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咳嗽一声,拎着编了一半的竹篾斗笠往门槛子上坐了,继续编织。
刘氏不再言语,带着笑脸领着侍女们把饭厅拾掇的干净如新。
刘氏一通忙完坐在榻上捻糖来吃,忽然想到什么就快步走到蒙武跟前,也在门槛上坐了,小声道:“真是想不到儿媳的娘竟是那样的人,昨日玉珠跟我说儿媳的娘竟打发身边人来问儿媳要咱家的库房钥匙,乍然一听我还当自己听错了,亏得儿媳是个拎得清的,假托是我把钥匙拿走了,你说说,怎么着也是兰陵萧氏,行事作风怎么是这个样式的,在咱们乡下也少见。”
蒙武顿了顿,道:“甭管是乡下人还是豪强世家人,都是人,乡下人有淳朴善良的,也有穷凶极恶的,豪强世家里有似皇家那般有本事的能坐天下,自然也有蛮横不讲道理的。”
刘氏悄声道:“我寻思着儿媳娘家是显穷相了。”
“可别当着儿媳的面说。”
“知道,我又不傻,那不是打儿媳的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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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春风和煦,尚书省礼部贡院开考,蒙炙的书童乐天背着个大书箱,探头探脑的出现在春晖堂门外。
“进来吧,早看见你了。”刘氏坐在榻上,脸色黢黑,“既是国子学给他们这些不够格参考的学子放假了,他人呢?”
乐天咧着个大嘴进来,打躬作揖,“老夫人安,二郎君本来是要回家的,被上官九小郎君和褚六小郎君喊着吃得胜楼去了,说今日出新菜。”
刘氏一听就立即道:“他身上带够银子了没有?”
乐天就笑道:“老夫人放心便是,二郎君把每月的月例都攒着呢,平日里也从不乱花用,十分够用。”
“你下去吧。”
打发走了乐天,刘氏就跟坐在左下首靠背椅子上的荔水遥道:“大朗宽厚,每月给他两个弟妹一人十贯钱零花,我们还在,本没有让他这个兄长养着弟妹的道理。”
荔水遥便笑道:“虽是如此,长兄亦如父,何况,我瞧着小郎也十分敬重兄长,清明节那日挨了郎主一脚,爬起来还笑,性子开朗不记仇,我虽嫁进来的时日还短,却觉着小郎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样的品行最难得。”
刘氏仔细打量着荔水遥,见她说的真诚,脸上就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嘴上却道:“你是不知道啊。”
“他们国子学有旬考、月考,考评有好几等。”刘氏掰着手指头数道:“上上、上、中上、中、中下、下、下下,他是每次都得个下下等,每次他拿着他的考卷回来让签字画押,我都愁的不行,怎么都想不通,一个娘生的,大朗是那样的天赋,一丁点大就被道长看中收了去,轮到他这里,家景这般的好,让他学武身子骨撑不住,学文脑瓜子不灵光,竟活脱脱一个大蠢物。”
荔水遥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郎主虽是个顶顶有出息的,可是阿家,郎主幼年就离开了你的怀抱,在你跟前承欢膝下的时候少之又少,小郎却是个能守着您二老日日尽孝的,这便是他们兄弟的分工不同罢了,顺天应命,不必强求。”
刘氏沉默了一会儿,眼眶微红,“当年那道长来家里要孩子,我本不舍得给,可正逢那年有旱情,收成不好,蕙兰又生了大脖子病,家里总共凑不出一贯钱来,那道长就说蕙兰的病他能治,果然治好了,大半夜里还往院子里扔了两袋大黄米,天一亮大朗就被带走了。”
荔水遥见她落泪,心念一动便想出了安慰之语,笑道:“阿家,郎主是山神转世也未可知。”
刘氏一下子就不哭了,忙忙的问道:“这是什么说头?”
“我读史书模模糊糊发现,每逢乱世并不会持久,必会有个圣主出来结束乱世,重建秩序,就会迎来盛世,圣主出世,神明仙灵有感便会下凡转世相助,郎主幼年就被道长选中收了去教授他武功和医术,说不定是那道长早就算出会有山神投生到您腹中,早早就隐居在那里等着了。”
刘氏猛的一拍巴掌,“是了是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记着我生他那夜就听见山里的野兽跟疯了一样的乱吼乱叫,整个村里的人都吓的关门闭户,等我挣命把大朗生下就消停了,还有还有,大朗一落生就是睁眼的,那时候我搂着他喂奶被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还觉瘆得慌,经你一说,那莫不是从小就有的神性?我大朗立下如此不世功勋,定是山神转世没跑了,哎呦喂。”
刘氏忽的又想起什么,顿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咱们老家后面有一座山峰上就有个破败的山神庙!”
“阿家,你千万别当真呀。”荔水遥跟着站起来,连忙解释,“我哄你开心的。”
“我的儿,你怎么就想起来用山神转世的话哄我呢,想来就是福至心灵,有感而发,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啊。”刘氏握住荔水遥的手,“我的儿,家里内宅的事儿都交给你了,我这就跟你阿翁说一声,收拾几个包袱回老家去把那座山神庙修葺起来,塑金身!添供奉!烧香火!”
话一说完,撒开荔水遥的手就小跑出春晖堂,往田地里寻人去了。
留下荔水遥在原地吐舌头,心头惴惴,她这是闯祸了?
第037章 竹园雅集图
晚上蒙炎散值归家, 人刚到门口就被蹲守在那里的小红请到了春晖堂,春晖堂榻上堆了三四个大包袱,刘氏噼里啪啦一通把原委说了, 然后就告知蒙炎她和蒙武要回老家去修那座山神庙。
蒙炎完全听懂了,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希冀来, 阿娘说的对, 虽是哄人的话, 却偏偏就想起说他是山神转世,可见自己在她心里是有点影子的。
翌日, 天蒙蒙亮,蒙炎点齐一什部曲, 令龙雀、龙牙率领护送,就把刘氏和蒙武送出了大门。
蒙炎站在影壁处,望着才过了十七岁生辰的荔水遥, 再望一眼十五岁的弟妹,全都眨巴着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好像在奇怪, 你怎么还不走?
他实在是不放心,先逮着蒙炙嘱咐道:“家里只剩你一个男子汉了, 别只顾着憨吃傻玩, 顾着些你嫂子和玉珠, 别让在莲湖修缮廊道的那些匠人冲撞了。”
蒙炙已是压不住激动的心了,大眼睛里全都是即将撒欢的灿笑,把小胸脯拍的呱唧呱唧响,“大哥你放心去吧, 家里有我呢。”
蒙炎顿时心梗,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荔水遥促狭一笑, 跟着撵人,“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蒙炙说出“家里有我”,他只想踹死他,可当听到荔水遥说出“家里有我”四个字时,他就不想出门了,可他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得去啊。
喟然一叹,毅然转身跨出门槛,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蒙炎一走,蒙炙嗷呜一嗓子就想撒欢去,可他一看眼跟前的嫂子和小妹,一个美貌的让人不放心,一个傻乎乎的,顿时抓脑挠腮,最终长叹一口气,塌下肩膀,蔫哒哒的挥手道:“你们俩玩去吧,我去莲湖监工。”
荔水遥觉得好笑,目送他,道:“午食安排好了会让人给你们送去的。”
蒙炙没甚精气神的举起手挥了挥,表示知道。
蒙玉珠顿时笑道:“嫂子,咱们挖个坑玩捶丸吧,我把花七和荣二也叫来。”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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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府,一大早,大萧氏就指挥着奴婢仆妇清理竹园。
地上干枯的竹叶要全都清扫出去。
园中的亭台楼阁都要擦洗干净,栏杆花窗若有松动的还需修缮。
为防假山洞内有蛇虫鼠蚁出没,撒了雄黄,熏了艾草。
流觞渠要清淤,水渠岸边的青石座台也需擦洗一遍。
整个竹园的全景图尽在大萧氏心中,一处一处,一样一样,有条不紊,事无巨细的安排了下去。
流觞渠两岸有堆叠成景的假山,翠柳花树掩映着凉亭轩室,流觞渠的尽头有一架大水车,驱动着假山流瀑,在这帘瀑布之上是一座小水榭,彼时有人在里面打开了窗棂,俯视而下将整条流觞渠的景观尽收眼底。
大萧氏拾阶而上,走进水榭就道:“真的决定那样做了?”
棠长陵背手站在窗前,望着流觞渠,听着瀑布落潭声,铿然道:“是。”
“好。”大萧氏推开相邻的窗棂,也望着外头,笑道:“你比遥儿果断,我最是不喜遥儿的优柔寡断。不过,倘若遥儿和你一样果断,我们的谋划也做不成。”
“阿娘,我被迫放弃遥儿,犹如经过一场剥皮剔骨的极刑。”棠长陵蓦的攥紧拳头,双眼中暴发浓烈的恨意。
“古往今来,凡能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为顾全大局放弃了小情小爱,你有自己要背负的家族使命,遥儿身为族中女儿,也有她要履行的使命,联姻就是我们这样人家女孩儿的宿命。到底,她气运还算不错,曲江宴上未曾御前献艺就被镇国公一眼瞧中求了去,那日去镇国公府接你妹妹,我冷眼瞧着,那镇国公对遥儿当真是痴迷,遥儿的心又还落在你身上,三月三,事必成。”
大萧氏棠长陵母子等着三月三,荔水遥蒙炎也在盼着。
却说,自从刘氏蒙武离了家,荔水遥也放纵起来,捶丸、蹴鞠、荡秋千玩了个遍,又去和修缮莲湖的工匠沟通,修出了一个垂钓台,不知不觉三月三就到了,朝廷也放了假,让官员们祓禊去灾。
风恬日暖,檐下飞来一双燕子,落在了红漆雕梁上。
蒙炎这日穿了一件银线刺绣饕餮纹石青色大袖袍衫,踏着连廊往正房这边来,面无表情,满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前世荔水遥红杏出墙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是今日的三月三吗?
卧房的窗棂开着,荔水遥正对镜簪钗,蒙炎蓦的立在窗外不动了,便看见她从一个螺钿长方匣子里拿出了一支青雀钗,抚摸了一会儿,这才插在了发髻上。
贴花钿,点面靥,玉手抹朱唇,妆容娇艳欲滴,身上穿着蕊黄色的齐胸襦裙,竟是一副闺中女儿家的装扮。
蒙炎躲在窗外,看红了眼,胸腔中似有火烧一般,但他摸着掩在袖中的物什忍下了,抬手敲窗弄出动静,板着脸道:“走吧,辇车备好了。”
荔水遥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微噘了一下嘴。
“娘子,奴婢也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服媚穿一身水红色蝴蝶飞舞的襦裙走到荔水遥身后,含笑催促。
她本就妩媚丰腴,又把腰肢收的细细的,越发显出凹凸有致,体格风流来。
荔水遥扶着兰苕搭过来的手,望着服媚一笑,“走吧。”
服媚跟在荔水遥后面,望着荔水遥的腰肢,隐秘的对比了一番,撇撇嘴,便把丰臀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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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世家呢,首先要有别家没有的能传承的东西,比如荔氏是礼乐,棠氏是经学,其次要有惊才绝艳的族中子弟,越多越好,姻亲多,门生故吏也要多。
棠氏经历战乱时,出了两个人,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以棠季年为首积极入世决心辅佐末帝力挽狂澜之既倒,于楚国末年官至司徒,一手把持朝政,熬至回天乏术时,和末帝一同饮下毒酒,伴在君侧,共焚于垂拱殿,忠君之名广传天下。
另外一派以棠伯龄为首,退出朝堂返回祖地,他带着一批愿意跟随他的族人,妇幼老弱搬进了北冥山,逍遥谷,在那里有棠氏所建的别院,带着族人耕读治经,恬淡生活,是他保全了棠氏的根基。
故此,到了大周立国,秩序重建以后,他又带着族人入世,应召入朝为官,棠氏仍旧屹立不倒,在士族中占了一席之地。
今日,重启竹园,举办曲水流觞宴,姻亲故旧,门生故吏都给两分面子,驱车前来。这其中,官最大,权势最盛的,当属表亲荔四娘子所嫁的镇国公。
棠府包括了竹园,竹园却因名气而独有一门,今日此门洞开,广迎宾客。
门边站着两个棠氏郎君迎客。
当蒙炎的车架抵达时,其中一个郎君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就出来一个高冠博带,身穿竹纹锦衣,生得姿容秀美,芝兰玉树的美郎君,正是棠长陵。
“蒙镇国还请下车。”
车内,荔水遥听到棠长陵的声音就咬住了嘴唇,蒙炎见状冷笑,蓦的攥住她一只手腕就拉出了车厢,自己先下车落地,回身就当着棠长陵的面将她拦腰抱了下来。
棠长陵不过一顿而已,便含笑道:“表妹,我们多日不见了,你可还好?”
荔水遥低头看着蒙炎铁钳子一般箍着她手腕的大手,默默想,不是多日,而是隔了两世啊,我的好表哥。
荔水遥唇角上扬,缓缓抬头,嫣然一笑,“表哥可好?”
蓦的手腕上一疼,荔水遥黛眉微蹙,就抬起另外一只手去推蒙炎的手,压低声音道:“放开。”
彼时,流觞渠左岸,已安置了一张四面平拖泥云母石面长方大案,大案四周配备了十六张靠背椅。
别处,竹林内、假山洞中、花树下也有茶台,酒桌,棋台,琴桌,沿着流觞渠十步一个海棠氏高几,上面摆着鲜果、精致的点心和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