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的没有半分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那人猛地抬头看着他,眼珠急急转动着似乎在考量着什么,终于开口“大人,康海潮万万做不出私吞赈灾款的事?!我,我同康海潮没有直接关系···”
他有些着急,一时呼吸上气不接下气,被副官压着,一句话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待到副官松了些力道他才缓过来,脸上憋地通红。
“说吧。”一抬眼对上
邢坦严肃的神情,他挣扎一番,才继续说下去。
第135章 新旧
入夜之后的康阳倒是冷了下来,颜梦凡用过晚膳后回了房间休息,或许是吃的咸了,他便唤身边的贴身下人为他斟茶。
进来的是一个面貌年轻的,颜梦凡并不认识“石宇呢?”
青年一愣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石宇是谁“那位大人在房间里休息,特地嘱咐我照看好您。”
茶水汩汩从茶壶里流进瓷杯子里,颜梦凡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这石宇今日怎么偷起懒来了?
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将石宇叫房里,门外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邢坦哐啷一声将他的房门推开了。
青年店小二手一颤差点打翻水壶,转头惊慌地看了眼邢坦,见这位大人脸色阴沉,眉头紧拧,极度不悦,身后跟着的一身黑的副官正盯着自己看,眼神渗人极了。他打了个冷颤,忙提溜起水壶,一溜烟跑出去了。
“何事啊?”颜梦凡有些愠怒。
邢坦平声开口“康阳以及澄阳的人犯,物证在何处?”
颜梦凡蹙眉,便反应过来他要的是那些画押、房屋地契之类,这些东西由他保管,按理说是不能轻易转手。
见坐在榻上的人不言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邢坦脑中一打转,横眉一竖“我今日看那名录,其中许多账目的记录方法不符合规章,还要再整理一遍。”
“规章?从未听说记个数也讲求规章。”
“那是你们平时不注意,以往都是再经由我们的手再修改一遍往上呈,这回我作为
监察御史来到此处,自然这担子就落在我一人身上。”
邢坦冷哼一声“颜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可不想后半夜再睡。”
此言便是叫颜梦凡快点配合,好让他邢坦尽快整改出来。
颜梦凡还是半信半疑,一双眼睛眯起思索着什么,好半天才起身将压在脚边的木盒子拿出来,递到邢坦身边。
邢坦伸手,却见颜梦凡手微一缩“邢大人,大约要整理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吧。”
邢坦一顿,补充道“两个时辰后,就将这些东西一张不差地给你送回来。”
话说到此,才见颜梦凡悠悠递回来。
拿了东西,邢坦带着副官回了房间,盒子一打开二人便翻看起来。
从澄阳一路往后翻,对照着名录上的记载,乍一瞧看不出什么,却是在细微之处窥见了猫腻。
邢坦将一张康海潮的屋契凑近灯火仔细辨看着,又在一旁放了澄阳账房那人的屋契地契,对比之下,后者纸面发黄,墨迹都有些脱落,而康海潮的这张屋契,纸面白净平整,墨色清晰浓郁。
一看便知是新的!
邢坦心中咯噔一声,叫副官也来看,二人凑在灯底下,将盒子里的纸业全都翻看一遍,新的放进盒子里,旧的放在桌面上,待这样分完已经是过了一个多时辰。
邢坦眼球上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往椅背上一仰,看着面前一厚一薄的两叠纸,心中大为震惊。
地契和房契必然是真的,但是上面所誊
写的日期和画押的年份实在与这纸面的新旧程度不符。他邢坦当下看不出来,颜梦凡一个户部支度怎么可能瞧不出来?!
又想到今日康海潮院中,遇到的名叫小重的人所说,康海潮并非奢靡之人,城郊那处祖屋翻新又翻新,康海潮从小到大都住在那里,为何半月前他又突然搬进城里那处奢华的宅子里?
莫非一切都是早早在他们来之前布好的局?而颜梦凡是否也知晓此事?
邢坦头皮发麻,抬手按在胀痛的太阳穴,恰在这时有人敲门,副官问“谁?”
“我,颜梦凡。”
听到这声音和名字,邢坦心中的火气有些滕然,副官开了门,颜梦凡正站在门外,而此时的他面色不虞,已经没有一个时辰前见到的那般松垮,副官还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血气。
颜梦凡刚从石宇住处出来,看见石宇小腿上那道手臂长的伤口,他踏进门里,二人视线交汇,颜梦凡先开口“我是来取东西的,邢大人可看好了?”
邢坦冷嗤一声“离两个时辰还有半个多时辰,你倒是沉不住气,难不成也知道其中的猫腻。”
“什么猫腻?我是来拿东西的,天色太晚了,我实在熬不下去,想着邢大人办事向来利落。”
说着他看了一眼桌上两叠纸走上前“既然看完了,我便拿回去了。”
颜梦凡的手刚伸上去,邢坦扬手将东西抢了过来。
第136章 聪明人
“颜梦凡!这事情是不是和你有关系?”邢坦捏着手里的两叠书信,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质问着。
站在原地的颜梦凡负着手,眸色波澜不惊,他缓缓落座竟是平声承认了“对,我一手做的。”
瞧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邢坦心中更气“哼,我一干人等从京中南下,竟是让你耍地团团转!这么大的案子,你还从中作梗,这是天大的罪!”
砰地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拍近盒子里,邢坦红着脸道“我这就启程回京,你自求多福吧!”
他抱起盒子往外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悠悠的“邢大人留步。”
颜梦凡偏头看着他,邢坦对视上那双淡定的眼睛,眉尖一跳。
坐着的人缓缓饮口茶“事到如今,大人看来还是看不透啊。”他声音沉沉。
“邢大人可曾想过,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支度,哪里来的人脉和手段去做这些事情?”
邢坦也不是傻的,当即便道“这是宋甫做的?”
赈粮赈款从一开始便是张宋合作负责,想到此,邢坦又道“不对,从一开始问题就出在宋甫身上!”
颜梦凡眯起眼来看看他,随即低下头去给自己斟水,一副早就洞悉的样子。
夜半了,客栈里静的吓人,邢坦耳边除了水流声,便再无其他,顺着思路继续往下想。
一开始便是宋甫在赈粮上动了手脚中饱私囊,后来又在他们一行人南下之前找好了替罪羊,颜梦凡因着
他们一步步往下走,险些便将邢坦糊弄过去,若不是今日的意外,或许这件案子便要牺牲那么多人去了结了。
邢坦背上冷汗直冒,在御史台为官颇久,拨乱反正的他,只觉得此时自己就在漩涡中间,抓着一枝孱弱的树枝,摇摇欲陷!周围一阵眩晕,邢坦撑住桌子。
“你们,未免太猖狂了。”
颜梦凡看着他几近昏厥的样子,叹口气“不是谁猖狂,而是天意如此。”
“天意?”邢坦稳住身形,坐在椅子上,脑中对着这个词一打转,想到什么“你说天意?不可能···”
此时他却不敢这么坚定,天意他从来都参不透,高位者总是多疑多心,他也不敢猜。
“哎,你以为没有授意的话,宋太师从来都不出头拔尖,生怕被你们同气连枝的御史台拿了把柄。此次如此明显的事情,没有天意相授,宋太师可做不出来。”
此话一出,邢坦痛苦地掩面,颜梦凡的话虽然直白,却非常合理。宋甫是天子家臣,必有天子授意。
此时邢坦才知,自己已是笼中困兽,困住他的便是臣子的身份。能做的只有继续往下问“呵,可为何要这样做?”
颜梦凡似乎是早就洞悉一切一般,慢条斯理“近几年国库亏空的严重,圣上本就烦忧,又总有人不断上书,全是一些伤财之事。”
他叹口气“圣上难啊,不做难免落人口舌,做了又要紧衣节食,他可是皇帝。”
“所以便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假手于人。”
闻言,颜梦凡凝视着邢坦“注意你的措辞。邢大人,如果你想明白了,希望你当个聪明人,也让张大人当个聪明人。”
“要知道,圣上不想做的事情,任谁都不能逼迫,否则便是绝路一条。”
*
太傅府上,张道然坐在书房里,手里是自南方来的书信。
邢坦将南方发生的事情在信中写明,措辞笔锋之间难掩疲惫与失望,最后还写道此次回京之后,便回致仕回乡。
信中所言字字锥心,张道然本就因为唐子坤的事情焦头烂额,现下读到此信,耳边嗡鸣作响,将书信搁在案上深呼吸几口气,却觉得腿上使不上什么劲站起来。
“来人!”
下人听到声音连忙进来,便见张道然不知怎么挣扎着站不起身,便连忙上前搀扶。
终于将张道然搀扶起来,便听他嘴中念念有词着什么。
张道然一向心高气傲,受不得旁人半分揶揄,自持清高的他读完这封信,脑中便只有一个想法。
“进宫,我要面圣。”
下人一顿,忙道“老爷,太阳都快落山了,着时辰不好进宫,不如明天再去。”
张道然颤颤巍巍走到书房门口,天边夕阳血红,将整个张府笼罩在血色霞晖之中,映射在张道然失了几分神采的眼瞳中,只见他一蹙眉,一提气,轮圆了胳膊,扶着门槛将身边的下人甩手打开,下一刻便是撕心裂肺喊道:
“进宫,面圣
!!!面圣!!!!”
第137章 臣子
轿撵吱呀呀地担着一位老人,停在养心殿前。
张道然从轿撵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殿前“臣,张道然求见圣上!”
说着他便跪拜下去,被雾蓝色天光笼罩的皇宫异常静谧,张道然的声音回响在宫殿中,渐渐消散。
吴钊听闻此事时正在去往苏妃院落的路上,详问了方太监,方太监支支吾吾,只说张大人神色匆忙,脸色苍白,只说求见皇上并不说明为何求见。
“皇上,咱还是先回养心殿见张大人吧,他一把老骨头···”
说着一抬头,便瞧见吴钊眼中的锋芒,便缩了脖子。
吴钊手里把玩着腰间白玉龙,道“想见就来,当朕的养心殿是什么?且叫他等吧。”
天色由雾蓝转为墨色,宫灯在四下点起,张道然笔直跪在殿前,双唇紧抿,汗透衣衫,目不斜视地仰望着养心殿,直到身边出现一人。
宋甫驻足在他面前,垂着眼皮子打量了他一番“此时不该戴着你的官帽来,圣上不愿在早朝以外的时间谈论朝政。”
“呵,不让谈论,想必宋大人也谈论多次了。”
宋甫全然没料想到他今日开口便是机锋,一时觉得不愿意触他眉头,好言相劝道“跪再久也没用,圣上一开始不见你,便是不愿见你。”
张道然又讥“早朝之上从未见你如此聪慧,现在生出了如此七巧玲珑心?”
一次两次,宋甫心中有些火大,他本是下值听闻了此事,想到张道然年事已高
,为了维护圣上的面子来相劝,此时也是难以忍受张道然的阴阳怪气。
宋甫一甩袖子“哼。”便大步流星而去。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养心殿的门缓缓张开,方公公臂弯中托着拂尘走出来“喧,张太傅进殿。”
高昂的声音划破张道然已经有些朦胧的世界,他谢恩后起身,却觉得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叫他腿一软一下子前扑在地砖上,身后的小厮立马上前扶他起来。
进了养心殿,皇帝正坐在书桌后,一副和缓的笑“让太傅久等了。”
若放于平时,张道然会觉得皇帝谦卑有礼,可今日看那笑容只觉得越发心寒。
“老臣年事已高,再多跪个几次,怕是就魂归西天。”
吴钊心中一刺,面上却不显“爱卿如此着急,何事?”
张道然上前两步,一双苍老浑浊却湿润着眼眶的眼睛看着吴钊,缓缓下跪。
“臣有疑惑,唯有陛下可以解答。”
吴钊挑眉,平日里张道然总是挑自己的毛病,今日竟是改了性?他心中和缓一些“何事?爱卿但说无妨。”
张道然垂头,深叹一口气,才定住心神“臣想知,陛下认为什么才是为臣之道?”
吴钊眉心一跳,只觉得张道然或许真的开窍了,心中措辞了语言“为朕解忧,替朕分担。”
地上的老臣半晌又道“在皇上心中,臣做的如何?”
这下吴钊便不说话了,噤声看着他,便听张道然又道“万历五年臣被启
用,助您平定天下乱,往后八年助您清缴乱党!之后各地动荡,起义,通路通商,旱涝灾情,老臣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固江山,成繁华,想辅佐您做一个为天下为苍生的皇帝。”
他声音高昂,几分颤抖,吱吱刺着吴钊的心。
“可今日南部民不聊生,灾疫四起···”他哽咽了,眼圈通红,直直盯着吴钊。
“皇上!”高喊一声匍匐下去“老臣恳请您睁眼看看他们,路边流离失所,分人肉而食的子民!他们本有官粮可吃的啊···皇上!!”
砰--
吴钊终于受不了,依仗拍在桌面“朕一直睁着眼!天下之大,难道个个流离失所之人朕都要施舍都要怜悯?!天下是朕的天下,你要记好了!”
闻言,张道然缓缓抬头“天下本是你的,但你可曾想过,你要这天下来有何用?!”
吴钊被他突如其来的厉声惊地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张道然一边踉跄站起身,一边道“难道只是满足你的利欲熏心,成就你自己的泼天富贵,享受天下人匍匐在你脚边吗!”
“你得到了一切,却不知回报,不知感恩!”
吴钊也站起身,梗着脖子,指着他呵斥道“你反了!”
张道然已是看清了他的面貌,只觉得可憎极了,心火燎烧叫他气血不断上涌,竟也是抬手指着吴钊骂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一把老骨头,我不反,总有人反!别忘了你自己的出身!”
张道然中气十足
,吴钊心口一阵抽痛,此时方公公听着情况不对,推门进来,便见张道然抬手将头顶的官帽一摘,提溜在手中往外走。
甫一出殿门,他扬手将官帽丢出去,乌纱帽顺着台阶骨碌碌往下滚。
张道然转头,夜风吹着他鬓边的白发,“我是天下苍生的臣子,不是你这竖子的奴仆!”
吴钊头痛欲裂,听闻此言便抬脚踢翻茶几“把他关起来!关起来!”
第138章 求情
夜深,长庚阁中,仍旧灯火通明,慕玄云垂眸看着书案上尚月的信,似乎是写的急促,信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是洋洋洒洒一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