门了,只有小舅舅在。
她不待见这个小舅舅,干脆没登门,只用自己令牌调取了大宗钱财物资――记在湘阳夫人账上。
湘阳主家就湘阳秀这个独苗苗女儿,湘阳秀就云昭这颗金珠珠。
宝贝中的宝贝。
她一发话,训练有素的管事们立刻便忙活了起来。
鸾车、飞舟嗡嗡运作,平静的街道变得热火朝天。
云昭望向四周那些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
大小阁楼漆金涂彩,玉器明珠随处可见,繁华富庶到不行。
整座熠熠巨城都算是湘阳主府。
“皇城也不过如此了。”遇风云皱眉道。
他变幻了相貌和身形,看着憨头憨脑,化的是龙鲸本相。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勾住陈平安的后脖领。
自打上岸,这小太监就一直在鬼鬼祟祟想找机会逃跑――逃不逃得掉是其次,主要是向太上表明自己的态度和决心。
直到他看见一众身穿绫罗绸缎的伙计搬来一箱又一箱贵重的香火物什。
陈平安眼睛都瞪直了,震声:“这个……天龙大香?!都是天龙大香?全部都是?!”
这一箱箱的,烧的是钱吗,烧的是黄金万两!
云昭无所谓地嗯道:“你不是说要给太上上大香?”
陈平安泪流满面:“祖宗!您就是我亲祖宗!”
虽然要炸庙,但是上了大龙香。
哪怕被逮了,被砍了,九泉之下觐见太上,看在大龙香的份上,太上一定会原谅!
*
湘阳氏的行天舟主打一个豪贵。
涂着金彩,飘着绫缎,行天舟队浩浩荡荡向临波府出发。
云昭得了消息,晏南天已经带队返回京都,并调动临波、番江与安武三处海师巡逻鲸落海找龙。
她眸色微冷。
晏南天把“屠龙”之功算在她头上,便是不想在明面与她决裂。
但他绝对已经把她视为劲敌。
这次回去,他定会出手。
“喂,”她仰头对那个蹲坐在桅杆高处的人说,“我在这儿炸庙,晏南天他回去挖坑,我好吃亏啊!”
他在上面笑。
云昭问:“砸了你骨灰坛,你是不是就能拿回一部分力量?会很强吗?”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利用对方给自己当打手的意图。
“还行。”他的嗓音笑笑地飘下来,“可以替你卜一卦。”
云昭:“?”
云昭:“我才不信那个!”
他一点也不真诚地说道:“我很灵的。”
“香山寺的胖和尚也灵啊!”云昭冲他喊,“找他们算命不用人情,他们只要钱!我钱又花不完,不就等于是白给?”
贫困小太监:“……”
补丁遇风云:“……”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
*
这一队披红挂绿的飞舟很快就停进了临波府。
只见后头的飞舟上面陆陆续续搬下来无数大小箱笼,堆在太上殿外头的石头广场上,摆成一座小山。
云昭偏头,示意遇风云和陈平安可以找地方打洞了。
小太监生无可恋,欲言又止,半晌,叹了一口好长的气。
云昭挥手:“放心去,大胆打洞,其他事情交给我!不需要在乎动静不动静,越快越好!”
遇风云是合作过的老人了,一回生,二回熟。他点点头,拎着陈平安大步离开,眨眼功夫就消失在庙后树林里。
云昭轻咳一声,抬起双手拍了拍。
只见湘阳氏的管事伙计们扒拉开大小箱笼,取锣的取锣,拿唢呐的拿唢呐,抬鼓的抬鼓,戴红花的戴红花。
不过片刻功夫,场间已是热热闹闹的跳大神景象。
“铛――铛――铛!”
一位腹部圆硕,肤色紫铜的壮汉放声唱喊:“云氏信女昭――前来太上殿――还愿啦――”
“咚咚咚铛铛铛锵锵锵锵――”
只一霎,便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噼啪噼啪噼啪!”
百响、千响、万响的炮仗蹿满整个广场。
“啾咻啾咻――”湘阳氏特制的烟花一串一串硝烟直升天际。
场面堪比过大年。
附近乡邻都被引了过来,孩童们高兴得不得了。
“轰隆!”
脚下微微震颤,孩子们蹦Q得更加欢快。
他们一边蹦跳,一边拼命拍手。
浓烟滚滚,齐腰深的烟雾里处处是乱跳乱炸的火光。
“噼里啪啦!”
“咚咚――锵!”
紫铜壮汉嗓门震天响:“信女来――还愿太上――”
聚来的乡邻越来越多,云昭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面孔。
胖三婶、胖三叔、秋嫂嫂、陈老大、鲸生父子……
地下的震颤越来越近。
云昭偏了偏头。
高跷队穿上彩衣,踩起了高跷,唱着颂歌,开始跳大神。
锣鼓队更加卖力,把那金锣铜鼓都往死里砸。
一簇又一簇水桶粗细的烟火掠上半空。
“咻――轰――嘭嘭梆梆!”
每炸一朵烟花,都能让人耳鸣好一会儿。
人在地上都快站不稳了,跟随鼓点一蹦一跳。
浓烟罩住整座太上殿,场间一片欢乐喧哗。
云昭再偏了偏头。
“轰――”又一面鼓被擂破,大力士们扛了新的出来。
只见那些破鼓中接二连三爆出了大蓬大蓬银币和铜钱,甚至还有小金叶。
“哗啦啦”洒向人群。
乡亲们都乐晕了,成群结队又唱又跳,大捧大捧捡起钱币,高兴起来又往天上抛。一边唱、一边跳、一边抛、一边捡。
漫天富贵,漫天华彩,欢庆喜乐。
四处都是轰鸣,举目都是笑脸。
潜什么潜,要炸,那就风光大炸!
云昭放声大笑,穿过一片热闹欢腾,穿过浓烟,穿过乱蝶般的彩屑,大步踏进了太上庙。
“太上,”震耳欲聋的轰声中,她的嗓音显得懒懒散散,毫无正形,“我来找你还愿啦。”
“多谢你的大凶香。”
“以后还请,继续保佑呀!”
第34章 人皇太上
漆黑的地下。
“噗咳咳!咳!”
陈平安用袖子挥掉沾了一头一脸的泥灰,嘴里喋喋抱怨,“魔神都死了几千年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挖他的骨灰出来干什么!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遇风云转过龙头,瞥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太上也死几千年了,你给他上香干什哞。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陈平安气得直翘兰花指:“……”
不带这么打回旋镖的!
遇风云闷笑着,把脑袋一低,弓曲长身,扬起两只锋锐的龙爪在前方猛猛挖扒。
陈平安:“……”
这狗刨般的姿势简直没眼看!
很快就遇到了第一层封石。
数千年过去,这些曾经强大过的封印已然变得黯淡。
陈平安解释道:“魔神死得透透的,这些封印不是怕他复生,主要是防着蛇虫鼠蚁呀、盗墓贼呀什么的――怕沾染不祥之气,带到外头引发大疫。”
说到这个,他不禁有点悲愤,“咱太上镇着呢,好好地镇了几千年了都!偏要炸,偏要炸!知不知道这天下太平有多么来之不易!”
遇风云不擅长安慰别人。
半晌,他闷声憋出一句:“想想天龙大香。”
陈平安:“哼!”
遇风云蜷起龙身,歪了歪头,示意陈平安退后。
陈平安想想还是很不爽:“炸了庙,烧香的功德都给我减完了!我就不能既烧大香,又不炸庙么?”
遇风云实话实说:“你买不起。”
陈平安顿时跳脚嚷嚷:“我――我来日飞黄腾达!大不了我贪墨公财,我卖官鬻爵!你就知道我买不起了!”
遇风云闷笑,调转脑袋,一头撞上封石。
“轰隆隆!”
好一阵地动山摇。
“哎,哎哎!咳咳!”陈平安站立不稳,气急败坏,“你倒是轻点儿呀!真不要命啦?动静那么大,还想瞒得过谁哪!”
遇风云又撞了上去――轰!
封印中残存的灵力被撞离封石,像一层浅黄的纱浪浮了出来。
遇风云张开鼻孔一吸。
只见那层纱般的灵雾好似遭遇了龙吸水,化成丝丝缕缕,落入龙腹。
陈平安看得眼热,有样学样张开鼻孔,狠狠一吸!
“咳咳咳!噗咳咳!呕咳咳咳!”
满满吸了一大口陈年浮土,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
遇风云好心安慰他:“你别着急。她说了,动静大没关系,行动越快越好。”
陈平安跳脚:“你就作死!你就信她!我把话撂这儿――等咱俩出去,整个临波府的人都在外头了!你信不信!你就说你信不信!”
遇风云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方挺进。
*
云昭站在神龛前。
脚下传来的震感越来越强烈。
八个方位、三重封石都已经被成功破坏,那一人一龙即将抵达地宫中央的封印祭台。
陈平安事先提醒过,打破骨灰坛封印的动静恐怕非常大,神殿可能会塌。
“轰隆――”
沉闷的震动从地底传来。
他们动手了。
金顶翡翠窗哗哗作响,殿中銮柱隐隐偏移,坠满金银双线的垂幔左右摆动。
那些用兽血丹砂画满符印的祈幡晃动起来,符咒像血一般沁到空气中,丝丝缕缕逸向神龛,以一种极其玄妙的韵律环绕汇聚。
虚空之中隐约浮起了一个流光图案。
古朴玄奥,散发出森严威压。
“大封咒。”大反派踱到云昭身侧,“有它镇着,骨灰坛撞不开。”
云昭盯着神龛上方若隐若现的图案,总觉得有些眼熟。
她随口问:“怎么破咒?”
“倒画。一笔连成才可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烦恼,“很难的,我教你?”
云昭点点头,心想:‘这人从来都是神神秘秘运筹帷幄的样子,连他都说难,恐怕是凶险了。’
他烦得真情实感:“最烦写写画画。”
云昭:“……”
你们神类的烦恼确实与人类不太一样。
他抬起食指。
云昭有样学样,也抬起食指。
他画出一笔,她也画出一笔。他折,她折,他转,她转。
殿中弥漫着浓厚的烟雾,他的手指从雾中划过,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只好看的、懒散的、霜白似骨的手,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云昭划过的地方,浓烟被搅乱,划拉出一个黏黏乎乎图案。
没画几笔,她忽然停下动作,偏头盯着他的手。
他停下来,忧郁叹气:“我就知道教不会。”
“不是。”云昭心情复杂,语气古怪,“这个图,我会画。”
他缓缓地:“……嗯?”
她也不嗦,当即撇下他,轻身一掠,跳上神龛――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心疼太上。
站定,回身。
这感觉,真是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她抬起手,根本不过脑,顺手便凌空画了个图。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她倒画过的地方,那泛着微光的玄妙图纹消失不见。
殿中所有符幡齐齐向后扬起,兽血丹砂绘制的图案如被水洗过一般,迅速褪去全部颜色。
指尖精准落下最后一笔,无形之中忽然有脆响传出,仿佛琉璃破碎。
大封咒,破!
“轰――”
整座神殿重重一颤。
地底下的遇风云配合得很好,破咒的瞬间,他立刻便在下面撞了个大的。
“呼――嗡――”
云昭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下神龛。
她心念一动,使了个小小的心机,故意往他身上摔――她想试试他身上是虚是实,顺便,只是顺便,看一眼他那张惊鸿一瞥的脸。
近了、近了……
他淡定向后一闪。
云昭:“……???”
眼看就要脸着地,他总算好心出手拉了她一把。
冰冷坚硬的指骨拎住她的胳膊,他下意识比划了一个卸胳膊的动作。
云昭:“?!”
幸好太上保佑,最后一刻他良心发现,堪堪收住了手。
*
“轰!”
地面猛一震,銮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啊,”他愉悦地笑道,“骨灰到手。”
云昭点点头,站稳,大步向外走。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总算是知道了,六岁那年为什么会挨那顿揍。”
原来当年爬太上神龛,她不仅假冒太上唬人,还偷偷把人家神龛上面的大封咒给画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当初是怎么替她糊弄过去的。
难怪这么多年来,她都被厉令禁止接近太上殿。
踏过膝高的沉檀木门槛时,她回过头,冲着他挑眉笑出声,“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她得意死了,“我也一样!”
*
站在摇摇欲坠的太上殿大门前,云昭扬起双手,轻轻在身前一拍。
即便轰声如雷,湘阳家的队伍也能够精准捕捉到信号。
只见众人迅速在烟雾缭绕的场地中间清出一条通道,几队身负修为的壮汉呼喝着号子,源源不断将巨木、沉檀板、金漆、彩瓦、神幔等物搬入太上殿。
“云氏信女昭――整葺复新――敬谢太上――”
“动――土――啦――”
磨盘大小的春雷一圈一圈炸响。
銮柱倒下,新木顶上。檀壁倾塌,新壁替换。
疯狂查缺补漏。
旧幔帐一重一重被搬运出来,鲜妍浓亮的新帐一道道悬上。
工匠们的配合极其默契,拆的拆搬的搬砌的砌填的填刷的刷……精密高效,赏心悦目。
那神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翻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