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爷和花夫人双眼从未离开过自家幺儿,顺着孩子的踪迹,看着浓墨一样的林木深处,飞出来一段宽大的红绸。
红绸卷过路边高大树木的枝丫,铺开一条空中路来。
一个身穿红白两色宽袍大袖的女子,雪白赤足轻点红绸,滑向红绸一端挂落处。风一吹过,她的袍子便鼓胀飘起,瞧着竟然犹如云朵一般轻柔软糯,似祥云飘游。
红绸缓缓垂下,女子不疾不徐飞往树枝处。她的脚弓刚落树枝上,红绸恰好全部垂到地面上,似瀑布一般挂着,她亦正好将他们家楼儿抱在怀里。
女子单手甩袖,稳住身形,眸子垂下,落到不远处的叶二娘脸上。
由始至终,树枝未曾有过晃荡。
火光与月色在侧映照,可见她容颜秾丽绝美,像是西域壁画上飞天的仙女,轮廓鲜明不失精致,似浓墨晕出来的一般。
与精致容颜截然相反的,是女子用绸带随便绑着的发。
墨发从红绸跳出,随风摇摆。
她并不拘礼,在树枝上垂腿坐下,姿态悠然。
花花崽被好好搁在她大腿,侧坐着。
小崽崽懵懂抬头,刚好对上女子侧脸转来看他的双眼。
那双眼过于孤清了些,带着五岁小崽崽还不能明白的空明虚无。
他只是觉得……这个漂亮得像仙子一样的姐姐,好像找不到同伴的小孩子,有些孤单。
更似河边高高草丛里,引颈的鹤。
“好一个不要脸的人。”女子神色淡漠,抓起小崽崽的手,轻轻翻过来察看。
她说话的语气,似秋凉时分,蒙蒙清晨的河水,冷得人忍不住瑟缩。
这动作,似乎扯到花花崽胳膊上的伤,小家伙忍不住浑身哆嗦。
那些思绪,瞬间就散了个干净,被疼痛占据。
女子停下动作,抬眸朝叶二娘看过去。
那眼神,比之刮骨冬风不差。
叶二娘恍然之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尾被按在砧板上的鱼,而女子的眼神便是刀。
那眼神如厚重刀身将她按压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她试着挣扎,却被威压覆没,胸口刚想吐出来的一口闷气,硬生生被重新逼回去,充斥在咽喉之中,不上不下,哽得慌。她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身上分明寒凉,脊骨宛若冻了冰一样,额角却滚出一滴滴汗。
“她是想要拐走你的人?”凌沄潇垂眸看怀里的小家伙,眼神里的冷意消失不见,却也不见有多少笑容。
小孩子向来对情绪有一种特殊的感应,何况花满楼本身就是比较敏锐的人。
他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并没有任何坏心思,甚至那漫不经心之下的动作,都是在照顾着他身上的伤势。
这个仙女姐姐是好人!
“嗯。”花花崽轻轻点头,“她拐走小侄儿,我用自己来换。”
凌沄潇得了准确回答,知道自己刚才所见,并不算断章取义,便重新抬眸,挥手将绑着半透明玄冰蚕丝的银针发出去。
不要说老祖宗欺负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孩子,她只用两成内力,便不用真气和灵力碾压对方了。
顺带,她还好心松开威压,让对方先走几步。
反正也没用。
叶二娘眼神一凛。
好强的内息!
等那股压在自己身上的气息一松,她就转身要跑。
可惜。
她逃跑的速度,并不及银针。
银针连同蚕丝,一道卷住叶二娘的手脚,宛如蛛丝缠绕猎物一般,直接将人拖拽着,捆绑到树上。
这次出手,凌沄潇就没什么顾忌了,动作粗暴许多。
那半透明的蚕丝直接勒紧,将人一把拍到树上,将高大树木都震得剧烈晃动起来。
叶二娘震得比树木还要厉害许多。
她只感觉自己的脊骨,撞到了硬邦邦的树木上,差点儿就要断掉。哽在咽喉的一股气,被撞得连同鲜红的血,一起喷出来。
剧烈的疼痛,从背后向全身漫延,她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过吐出来的一口鲜血和憋闷的气,倒是让她刚才难以呼吸的感觉,得到些许缓解,她急剧喘息起来,给胸腔渡入更多的气体,将刚才憋闷的窒息感驱逐。
“小姑娘……”叶二娘张着嘴巴,露出血糊糊的牙齿来,“何门何派。”
她居然不知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高手。
凌沄潇只瞥了她一眼,没理会对方投过来的目光,伸手遮挡住花花崽的眼睛。
“别看,伤眼。”
心丑的人,脸也没法救。
她这句话很轻,叶二娘听不清楚。
叶二娘正悄悄憋着内劲,要将身上紧紧缠绕的蚕丝崩开。
只是她越是用力,身上的蚕丝反而缠绕得越是紧绷。
手臂上的蚕丝,已经将她衣服割裂,嵌入到皮肉里面去。
也不知道这蚕丝用什么做成,隔着衣服皮肉还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割破血肉,就感觉有冰凉的气息,从紧贴的地方沁透。
叶二娘只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被冻结,无法流动。
“前辈……”她改了称呼,想要开口求饶。
四大恶人,有些时候,也能屈能伸。
只可惜,凌沄潇眼尾都没给她,只是嫌弃她吵闹,给她嘴巴多捆了一圈绸缎。
四周瞬间安静许多。
第3章 机灵花花崽
火光融融。
长长的火把队伍,此刻乖巧无声,像一条低头的巨龙,伏在凌沄潇脚下。
安静等候。
凌沄潇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从叶二娘身上收回眼神,低下头来,抬手揉了揉花花崽胳膊两边的骨头,手一按一捏,就给他将脱臼的两条胳膊重新接驳上。
花花崽不曾感到疼,骨头甚至连“咔哒”声都不曾发出。
可见手法老练。
她又从灵府拿出跌打药和创伤药,看着花花崽问道:“自己脱衣服涂药,还是要我帮你?”
除了胳膊上可以看见的伤痕,凌沄潇并不知道小家伙身上哪里还有伤。
毕竟,她也不能不经过小崽崽同意,就用真气扫视。
老祖宗只是避世已久,却不是个不通人情的傻子。
她看着小崽崽往地面扫视的脸蛋,等他回答。
花花崽仰起头,用那双清澄如天水的眼睛,看着凌沄潇:“姐姐……我的伤不重。可不可以先让我找爹娘,他们肯定很担心我的安危。”
爹娘和兄长,心里肯定很害怕、很担心,但是又摸不准姐姐的情况,不敢贸然冲上来。
凌沄潇无所谓。
她本在修真界修炼,踏破虚空许多次,去过没有武功没有灵力的普通世界,也去过天人遍地走宗师不如狗的高武世界,她打过丧尸,也在废土呆过,甚至还开过飞船,做过女王。
来这里之前,她正在一个荒凉无人的岛上,晒了整整六年的阳光。
那六年,她完全不想见俗尘与世人。
三千世界,她没尝试过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因而,她对大部分事情都显得兴致乏乏,唯有对一张白纸差不多的小孩子,能多几分耐心去相处。
偶尔心情好,还会主动逗弄几句。
花花崽的要求并不算过分,甚至体贴得不似五岁孩子应该有的细腻心思。
她能满足,自然愿意顺手给个方便。
火龙凝滞不动。
花老爷和花夫人单独向前走来,立在高大树木不远处,仰头抱拳。
“多谢姑娘救我幺儿,不知阁下师承哪位老前辈?花某来日定当携礼登门拜访,感谢足下大恩!”
他脸上镇定,心里却有些慌乱。
对方武功高强不似寻常江湖高手,连叶二娘这样,在江湖上排的名号并不算低的一流高手,都能被对方轻而易举抓住。
要是她想将自家幺儿抢走,自己连半分将人保下的胜算都没有。
凌沄潇没回话,只拂袖用真气将孩子稳稳送入他怀里,还留下两瓶伤药。
——她的药,药效肯定更好一些。
花老爷将自家幺儿抱紧,只来得及说一声谢,就被花花崽身上的伤吓到。
小崽崽被叶二娘用内力推走,在草地碎石上结结实实滚了一大圈,衣服密密麻麻的破洞跟渔网似的,不断沁出血来。
微弱火光下,看着令人心窒。
纵然是男儿,花老爷也忍不住为自己幺儿心疼得落泪。
花夫人就更不用说了。
她蓄在眼眶中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掉落。
“爹、娘,楼儿不疼。”
花花崽小脸上写满对自家老爹和娘亲的心疼,用肉乎乎的小手给对方擦眼泪。
他很贴心,先用衣服干净的内侧,将没有血污的手背擦干净,才扭着手去揩走。
花夫人被自家幺儿的贴心,弄得心里愈发难受。
她倒是宁愿楼儿大哭着要爹娘抱抱,耍耍小性子。
凌沄潇垂眸看着这一切。
花花崽明明已经痛得小小的身体不住发抖,依旧轻声软语,温柔哄着爹娘。
这个瞬间,空寂许久的老祖宗,忽然生出一种带几个小崽崽在身边,热闹十来年的想法。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生活在人群之中。
要不重新尝试一下?
凌沄潇脸上波动并不大。
这样的场面,她往些年看得也不算少。
她如今不过……微有波澜生罢了。
就像一个被猫爪子轻轻按了一下的孩子,对乖巧的小猫咪多出那么几分兴致。
这份兴致,也许就像早间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没有了。
可……
岁月漫长无边,何不随心而行,既然有了这么一份闲心,为什么不随着闲心走走看?
等什么时候闲心散去,她自离开便是。
想着。
“你有钱吗?”凌沄潇这么问花老爷。
人世间既然惯用钱财解决问题,她可以入乡随俗。
虽然很有钱,但是从没被这样问过的花老爷,愣在原地。
还是花夫人更淡定一些,收起眼泪主动回话:“我们家在江南,还算少有薄产。”
凌沄潇久别尘世,人变得极其直接了当,说话完全不拐弯。
再说了。
实力到她这样的地步,也的确没有什么好顾及,不能直说的事情可言。
“送得起一座宅子吗?”她直接问。
给花满楼揭开衣服涂药的花夫人,毫不犹豫道:“不是问题。”
对方救她幺儿一命,十座宅子都能送。
况且……
花夫人看着花满楼身上,几乎立马止血的伤口,衡量更多。
凌沄潇便从树上跳下,悄然无声落到她跟前:“那你送我一座,就算报恩,如何?”
她不喜欢欠人情,也不喜欢别人欠她人情,上门报恩。
有恩,当场报完就算完。
“区区一座宅子,不足报恩。”花夫人对凌沄潇笑道,“姑娘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药涂好,她给花花崽拉上单薄的衣服。
凌沄潇对客套话没有丝毫兴趣,见小崽崽的伤处理好,冷淡一点头,示意他们带路便好。
花花崽圈住娘亲的脖子,有些担心地瞧着凌沄潇的赤足。
“姐姐没有鞋子吗?这里的石头尖利,恐怕会刺脚。”
“不会。”
区区尖石,不被她踩碎已经是她留情。
怎么会刺脚呢?
年幼的花满楼,还不懂武功带来的诸多好处。
他刚才在地上滚了一趟,就添上一身伤,流了好多血,便认为凌沄潇也会有这样的隐忧。
善良的人,总不愿自己受过的苦,别人也同样遭受。
花花崽揪着自己的小腰带,想到一个好主意。
“有啦!”小崽崽的眼睛变得晶亮,闪耀着火把盘缠山林的光,“我将衣服脱给姐姐包住脚不就行了!”
夏衣一层是薄了点儿,但多叠几层不就变厚了!
他真机灵!
第4章 睡梦中的花花崽
花花崽低下头,揪着自己的小腰带一拉。
衣带蹦开,他又扯着领子,要把衣服脱下来。
凌沄潇见花花崽那利落的动作,不似作伪,便从灵府掏出一双没有鞋跟的软底绸布鞋,随便套脚上趿着。
“我有鞋,只是不爱穿。”
她讨厌一切束缚。
已经把小胸膛露出来吹风的花花崽,一脸不懂:“?”
他看着凌沄潇没有波动的眼睛,认真对她说:“不穿鞋子容易受伤、着凉,会不舒服。如果姐姐喜欢赤脚,可以在房间里赤脚,这样就不会受伤了。”
小崽崽自己重新把衣服拢好,系上腰带,还不忘多叮嘱一句。
“姐姐一定要记得穿鞋出门。”
凌沄潇没答应。
做不到的事情她不会应。
花夫人身无武力,体格也并不健壮。她费神一整晚,又走了两三个时辰的山路,抱着小家伙的身形有些摇晃,瞧着很是吃力。
凌沄潇主动伸出手来:“我抱。”
花花崽向来不怕生,但还是先温馨提醒:“我很重。”
他已经是五岁的小孩子了,不比团团那么轻。
抱着他,会很累。
凌沄潇见两人都不反对,懒得多说,直接将小家伙接过来。
“姐姐累了的话,记得叫醒我。”花花崽打了个哈欠,抬手想要揉揉眼睛,看见自己涂了药的手,又放下,只眨了两下,将视线清明。
“其实楼儿还可以自己走,我不累。”
凌沄潇只拍拍他的头,吐出来一个字:“睡。”
豆丁小的娃娃,这么贴心作甚。
贴心小豆丁,刚说完不累能自己走,没几个呼吸的功夫,却在凌沄潇怀里沉沉睡去。他一双有些肉乎的小手,松松圈在她脖子上,呼吸声绵长、和缓,在耳边轻柔响起。
凌沄潇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一只软乎乎的乖巧小猫崽。
——还挺舒服。
她脚步不疾不徐,走得稳稳当当。
睡梦之中的花花崽,半点儿颠簸都没感受到。
花夫人给了花老爷一肘子,示意他去处理叶二娘的事情。她则带着凌沄潇,回到位于苏州城内的花家老宅,让对方先在客院屈居一晚。
留守在家的四童媳妇,匆匆赶来。
她开口想要问情况,却被花夫人凝注着,轻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说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