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笑着,歪过肩膀撞湘阳秀:“阿娘,我就说这是鸿门宴!”
湘阳秀冷笑一声,美目瞥向那妇人:“谢云娘,听说你公公与你夫君共享美妾来着?我当你那么大方,原是长者赐,不敢辞呀!”
谢云娘急怒:“你!”
晏南天轻轻放下酒杯。
场间立时静了下来。
他却只面向西席,笑笑地问候了方家那位老太君。
少时,众人重新又放开了些。
这回没人再触湘阳秀和云昭这两个炮仗的霉头了。
酒过三巡,忽见宫女太监引着一名弱质纤纤的女子走了进来。
温暖暖。
湘阳秀当即要炸,云昭及时摁住了她。
她冷眼看着,见宫人径直把温暖暖领往晏南天那里。
温暖暖神情有些瑟缩,怯怯道:“是、是陛下让我过来……”
晏南天笑容淡了几分,微微偏身,目光越过挡路的温暖暖,落向云昭。
他用眼神点了点自己身边的矮案,声线静淡,没看温暖暖,却在对温暖暖说话:“这里似乎没有你的位置啊。”
他只望着云昭。
当着百官家眷的面,他丝毫不给温暖暖脸。
有人用筷尾戳了下云昭的背。
坐云昭身后的是她经年死敌,老狐狸方渐遗的大孙女,方香君。
方香君低声提醒:“还不赶紧坐你的位置去!”
云昭没回头,惊奇道:“你管得着?”
“我是管不着!”方香君恨声咬牙,“而且我看见你这副孔雀开屏的德性就心烦!但是我更见不得那矫揉造作的东西!你要敢把首席让给她坐,害我屈居其下,我这辈子都恨死你!”
云昭:“说得好像你本来没恨死我似的。”
她嗤地一笑,移走视线,不看晏南天。
有本事他就抬举她啊,把那个咬嘴唇搓衣角眼神乱闪的结巴抬上首席,看是谁丢人。
寂静片刻。
晏南天轻轻挥了下手。
身旁宫人将温暖暖领到一旁,在殿柱边上给她添了张席。
“云昭。”晏南天懒声道,“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的位子。你不过来,也会给你留着。”
场中轻哗。
云昭听到些低低的议论。
嘤嘤嗡嗡的,大约便是夸赞晏南天,以及骂她不识好歹、作、拿乔。
湘阳夫人从不受鸟气,她哼笑道:“我们家昭昭锦绣金玉地养大,什么好的没见过?眼皮子可没那么浅!旁人趋之若鹜的,咱可未必看得上眼!”
这话说得嚣张,却也是大实话。
场间一片低嗡声,倒也无人反驳。
“是!”忽地,一声绷着嗓子的涩声传出,“你是大富大贵,可、可你就能不把别人当人么!”
温暖暖又一次挺身而出。
她总会在适当的时候不畏权贵,仗义执言。
只见温暖暖红着眼眶,攥着衣角,愤怒地冲着湘阳夫人大叫大喊:“你有钱有势,便可以、可以随随便便侮辱人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暗讽、轻贱我阿娘!”
“哈,”湘阳秀杀心炽盛,“还敢提那个贱婢!当年她那条狗命还是我救的,竟敢背叛我!”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阿娘!”温暖暖梗起脖子,“是,你是救了我阿娘一命,可是救了她的命,就可以肆意对待她吗!你总是把不穿的、吃剩的扔给我阿娘,你还想把她嫁给一个下人,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是你先对不起她!”
湘阳夫人气笑:“路旁多少饿死骨,我救她性命,给她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我还好心给她选了个俊秀能干的管事……我对不起她严娇?”
温暖暖凄声道:“你问过她究竟需要什么吗?你以为穷人就没有尊严,没有风骨,只会像狗一样喜欢肉骨头吗?你践踏的是她的尊严!伤害的是她的自尊!你都没把人当人看,还、还指望别人把心都掏给你?”
湘阳夫人气死了。
这种白眼狼……这种白眼狼!
云昭摁住自家老娘想拔刀的手,噗地笑出声。
从低笑变成大笑,笑到前仰后合地拍桌。
“这么有风骨,就别给人当狗啊!”云昭猖狂道,“明知我娘喂她狗食,给她穿狗衣,怎么还要巴巴赖着吃,赖着喝,赖着穿,一赖就赖好多年?怎么,难道我娘还给她脖子上拴了条狗链子,她想走也走不掉?不必说那些废话,你就告诉我,狗链子拴了吗?”
在场众人多少都有点宅斗技能在身上,哪有什么看不明白。
虽然平日与湘阳秀不对付,但湘阳秀不恶心人啊。
喜欢打头阵的谢云娘先笑了一声:“真有那么自尊自爱,就别巴着人家的泼天富贵不放。”
方香君冷笑:“既要又要,牌坊成精罢了!”
另一位幽幽道:“一个婢子看不起管事的?那可不就只奔着爬主子的床?”
温暖暖急眼:“你、你、你!你们!你们瞧不起人!”
晏南天轻轻摇着头,微虚双眼,只望云昭。
他的眼神十分委屈。
他问她:‘阿昭,你都看着呢,这样的烂污泥,我恶心都来不及,怎可能对她有半点私情?’
他用目光对她说:‘阿昭,我只是不得已。’
他还用眼睛说:‘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的位置。我从未把这烂污泥放在眼里,往后你大可以轻她贱她辱她贬她,只留条性命就行。’
他不动声色,广袖拂过身边的矮案。
阿昭,来我身边。
云昭不理他。
他微微垂睫,温声道:“诸位,过了。”
场间立刻收声,再无人敢嘴温暖暖一句。
云昭冷眼看着,想起阿娘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别忘了,他可是天家储君。”
他确实有资格抬举一个人,只要他想。
“我们阿昭,自然值得最好的。”湘阳夫人微微哽咽,掩不住心酸委屈,“这天下才俊,哪个我们阿昭配不得!”
晏南天轻笑。
他把手落在身侧的矮案上,目光意味深长。
是,他相信阿昭能找到另一个待她一心一意的年轻俊彦,可是只要她嫁给了别人,无论嫁的是谁,她都失去了本属于她的“首席”之位。
从此屈居人下,见到他,必须俯首称臣。
她那么骄傲,如何能忍?
晏南天的视线落向湘阳夫人。
‘岳母,让阿昭对这样一滩烂污泥低头,您能舍得?她那么倔强,那么要强,那会要了她的命吧?’
‘岳母,您知道我对阿昭的心。那只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侧妃罢了。您也该看清了我的态度,这种东西,难道我能放在眼里吗?’
‘岳母,您当真能忍受,这种东西,爬到阿昭的头上?’
湘阳夫人面色微白,嘴唇轻颤。
晏南天的目光,她自然看得懂。
是啊,这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哪还能找得出另一个更比晏南天尊贵的男人呢?拒了他,日后少不得要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再遑论,有朝一日他登上大位……
湘阳夫人心下不禁一阵悲凉。
“哈!”云昭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便像一朵金红绝艳、肆意盛放的花王。
“这世间,谁也不配让我委屈求全!”她嚣张地拍桌起身,“便是仙神下凡求娶我,我还未必看得上他!”
众人:“……”
虽然说的是胡话,但不得不承认,她这份容颜气度,属实是一等一的绝。
晏南天也扶额失笑。
好好好,不愧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看这旁若无人的猖狂,看这艳色杀人的模样。
他轻咳着举起杯,闷笑饮尽。
落杯,轻叹:“敬仙神下凡。”
众人也笑着举杯,“敬仙神下凡。”
仙神下凡啊,通天塔修了三千年,凡间也盼望三千年啦!
殿外忽闻人声。
只见身穿白纹祭祈服,肩披黄金神绶带的顺德公公疾奔而来。
众人不禁微怔。
顺德公公随陛下与百官去了太上殿祈福求卦,这当口,怎突然急匆匆过来?
“禀――禀殿下!”
顺德公公瞳仁震颤,嗓音变了调。
“太上,卜出一卦!”
众人不禁面色微微变化。
总不能是卜了个凶……吧?
顺德公公神色恍惚,如在梦中。
当着皇帝陛下、文武百官、百家大儒的面,太上那个木头神,并未像往年那样卜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是……
顺德公公撕心裂肺,锐声呐喊――
“太、太上……卜、卜卦……”
“红鸾星动,求娶云昭!”
第38章 一眼万年
太上红鸾星动,求娶云昭。
这大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云昭小魔王这辈子被吓得最惨的一次。
魂都飞了一半。
她自己做过什么好事,心里可清楚得很。
炸了太上庙,正主找上门来了。
她呆呆站着,明艳照人的面庞唰一下变得雪白雪白。
太上是谁?
那是曾经的至尊人皇,正儿八经的神o。他斩杀魔神,自身也被魔神咒杀。神魂陨落之后,在世间留下了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神躯。
他是个阴神。
正经拜他得在夜晚,燃的是幽幽红红的冥烛,烧的是金箔元宝、铜黄纸钱。那祭神的场面,跟拜阎王也没多少区别。
云昭炸了庙,这鬼玩意来清算她了。
她的脑海里缓缓飘过一句话――“迷信这种事,好的不灵,坏的灵。”
“……”
太极宫中寂静了许久,然后轰然哗爆。
倒抽凉气声、不可思议的惊呼声、忘情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嗡、嗡、嗡……
巨大的声浪犹如实质,一浪又一浪在銮柱之间回荡,越回荡声浪越强,直往身上脸上扑,撞得云昭摇摇晃晃,感觉自己在往半空飘。
一只香软的手狠狠攥住了她。
湘阳夫人把女儿的身体和游魂都从半空中拽下来,一双凤目睁得滚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湘阳秀瞳孔猛颤:“闺女!仙神真的!来娶你!”
“对,没错。”云昭恍恍惚惚点头,“来取我,小命。”
不敬鬼神的前提那得是不信鬼神。
鬼神真找上门,搁谁谁不虚?
身后传出一声拍案怒骂――向来注重仪态的方香君忍不住脱口骂了句脏话。
方香君都要气死了:“怎么天下好事尽冲着她一个去!她云昭到底有什么好……”
话音未落,便被自家老娘狠狠拧了一把胳膊:“呸呸呸!童言无忌,太上莫怪!太上莫怪!”
那可是神!酸话都说不得!
方香君气到乱翻白眼。
怎么,往后逢年过节,还得给云昭那个死丫头磕头上香不成?!
不带这么埋汰人!
那边谢云娘已经在拉湘阳夫人的手了。
谢云娘情真意切:“阿秀,当年她们说你气死婆母,我是绝不信的咯!我都一个一个骂过去了!你不知道赵欣兰她们几个在背后都怎么嚼你舌根,啧,我真是一个字都听不得!”
赵欣兰怒而掀桌:“谢云娘!你好生不要脸皮!”
场间一片混乱。
晏南天竖了两次手掌都没能成功控场。
他眉眼挂满了寒霜,沉声问顺德:“究竟怎么一回事?”
顺德公公自己也晕着,颠三倒四说了半天,还是说不明白。
总之就是太上卜卦卜了个星动红鸾。
“只是卜卦?”晏南天敏锐地眯起双眸,“太上不能言,如何竟牵扯到云昭身上?”
顺德公公眼角微抽,余光瞄了下湘阳夫人。
他也颇觉无语:“咳!湘阳夫人在太上殿里给云姑娘供了个最大最贵最醒目的黄金明玉大宝灯。太上就……就将那红鸾卦签,贴云姑娘的名儿上了!”
“嘶……”众人又是一片低哗。
早说啊!早说啊!
宝灯又不是供不起,谁家还供不起了?早知道就给它供满更大更贵的,把云昭那只给比下去!说不定神妻之位就花落自家了不是?
“娘!”一位小贵女哭着用帕子轻抽身旁妇人的胳膊,“说多少次了,敬神要诚心,你就偏不听!偏不听!就舍不得那仨瓜俩枣灯油钱!你看看人家!”
另一位也摇着肩膀不依:“阿娘我要退婚,我也要去供宝灯,我还要上天龙大香!我也想嫁给太上!”
“云昭这运势可真没谁了!”这位嗓音压得极低,“方才还想看她笑话,往后咱们在她面前才是真成了笑话!”
“莫说你我了,她成了太上之妻,岂不是连陛下见了她都得……”察觉到晏南天冰冷的目光投来,这位夫人及时用帕子掩住了口,装模作样咳嗽,“咳,咳咳。”
湘阳夫人都快笑得晕过去了,她挥着香帕,那叫一个扬眉吐气、郁结散尽。
湘阳秀:“哎呀呀,我早说了,我们家昭昭便是神仙也配得!孙夫人你说得没错!姻缘的事儿,那都是上天注定!有定数的!都是缘份!咱就是说,什么侧妃婢妾的玩意儿,那都没资格拜我们昭!”
众夫人:“那可不就是!”
晏南天面沉如水,大步走向云昭。
太极宫中一片喧嚣混乱,也就云昭看着还稍微“正常”一些。
她小脸苍白,神色微微惶惑。虽然气势不再像方才那么嚣张,但她仍然撑得起身上那件金红金红的金丝雀翎千叠牡丹大褶裙。
牡丹扶风带露,更显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晏南天凝望着她,只觉腹腔里那颗心脏被反复揉碎了千万遍。
“别担心,阿昭。”他沉声对她说,“如此荒唐之事,我绝不会允许。”
云昭恍惚回了回神。
她聚起视线,望向身前这个神情真挚的男人。
“……哈。”她缓缓笑开,挑起一边眉毛嘲讽他,“你不允许?太上行事,几时轮得到你晏南天允许?”
晏南天闭了闭目。
“你放心。”他一字一顿,“这件事,只是一个乌龙。”
云昭冷笑:“你说了可不算。”
她就算再虚、再怂,也绝不会在晏南天面前示弱。
再说这祸他根本扛不起。
庙是魔神要炸的,太上找她麻烦,她得让魔神自己来扛。
晏南天神情难看,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他的目光很坚定、很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