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地上铺了白绢, 墙壁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画轴,从稚嫩到灵韵天成,次第有序。
那张青玉石面的大书案上, 铺了一张大宣纸,宣纸上画了些混乱无序的线条、圆圈, 还有仿佛儿童涂鸦似的乌龟、鱼和花草。
荔水遥整个人都窝在大圈椅上, 穿着金银花绣纹的雪纱春衫,一头青丝只以一条红缎松松散散的系在脑后, 此时此刻, 她雪腮上一抹墨色, 右手手指夹着毛笔,左手握着琉璃杯,正在饮酒,星眸清亮, 神情松弛。
坐在矮榻上打络子的兰苕甫一瞧见蒙炎就立时站了起来,但见他呆呆站在那里, 早已看痴了,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我的大将军回来了。”荔水遥举杯偷一笑,一口把琉璃杯里剩余的荔枝酒喝光,仿佛生怕被蒙炎抢了似的。
蒙炎怦然,耳热心痒,立时将外面的玄袍罩衫脱了扔地上,走到跟前去,将她光着的脚捧在手心里摩挲,“凉凉的,怎么不穿袜子?”
荔水遥被他摸的发痒,笑嘻嘻往后缩,“为着不让颜料墨汁冻住了,我让她们在屋里多放了几个大熏笼,我正觉得热呢。”
蒙炎正要将她抱起弄到床榻上去,荔水遥扒着扶手不乐意,“我不困,才喝了酒,到了似醉非醉的状态,正是挥毫泼墨的好时候,你自去睡你的去。”
蒙炎按捺下乱蹦乱跳的心,鹰眸亮的吓人,“那你画吧,我陪着你便是。”
他退开了,荔水遥赤脚下地,执笔就在宣纸上乱画一通,没一会儿,竟把宣纸上杂乱无序的线条、圆圈改成了小人。
“我记得,你之前想让我帮你画一套军体拳的人物图,对吗?”
蒙炎在她身后的大圈椅上坐下,大马金刀,如山如峦,将她圈在两臂之间,顿时欢喜,“你竟还记得。”
荔水遥看着自己画的小人,顿时笑道:“果然、果然我想的是对的,酒壮人胆,把恐惧灌醉,我就画成了。大将军。”
荔水遥转身扑到蒙炎怀里,“我今日去拜见我的启蒙师傅了,从她那里我得到了些许的震撼,你瞧那里挂着的那副《观音抱子像》,就是柳师傅‘唯手熟尔’之后所得的浑然天成的作品。
她说她对绘画已经没有敬畏之心了,也不去刻意的追求进境,只把绘画当成了谋生的手段,我在柳师傅身上看见了她身上的红尘烟火气,她利用绘画,驾驭绘画,她是画道的主人,我却是敬畏画道太过,刻意追求进境,又自恃天赋,目下无尘,又心生恐惧,在恐惧之下不知不觉成了画道的奴隶,柳师傅在红尘烟火中行走,反而境界在我之上了。今夜一试,我也更加认清自己,天才如何,庸才如何,有一腔孤勇,画的成,就是好的。大将军,我想开一个画坊,练笔之作就挂在那里售卖,赚些脂粉钱也是好的,我自己喜欢的呢,就只挂在那里任人鉴赏,若有一二评语可启迪我的,也可赠予些许的东西,嘻嘻。”
“好。”蒙炎揉着她,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融为一体,“我不懂画,但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支持。”
荔水遥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直起腰来盯着他,醉眼朦胧,“今夜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避着人与秦王私下见了一面。”
荔水遥蓦的僵住,压低声音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你这把陛下悬在顶上的刀,偏、偏向秦王了,是、是为了我吗?”
“咱们到帐内说去。”
“对对对,隔墙有耳。”
荔水遥蓦的把夹在手指间的毛笔扔了。
蒙炎抱起她送到床榻上,和衣而卧。
荔水遥面色泛白,心神都慌乱起来,泣道:“若是惨败,再一次葬送了你一条命,乃至累及全家,我岂不成了罪人?如何还得起……”
蒙炎忙将她搂在怀里,哭笑不得,“不是为了你,譬如,倘若你劝说我投靠太子,我可不会同意,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我虽然痴爱你,但你若是做了错事,我不仅不会纵容还会训斥,所以,你怎么会这么想,还把自己吓哭了?”
荔水遥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前世的一个委屈难辨的结刹那间打开了,眼泪颗颗往下掉,“我们一人一半吧。”
“什么一人一半。”蒙炎失笑不已,“你在内宅,对朝堂形势一点都不清楚,我也没和你分析过,这样的决断只有我能做,你真要不懂装懂瞎胡闹,我还要打你屁股呢。赢了还罢了,真要输了,罪人也是我。”
荔水遥破涕为笑,抱着他,语调轻快的道:“有些人可不似你这般有担当,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与决断,偏要粉饰一番,当做甜言蜜语浇到你头上,你心里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到输了的时候,就会埋怨说‘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你’。”
蒙炎顿了顿,明白过来,轻抚着她的背脊,温声道:“似你这般的闺阁娘子,经历的少,哪能分辨的清恁多事情,上当受骗也是难以避免的。再和你说个吧,似这般推卸责任的人,官场上,军队里也多的是,别人我管不着,凡是我带出来的兵,决不允许有这样的,发现一个踢掉一个。外头的事儿有我呢,别担心。”
蒙炎在她颈窝里嗅了嗅,满心欢喜,“喝的荔枝酒?”
荔水遥雪腮微红,满目柔情的望着他,偷偷的想,清风朗月的俊美纵然容易让人爱慕,但铁血威严,敢于担当的才真是别有一番魅力,他古铜色的肌肤也顺眼起来。
前世,她对他的偏见太深了。
这夜,可把蒙炎激动坏了,未曾想,他只需扶着她的腰肢,眼前风光尽览无余,雪团的波光荡漾开来,红梅招摇,比任何房内秘药都有效验。到得鸡鸣之时,蒙炎将用过的帕子扔到床前水盆里,荔水遥已是把自己埋在锦被里不理他了。
蒙炎强把她弄到怀里抚慰,低笑道:“别担心,都擦干净了,再过十年,你才知道我的好处呢。”
荔水遥只觉身子软的似水一般,凭他怎么弄都反抗不了,娇横他一眼,累得实在不行了,却还是道了一句,“赢了就罢了,若是输了,不过是共赴黄泉。”
说完,闭眼就睡了,却把蒙炎一颗心搅和的乱蹦乱跳,本就稀罕她,越发稀罕的想把命再给她一次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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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月二十八,宜会亲访友,纳财买衣。
依荔水遥的改造策略,蒙蕙兰已是泡了十来日的香汤,将肌肤上的灰泥尽去,早晚各一次,以牡丹香膏敷脸抹身,虽不至于脱胎换骨,却也是改善良多,用手摸上去细腻许多。
春光灿灿,莲湖上的薄冰开化了许多,一杆荷茎从淤泥里挣扎出来,浮出水面,冒出一点绿意。
垂钓轩内,刘婵娟蒙玉珠王琇莹正围着一张梳妆台而坐,聚精会神的盯着荔水遥给蒙蕙兰上妆,只一双眼睛,反复画了四五次,到第六次时才见荔水遥脸上有了笑模样。
荔水遥让开身,露出蒙蕙兰的脸,笑道:“你们来瞧,这回的眼妆才是画对了呢。”
刘婵娟定睛看去,便见她大闺女那双木木愣愣的眯缝眼,竟变成了一双微微上挑,细长优美的凤眼,立时又惊又喜,催促道:“我的乖乖,你快些把她那一口能吞下一个大包子的嘴也画一画,改个样儿。”
“别急,让大姐自己也瞧一瞧自己这一双本就美丽的丹凤眼。”
正说着呢,九畹走了进来,道:“娘子,长乐公主现正在侧门上辇车里等着呢,说是邀您出去逛逛,又说,自己是信马由缰到咱们府门口的,倘若娘子不得空,她就走了。”
刘婵娟一听就道:“你快去瞧瞧,可不能让公主等急了,你大姐是在家里常住的,哪日给她上妆都成,快去吧。”
荔水遥心里正存了长乐的一桩事呢,闻言放下蘸了黛膏的画笔,福身一礼出去了,回自己院里换了一件出门穿的白毛领红斗篷,走出侧门,见门旁里停着一辆公主所用规制的鸾车就上去了。
车门被从外面打开,露出荔水遥一张天然去雕饰的脸来,长乐立时伸出手去,笑道:“正想着呢,倘若你再让我多等一盏茶,我就走了,往后也不与你来往了。索性,你这般素面朝天的就来见我,可见心里有我,如此,我可就认下你这个知己了。”
荔水遥握着长乐的手坐定,笑道:“我一听你在门口等,就想起‘兴之所至,尽兴而归’的典故来,我便想着,可要接住你这个‘兴头’,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长乐有些动容,垂眸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荔水遥微怔,在自己头上摸了摸,只一支斜挽发髻的珍珠簪子,夫郎所赠不好转赠他人,又摸了摸身上,摸到挂在腰间的碧玉玲珑香球,立时笑道:“你随性而来,我随性赠你一个生辰礼物如何,这玲珑香球是花灯节那日闲逛时买的,玉质寻常,我只喜它雕工精湛,样式新颖。”
长乐不客气的接了,笑道:“不瞒你说,从三日前我就开始陆续收到生辰贺礼了,只你这个我见到了真心。”
长乐敲了敲车壁,辇车就动了起来。
荔水遥眼见长乐满怀心事,想了想才开口道:“皇后殿下赠了什么?”
“母后缠绵病榻许多日了,也想着我,让身边的女史抬了好几箱子首饰给我。”长乐眼睛泛红,美目圆睁,愤然道:“母后本就有气疾,前些年吃着镇国公献上的药方,仔细调养着,控制住了的,他们却日渐闹腾起来,气煞我也!”
荔水遥深吸一口气,握着她手,低声道:“公主,您可要控制自己,不可把自己陷进去了。”
“母后也这般殷殷叮嘱我,所以我这不是只来找你吗,义皇兄两不沾,和我的处境相似,可我眼睁睁看着母后夹在里头熬命,我这心也跟着煎熬,都是母后的亲骨肉,我的亲兄长,我真真痛心疾首。”
话落,长乐一抹脸,咬牙冷笑,“走,带你看好戏去,我的两个好侄女今日约好了在马球场比赛呢,上面龙争虎斗,下面这些个龙孙凤女也被包在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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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立春,却还在正月里,天气寒冷,马球场上草地枯黄,但正在上头抢球的两队“娘子军”,一队穿绿纱裙,一队穿红纱裙,却似碧草与红花,加上她们骑马奔腾,昂扬肆意的气势,却令现场的气氛十分灼热,仿佛炎夏。
去年龙舟竞赛上与秦王女东都县主、太子女清河郡主都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有皇后殿下在场,她们看起来都是规行矩步的贵女,这会儿在球场上的她们却是展露出了不同面貌来。
东都县主穿了紫红相间的齐胸裙,驾马奔腾,明艳张扬,若红队进球时,其笑声响彻球场。
清河郡主在绿纱裙上罩了一件姜黄色褙子,长相端庄,眉峰上挑,神态紧绷,始终冲在前面,抢球之时横冲直撞,不分敌我。
长乐与荔水遥悄摸进来,正坐在观众席最后排观看。
“你瞧吧,她们手里拿的竟仿佛不是球杆而是刀剑,若是不知她们身份,你能看出来她们是堂姐妹吗?更像是仇人。”
荔水遥看着冷笑连连的长乐,心知,自己并不需要说什么,只需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这时只听清河郡主大喝,“秦姮娥,你服不服?”
东都县主趁势一杆进洞,拉平比分,大笑道:“想让我臣服,你做梦!”
“我是郡主,你是县主,你本就该臣服我!”
“球场上比的是谁进球多谁赢,你若以封爵压我,我不和你玩了!”
长乐看了这一场,心里反而越发焦躁不安,嚯然起身道:“我谁也劝服不了,再看下去也没意思,走吧。”
荔水遥又跟着上了辇车,这时长乐的女官急匆匆找了过来,“公主,都查问清楚了,就养在老夫人的后罩楼上,是一对龙凤胎,这会儿驸马正在后楼上与那母子三人欢聚呢!”
荔水遥一听,顿时按住长乐的手,“公主想要怎么做?”
长乐咬牙切齿,“我正有满腔子邪火无处发泄呢!”
话落,推开荔水遥的手,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道:“来不及先送你回府了,我先回去捉奸捉脏,再让人送你。”
前世长乐一剑把独孤六郎刺成了內侍,随即上书请求休夫,皇帝不允,仍旧把这对怨偶绑在一起,后来长乐养面首,把独孤六郎和独孤家的脸面往地上踩,终一日,长乐与面首行欢之时,被驸马刺死在床榻上,随即自己也抹了脖子,活生生一出人间惨剧。
想到此处,荔水遥蓦的抱住长乐,急急问道:“公主深爱驸马?”
“一个鼻涕虫罢了,爱个屁!”
“如此,公主若有心和他撕撸开,要徐徐图之才好,若愤怒失智之下把驸马刺成內侍,皇帝陛下会允许公主休夫吗?我猜不会,不仅不会答应,还会认为公主有罪,为了平息朝堂对公主的攻讦,也为了安抚独孤一派的势力,把公主和驸马死死捆绑在一起!这是公主想要的结果吗?”
当头棒喝令邪火满溢的长乐慢慢冷静下来,她回抱住荔水遥,似捉住了救命稻草,大口喘息。
“我虽不爱那鼻涕虫,却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背着我与贱婢生子,一家子帮着隐瞒,这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欺人太甚,我岂能善罢甘休!”
荔水遥一遍一遍轻抚长乐的后背,柔声道:“世家有个毛病,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独孤六郎和独孤家老夫人合谋弄的这一桩事儿,于公主来说就是一个大把柄,公主别声张,捏着把柄在里头闹,找皇帝陛下大哭一场,先说要休夫,陛下定然不允,公主可放下架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把陛下闹的头疼,而后再提出出家修道的话,陛下肯定就允了,做个一二年的女冠,到那时,那对龙凤胎也藏不住了,龙凤胎是祥瑞,独孤家定然也舍不得藏一辈子,公主再趁机提出和离,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