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春晖堂,老两口洗漱后并排躺在床上,一时没有睡意,便闲话家常。
刘氏回味着今夜吃过的席面,看过的胡旋舞胡腾舞,感慨道:“原来人家深宅大院开家宴是这般样的啊,真不愧是世家,从儿媳、她三姐和表妹这三个小娘子身上看,人家把闺女教养的也忒好了。”
由此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脸上神色就黯然了,“在咱们蒙家堡,玉珠和二郎那是拔尖的,可到了京城,随着大郎一朝登天,混在世家豪族子弟堆里,一下子就把二郎衬的不像样了,上不得台面啊,可愁死我了。”
蒙武也叹气,“他文不成武不就的,过两年给他成个家,借他大哥一点光,在老家不受欺负,做个富家翁还使得。”
“再看看。”刘氏到底是舍不得小儿子。
蒙武便不再多说,想起来又笑道:“还嫌儿媳抛费吗?”
刘氏笑道:“逢年过节弄这么一回家宴也能接受,也让咱老两口跟着沾光,既长见识又能吃点没吃过的祭五脏庙,话说回来,那个经了羊和鹅两层肚子烤出来的糯米熟肉饭,真真好吃,油脂精华都浸透了,一口下去,满嘴香糯。”
蒙武也分得一碗,回味无穷,便道:“往后,纵是儿媳再弄些什么抛费的,你也别摆在脸上,如今大郎官居高位,人情往来、走礼,跟咱们村里可不一样,你放放手,这一块交给儿媳吧。”
刘氏顿了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人情走礼都是大郎的账房先生出个礼单,我再依照礼单带着人去公库房找齐东西罢了,也罢了,听你的。”
蒙武拍拍她,打个哈气道:“睡吧。”
刘氏心里略不自在,翻个身,朝里睡了。
夜深空寂,正房也熄了灯。
左耳房内,兰苕本已躺下去了,却忽的坐起来,推醒身边的小豌豆,低声问道:“小豌豆,娘子弹琵琶的时候把手腕上的七宝金镯取下放在桌子上了,事后你可注意镯子的去向?”
小豌豆揉揉眼睛,道:“没注意啊,许是娘子自己戴回去了呢?”
兰苕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我为娘子卸钗环的时候就没见了,抹药膏的时候也没有。”
紫翘原本就没睡沉,这会儿就醒了,坐起来道:“娘子这个时候也应是睡了,不好再去惊动,只能明日再找。娘子的七宝金镯价值不菲,又是郎主给的聘礼之一,府上应是没人敢昧下的。”
“只能如此。”兰苕操着心,却也没法子,重新躺下后,睁着眼道:“睡吧,明日一早我再问问九畹,许是她收起来了也未可知。”
正房里,九畹今夜当值,和衣睡在了书房的榻上。
月色透过纱窗落进来,照见枕边两片绵塞子。
卧房里,黑漆漆的,兰香账内,一道呼吸均匀轻盈,一道呼吸略沉浊。
蒙炎紧挨着荔水遥侧躺着,一会儿嗅她散在鸳鸯枕上的青丝,一会儿又嗅她颈窝,嗅到浑身气血翻腾,呼吸急促,又退避开,闭上眼诵念清心咒。
不知不觉终是睡了过去,仿佛一个闭眼的功夫,后花园养的大公鸡扑棱着翅膀飞上棚顶,引颈长鸣。
朝露晨曦,薄雾缭绕,初日照飞檐。
蒙炎一早醒来,坐在床榻边上佩戴护腕,一会儿便准备上朝去了。
却在此时,书房那边,兰苕隔着月洞窗呼唤,“九畹,醒着吗,快去把娘子叫醒,西客院出事了。”
九畹一骨碌爬起来,靸着鞋就去把门打开了。
纱帐内,荔水遥兀自睡的香甜,长睫低垂,朱唇微合,睡容娇乖,惹人生怜。
蒙炎把纱帐严密的掖在锦褥底下,皱眉走了出去,“何事?”
第032章 欺辱寡妇
兰苕跨进门, 见蒙炎掀开杏黄软帘从卧房出来,行礼后就忙道:“西客院的侍女来禀报,说棠十娘子的洗脸水被荔三娘子投了毒, 脸被毁了,棠十娘子身边的曹妈妈把荔三娘子打了, 让壮仆妇把人捆了, 还要见娘子揭发荔三娘子的侍女牡丹偷藏娘子的七宝金镯, 这会儿坊门开了,那曹妈妈就吵闹的更凶了, 要捆着荔三娘子回家去问罪。”
说着话,兰苕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锦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里面就是一对镶嵌七种宝石的掐丝金镯。
蒙炎把金镯拿在手里,记起来了,这是他在库房里亲手挑的, 只因上面用金丝掐出了兰草的花纹,他就放在了聘礼里面, 昨夜宴席上他还瞧见荔水遥戴在手腕上, 弹琵琶的时候取下了。
她的姐妹之间闹事,他不好夹在里面, 更不好越俎代庖, 听起来事情又紧急, 便让开一个身位,道:“进去吧。”
兰苕赶紧进去了。
九畹这会儿已是彻底清醒了,连忙出去叫人打水。
床榻上,荔水遥顶着一头睡乱了的青丝拥被坐起, 惺忪着听完,脑子立时就清明了, 隐隐激动。
“快,梳妆更衣。”
她是万万没想到啊,不用她下药使坏,只是把荔三和棠十弄在一起,她们两个就乱哄哄闹起来了。
“怎么还有偷我金镯子的事儿在里面?”
兰苕一面帮着更衣一面道:“奴婢也说不清,娘子快去瞧瞧,奴婢听着,咱们家三娘子想必是吃了大亏了,十娘子那个奶妈妈,自来便是个强势护犊子的,幼时您和三娘子都没少吃那老货的暗亏。”
天光大亮了,蒙炎隔着帘子道:“我上朝去了,有你处理不了的事就让百辟去北衙寻我。”
“郎主慢走。”
蒙炎听出她声音里的欢喜,迈出去的脚稍顿,她那两个姐妹闹起来了,她有什么欢喜的?但也顾不得多想,径自去了。
荔水遥靸上绣鞋,小跑向窗棂,打开半扇窗目送他走出院门,立马看向带着小冬瓜弄了洗脸水进来的九畹,“你回去一趟,先去见大萧氏,直说荔三把棠十的脸毁了,再去见小萧氏,就说大萧氏要毁荔三的脸。”
“奴婢这就去。”
·
西客院,东厢房。
棠静韫坐在镜匣前,浑身哆嗦,望着自己长满红疙瘩的脸,眼眶通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个不住。
红疙瘩又痒,她忍不住就上手挠,越挠越痒。
曹妈妈绕过屏风匆匆进来,瞧见她挠急忙阻拦,“快别挠它,挠破了就真没法儿治了。”
“我快痒死了,让我挠吧。”棠静韫呜呜哭起来。
曹妈妈使劲抓着她的两只手,心疼的满脸横肉乱晃,咬牙道:“娘子再忍忍,我已经使人给四娘子传话,咱们是在她府上糟的毒手,必要她给咱们一个说法。”
屏风外,荔红枝叫嚣起来,“毒是我下的,你们却想问荔四要说法,要什么说法,难不成要荔四按头把你配给鲁王?”
说到这里,荔红枝顿时哈哈狂笑,“且不说荔四有没有那个能耐,我只嘲笑你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还不是和我一样。”
棠静韫看着铜镜里自己丑陋的脸,尖叫,“你怎配和我相提并论!”
曹妈妈冲出来,扬手就又给了荔红枝一巴掌,“小娼妇,我打死你!”
荔水遥带着人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荔红枝主仆三个被捆绑在一张翘头案的三条腿上,牡丹芍药被打肿了脸,荔红枝竟也不例外,一张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妩媚的脸上,顶着两个巴掌印。
一身横肉的曹妈妈,才刚打完一巴掌,又去往她胸上掐,待得荔水遥看清她掐的是什么地方,脸一沉就道:“小豌豆小冬瓜,把这个老虔婆给我放倒,捆起来!”
两个小侍女当即领命,迅疾如雷,小豌豆猴子一般窜上曹妈妈的后背,两只手蒙住她的眼睛,小冬瓜飞起两脚踹她膝盖,登时曹妈妈来不及呼喊就轰然倒地。
“哎呦——”
小豌豆一屁股坐她肥硕的脖子上,反剪其双手,小冬瓜左右瞅瞅,将荔红枝身上的披帛解开、抽出,利索的捆在了曹妈妈身上。
棠静韫抓起桌上的粉盒就砸了出来,躲在屏风后怒斥,“荔四,你要护着她不成?!”
荔水遥望着撒了一地的香粉,裂成两半的青玉粉盒,冷笑道:“以前我只当你年纪小,又有娇宠你的双亲可以倚仗,性情高傲些也难免,可你竟然纵然自己的奶妈打荔三的脸,你纵容一个老奴打你亲表姐的脸,原来你不是高傲,更不是目下无尘,是捧高踩低,是势利眼啊。”
荔红枝一得了自由,就把曹妈妈翻过来骑在她身上,两手并用掐她的胸尖子,掐的曹妈妈嗷嗷惨叫,又啪啪啪还了她双倍的巴掌。
狠出一口气后,正要去解救自己的两个侍女,忽听得荔水遥这么说,眼眶憋不住的就红了。
她吸吸鼻子,上前去先给牡丹解绳子,道:“荔四,你的金镯子不是牡丹拿的,宴上牡丹胳膊上一直挎着个香袋,里头放的是我的一件披风,宴席散了,我们回到西厢房,牡丹打开一看你的金镯子就在里头了,我心道不好,让牡丹把金镯子给你送回去,在院门口就被曹妈妈堵了,我思忖着定是曹妈妈偷拿了,趁牡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目的也好猜,我勾的鲁王下场和我一起跳舞,出了风头,曹妈妈怕我摘下鲁王这颗果子,就先下手为强,污我为贼,断我前程罢了。”
“知道,我原就不信。”荔水遥在堂下圈椅上坐定,道:“你脸皮那么厚,若是想要会直接向我开口,而不是偷,那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荔红枝定定望着荔水遥,不争气的掉下泪来。
荔水遥嘲笑道:“别人下毒生怕被人知道,你倒好,偏喊破了让人知道。”
荔红枝一抹眼,冷冷看向躲在屏风后的棠静韫,“我是寻仇的,自然正大光明。”
“头发乱的鸟窝一般,脸也肿起来了,去梳洗更衣吧,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前往棠荔两家报信,阿娘和大姨母应该会亲自来吧,反正,我是一定要等她们到齐的。”
日已高升,春光争先恐后的闯进室内。
荔红枝胡乱抓了抓头发,在荔水遥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就道:“还梳洗什么,让阿娘和大姨母都瞧瞧,咱们的小表妹是如何仗着人多势众欺辱寡居在娘家,无依无靠,可怜的表姐的。”
棠静韫呼吸一窒,抬手就挠自己的脸,呜咽的哭起来,“痒死了,痒死了。”
这时,紫翘带着侍女提了食盒进来。
荔水遥笑道:“我还没用早食呢,干等着也无事可做,一起吃点?”
荔红枝一挑眉,仿佛才认识荔水遥一般,拿起一个肉馅蒸饼就吃起来。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虽不至于和棠十一般的势利眼,却也是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娇娇儿。”
荔水遥捧起碗,搅弄里头的碎肉香米粥,没言语。
荔红枝三两口吃完一个肉馅蒸饼,抬手一指老老实实躺在地上装死的曹妈妈,“你瞧,你一来,她满身的嚣张气焰就没了,可见她不是护主心切不知尊卑,而是知道我是个狼狈投奔娘家的寡妇,无依无靠,是能欺辱的,她才敢打我。荔四,倘若你还是荔四,她兴许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摆出长辈的款儿把你也训斥两句,但你现在是镇国公夫人,你瞧瞧,多服顺。”
这时,门外徘徊着一个人,想要进来又不敢进来。
荔红枝瞧见了,嗤笑一声,“师父,既是一开始我被打被捆的时候你躲了,这会儿我妹妹来了,你再来就是自讨没趣,避开吧,本就不是你能管的。”
外头的杨总教心中有愧,默默退下了。
棠静韫痒的想死,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脸上的红疙瘩越长越多,哭着喊娘。
却说大萧氏得了消息之后,满心焦灼痛恨,等不得下人备车,自己牵出一匹马,骑上就快马加鞭往镇国公府来。
隔壁的小萧氏原本并不急,但是一听见说大萧氏骑马走了,当即牵出一匹马,紧追而来。
大萧氏到时,瞧见荔水遥荔红枝姐妹竟然还有心情在院子里看海棠花,而她的女儿却在屋里哭,顿时气的脸皮铁青,手里捏着马鞭子,抬手指了指她们,甩袖就进了东厢房。
大萧氏前脚进了东厢房,小萧氏后脚就跨进了院门,扶着门框喘气。
“两个死丫头,还不快过来扶我。”
荔红枝折下一支海棠挽发,装作没瞧见。
荔水遥顿了顿,佯装关心,慌忙过去搀扶,“阿娘和大姨母怎么都来的这样快,阿娘也是骑马来的不成?”
“你们大姨母那人,外头只看见她雍容贤淑,我却知道她骨子里狠着呢,我若不舍命追来,她的心肝毁了容,你三姐还想好,脸都给削了!”
小萧氏缓过劲,扶鬓整衣,狠狠瞪着荔红枝,“做都做了就别怕,有我呢。”
“都给我滚进来!”
小萧氏撇撇嘴,怪声怪气道:“长姐,发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小点声,这里可是镇国公府。”
说着话,小萧氏就带着荔水遥荔红枝姐妹进了东厢房。
大萧氏坐在主位上,手里握着马鞭子,棠静韫坐在旁边绣墩上,正拿浸了浓盐水的帕子敷脸,一触一哆嗦,却也缓解许多。
大萧氏死盯住荔水遥,开口道:“门窗打开,服侍人等全都退到院门外,谁都不许进来。”
荔水遥对兰苕点点头,兰苕便带着人把门窗全都敞开,而后退避了出去。
“红枝,你把解药拿出来,这事我不深究。”大萧氏身子前倾,冷冷看着荔红枝。
荔红枝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绷着脸露出一点阴恻恻的笑,道:“大姨母见过花柳病人身上的脓痂没有?我下的这毒啊,就是用那脓痂晒干磨粉又掺了一些其他毒药材制成的,哪里会有解药呢。”
棠静韫不知花柳病,可她一听没有解药,就恐惧的哭起来,“阿娘,没有解药我的脸怎么办?我的脸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