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已经来了许多,瞧见蒙炎携夫人到了竹园门口,有一部分早已放下身段积极和新贵打成一片的便上前来逢迎,还有一部分不愿意同流合污的便侧目以对。
“表妹,女眷们多在园子深处亭台水榭处游玩赏花,阿娘此时应是在落瀑水榭招待舅母们,你也去吧,这里有我招待蒙镇国便够了。”
荔水遥泪盈盈的望棠长陵一眼,蒙炎咬着后牙槽看见往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便把她放了。
荔水遥一得了自由就带着兰苕服媚匆匆往园子深处去了。
落瀑水榭,正是前世她观摩此次曲水流觞修禊事,最终画成那副《上巳节·竹园雅集图》的地方,就是她画的这幅图,成为每每蒙炎的功勋被人谈及一次都会被扯出来唏嘘嘲笑一次的污点。
蒙炎死后,棠长陵更是把这幅画做成屏风摆在了落瀑水榭,此后便常有人前来观看,或是政敌,痛快嘲笑一番大笑而去;或是仰慕他的人,唏嘘一番,从此就不在人前提起;或是昔日同袍,洒泪怒骂,鲁王曾想用重金买走销毁,反被棠长陵讥讽一顿撵走。
这些都是她的罪过。
荔水遥拾阶而上,站在水榭门前,蓦的攥紧双拳又松开。
“还不快进来。”
第038章 逮住了
荔水遥推门而入, 便见大萧氏正翘着兰花指,捏着墨条磨墨,小萧氏正在调和颜料, 舅母们的影子也没有,可见棠长陵是扯谎。
大萧氏笑道:“早看见你上来了, 在门口站着不进来是个什么意思?”
小萧氏斜睨着, 开口就道:“人家是镇国公夫人, 哪里还会把咱们姐妹放在眼里,许是擎等着咱们姐妹给她磕头行礼呢。”
东窗下摆着一张斑竹美人榻, 荔水遥走到那里兀自坐下,“阿娘和大姨母在忙什么?”
“明知故问, 伺候四娘子你动笔绘画呀,真是好大的架子。”
小萧氏把青金石的颜料和匀了便又去和朱砂。
大萧氏笑道:“今日曲水流觞亲朋故旧雅聚,是十分难得的事, 若不画下来岂不可惜,你画技卓然, 由你来画最合适。”
荔水遥往山下一望, 来客越发多了,便道:“怎么画, 这么多宾客都画上去不成?画人物需细笔勾勒, 十分费功夫, 手指手腕必是要遭罪,我怕疼,不画。”
大萧氏压下要发脾气的小萧氏,柔声哄道:“你只画在云母石大案落座的那些人物便是。”
小萧氏赶忙提醒, “你表哥生得这样一副好姿容,便弄一个众星捧月的布局, 其余人等草草了事便可,都不过是陪衬而已。”
荔水遥粲然一笑,“不画。”
大萧氏胸有成竹,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下意识的夸奖道:“好孩子。”
刹那反应过来,淡然的微笑就僵在了脸上。
小萧氏搅和颜料的手凝滞了一下,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
荔水遥直勾勾看着小萧氏,黛眉轻挑,“正如阿娘所说,我身为镇国公夫人,可不是谁家的画匠,棠氏内学堂有现成的书画博士,也是教授过我的师傅,因何不让她画?”
“反了她了,反了她了!”小萧氏一怒举起朱砂碗就要往荔水遥身上砸,大萧氏连忙拦在前头,“砸不得她了。”
兰苕拢住了荔水遥,预料之中的痛没有砸下,主仆两个就都抬起头去看,但见大萧氏附在小萧氏耳边说了两句话,小萧氏就直直看向荔水遥头上的青雀钗,冷哼一声,撇下朱砂颜料碗径直出去了。
荔水遥便哭向大萧氏,道:“大姨母也如我阿娘一般,想要强扭着我画吗?”
大萧氏沉着脸道:“先头你阿娘和我说你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我还不信,说你从小就孝顺,谁都能忤逆尊长,只你不会,可你也太让大姨母失望了,是从本心里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不成?可我转念一想,你自来傲气,本性高洁,绝无可能短短时日就变成个攀权附贵的性子,你和大姨母说说心里话,你在和我们别扭什么?”
荔水遥咬着嘴低下头,轻声啜泣。
大萧氏见她只委屈巴巴的哭却不说话,便觉厌烦,撂下一句“自有人能从你嘴里掏出话来”,就也出去了。
此时,水榭内只剩下主仆两个了,至于服媚,自从入了竹园就溜走了。
荔水遥扬起没有一滴泪的小脸,叹气道:“她们都拿我当傻子哄。”
可笑前世,她竟一无所觉。
兰苕跟着叹气。
·
那边厢,蒙炎在竹林中漫步赏竹,棠长陵陪同着,就低声道:“蒙镇国,为妨以后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有件事想和您说明白。”
“何事?”蒙炎佯装不知。
“我与表妹自小便是有婚约的,是我们两个母亲的口头约定,我们自小便是知道的。”棠长陵语气低落,又佯装豁达,“但皇命不可违,蒙镇国事前也不知道,不知者无罪,我先放下了,便劝表妹出嫁,表妹重情,许是心中还有些挂碍,但请蒙镇国放心,我意坚决,只要蒙镇国待表妹娇宠着一些,她定会回心转意。”
蒙炎背手在后,蓦的攥紧拳头,沉默片刻后,道:“我不知。”
“造化弄人罢了,不怨任何人,蒙镇国也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愧疚。”
蒙炎冷冷的想,你这番表演想要的不正是我的愧疚吗。
一个十七岁的小郎君,年未弱冠已经有了如此心机,自己前世栽在他手里,一则是色令智昏,二则便是轻敌了。
“你想要什么?”蒙炎顺着他的意思说出了他最想听的话。
棠长陵捏紧手指,声腔依旧低落,微微一摇头就道:“小子薄有才华,虽因病错过了今年的常科,来年再下场便是。”
蒙炎便道:“陛下每年都会下旨举行制科,能参考制科的多是我们这般的功勋之臣举荐的人才,制科是陛下亲自监考,但凡通过的便是天子门生,初封便可入翰林,陪侍陛下左右,乃天子近臣,前程远大。”
说完,蒙炎转身往回走,棠长陵落后一步不紧不慢的跟着。
此时云母石面大案处已经聚集了许多文人士子,侍女们奉上了好几套文房四宝,有人挥毫泼墨,有人吟诗诵赋,还有人饮酒高歌。
这时小萧氏身边的吴妈妈寻了过来。
棠长陵停下脚步,等着吴妈妈上前说话,待得吴妈妈在他耳边说完,他蹙了下眉,就往竹林深处去了,那里有一条通往落瀑水榭的小径。
落瀑水榭四面的窗棂都让兰苕打开了,竹风花香都温柔的涌了进来。
荔水遥跪在美人靠上,两手扶着窗台往下看,云母石面大案处最是热闹,偌大一个长方桌,蒙炎一人大马金刀坐着,独占北面上首位,周围没有敢靠近的。
而前世,蒙炎却坐在了下首位置,棠长陵被拱卫着坐了北面上首位,那时她满心满眼里只有棠长陵,便把他七分的相貌化成了十分的俊美风流,整个人物更比旁人大了一倍,而蒙炎,她把他画的十分小,潦草几笔而已,神情还是猥琐的。
大抵前世,蒙炎在她心中便是个潦草猥琐的形象?
荔水遥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还是禁不住笑出了声。
“在笑什么?”
荔水遥缓缓回眸,蓦的又低下头,便慌忙坐好,整了整蕊黄裙摆。
荔水遥低着头,正让棠长陵看见了她发髻上的青雀钗,他心上顿时就是一刺,那是他十二岁时亲手所制。
“想到有一年三月三,你、我、十娘偷溜进来玩曲水流畅,酒杯停在谁面前谁就背一首带酒字的诗,谁没背出来便是输了要喝酒,十娘输红眼了,也喝的醉醺醺的,便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回家去,这里是她的家,我伤心的哭,你为了哄我,背着我在这园子里追蝴蝶追蜜蜂,还摘了一捧花给我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想到那些旧日时光,不自觉便笑了,表哥还记得吗?”
荔水遥再抬起头时,星眸落泪。
棠长陵喉头滚动,眼眶发湿,指着兰苕道:“你出去。”
荔水遥点点头,兰苕提着心走了出去。
“过去的情意,全都还记得吗?”荔水遥站起来走向他,红着眼追问。
棠长陵不答,蓦的抱住荔水遥,柔声哄道:“我需要你把今日雅集之事画下来,还请表妹帮我。”
就在此时,荔水遥忽听得一声鹰啸,她蓦的看向窗外,便见蒙炎正立在一丛芭蕉下,平举着右手做射箭状,她心一慌,眼睛眨了一下,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她蓦的搂住棠长陵的脖子,背着他对窗外的蒙炎摇头。
她万万没想到,战场之外奉公守法,光明磊落的蒙炎会想着暗杀棠长陵,棠长陵当然死不足惜,但是他不配让蒙炎脏了手。
蒙炎看着窗内相拥的小郎君小娘子,他们仿佛一对金童玉女,可他的一双眼却赤红带了血丝,当她流着泪哀求他时,他恨的心头滴血,举起的袖箭却缓缓放下了,故意弄出动静来,扬声道:“水榭里可有人?”
荔水遥蓦的推开棠长陵,开门走了出去,福身一礼,“郎主,我在这里。”
“让我好找。”蒙炎上前,蓦的扣住她的手腕,拉着便走。
荔水遥提着裙摆踉跄跟着。
棠长陵握紧双拳,深蹙眉头,想了想就追了上去,笑着道:“曲水流觞这就开始了,咱们一起下去吧,蒙镇国可让表妹代行酒令,表妹素有才情,定然不会让您喝醉。”
蒙炎爽朗一笑,“可。”
荔水遥手腕吃痛,没做声。
流觞渠两岸有青石座台,座台被擦的干干净净,摆了一张卷云小茶几,上头摆着一套茶奁,一个八隔的攒盒,装着甜咸两种点心。
蒙炎扣着荔水遥的手腕当仁不让选了首位,棠长陵一看这情况,又羞又恼,便想从荔水遥身上寻求突破口,笑着上前才要开口,蒙炎豁然起身,厉声训斥,“你装病躲礼部贡院的考试,偏要求我推举你参加制科考,你是乡野遗贤,还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你什么都不是,怎能妄想走捷径,还是按部就班的从常科考开始步入官场吧!”
说吧,扯着荔水遥的手腕就大步走了。
棠长陵被突如其来的训斥弄的两眼呆滞,浑身僵硬,待得他回神,环顾四周都是对他指指点点的眼神,顿时涨红脸,羞怒交加,有口难辩。
第039章 有蛇
“疼、疼。”荔水遥真的觉得疼了, 哭了出来。
蒙炎拽着她的手腕将她甩进车厢,没看她一眼,夺了亲卫的马, 疾驰而去。
荔水遥心慌意乱,生怕从此后他真的冷了心肠, 也夺了一匹马, 踩着脚蹬骑上去, 扬鞭追赶,眼睛追随着他毅然离去的背影, 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追上他, 抱住他,不能松手。
由此,兰苕便看见了她家娘子有史以来最惊险的一次骑乘, 她不敢喊叫怕把人和马都惊了,更不敢看, 白着脸捂住了眼睛。
春风一改温柔, 在耳畔呼啸,屋舍、街衢、行人、树木快速向后退去, 荔水遥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让她看不到想要追赶的人了, 她的心慌乱的仿佛要跳出来,两腿突然痉挛,她夹不住这匹马了,瞬息间, 身子往后飘去,就在这时, 她被人一只铁臂环住腰身,耳边传来一声暴喝,“撒开缰绳!”
荔水遥下意识撒开了手,整个人就被扣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额头撞上他的胸膛,闷闷的痛,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头埋在他怀里呜咽。
惊魂一幕,不知吓死了谁!
蒙炎纵马出城,几乎要把后牙槽咬碎了,怒火妒火交织着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令他无处发泄,只狠狠抽着马屁股,急速向秦岭奔驰而去。
太快了,太快了,官道两边的农田、行人,树木飞速倒退,荔水遥的心也好似跟着飞了起来,她只要死死抱紧他的腰身,缩在他的怀里才能不掉下马去。
耳边只有风声和他扬鞭打马的暴喝声,荔水遥只觉自己的脑子都被晃成浆糊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勒马停了下来,翻身而下,带着她也摔在了地上。
蒙炎视她如无物,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就沿着一条有踩踏痕迹的山间小路往山里走去。
这是一处山脚,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向根深叶茂,荫翳蔽日的山腹,隐隐有虎啸猿啼和不知名的野兽的吼叫声传来。
往远处看去,翠峰耸立,莽莽苍苍,似有绵延千里之势。
荔水遥缀在他身后,蕊黄的裙摆被荆棘划的破破烂烂,披帛早已不见了,绣鞋沾泥,仍旧一声不吭,哄他的话有很多,但她耻于说谎骗他,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走一步是一走。
日暮,林中渐渐升起了薄雾,露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蓦的荔水遥踩住了一块软弹的东西,那东西蠕动了一下,翘起了三角头。
“蛇——”
荔水遥惊声惨叫,脚下一滑滚下了山坡。
蒙炎恨她连一个解释都不给,正闷头往前冲,此时听她惨叫声,猛然回身,飞掠去捞她,一把没捞到,往前一扑把人拢到怀里,护着她头脸,两人一起一滚到底,撞上树桩子才停了下来。
蒙炎急忙去看怀里的人,见她脸色惨白,星眸紧闭,竟是昏厥了过去。
此时一阵山风刮来开始淅淅沥沥的落雨,蒙炎打横抱起荔水遥就逆着溪流而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寻到了一处溶洞,上回就是在洞外不远处溪水边上挖到的人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