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在世上宁折不弯，却偏偏只觉得愧对膝下唯一的女儿，此事一出怕是唐子坤也无回旋的余地，唯留下家里一对妻女，可想而知日子会多难过。
方叹了一口气，便听见门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张道然抬眼望去，狱卒将门打开，奉上一食盘好酒好菜。
“张大人，请。”
张道然看着这一盘好酒好菜，四肢凉透了，他明白其中的含义，双手有些颤抖着，被他努力按捺下。
那狱卒却不出去，颇为挑衅地站在他面前。张道然开口“我是将死之人，也容不得你放肆。”
让犯人独自吃完断头饭，是一条铁规。
却见那狱卒蹲下身来，张道然便看清了，他样貌竟是出众，虽然脸上故意抹了碳灰，却掩
不住骨相卓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幽幽盯着他。张道然身子往后微微仰着，竟从他脸上看出一股熟悉的帝王之威。
未等他深思，那人道“张大人，在下有一法子，您可以不用吃这顿饭。”
张道然并不知此人来历，只道“吃不吃这饭也轮不到你决定。”
面前的人勾唇一笑，张道然更是感觉熟悉，奈何年事已高，又蹙眉开口“你我可曾在何处见过？”
“张大人同我有眼缘，便是有缘之人，可否听一听有缘人的建议？”
那人并不正面回答，轻快道“张大人为人清廉，高风亮节，在此处死去实在太过可惜，况且。”
“您还有妻女，若是因您遭了连坐，怕是您九泉之下也难安眠。”
“哼。”张道然瞧地透彻，来人早就做好了准备，句句话往自己的心坎上戳，便也不甘示弱“我老了，不中用，惹了皇帝的厌烦，今次不死，也是明次死。不知你后面那位主子，要我这条老命有何用？”
狱卒挑眉干脆在张道然面前也盘腿坐下，一手撑着脸“别将自己说的一无是处，我们主子可是很欣赏您。”
“只要我们主子不想让您死，是个皇帝都杀不掉你。”
闻言，张道然抬起眼皮，终于是认真地盯着他，这人看上去泰然自若，且看谈吐并不像口出狂言。张道然心里泛起嘀咕，左思右想半晌，问道。
“打肿了脸充胖子？口气真大，有何证明身份的凭证
？”
第145章 盘活
对面的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桩，从胸口中掏出一个什么圆圆扁扁的东西，张道然探过头去还没看真切，那人便双手合十将玉佩藏在中间。
“张大人，这东西不是白看，若是看了，您就要同我们一道，倘若不同，您这碗断头饭，怕是也吃不上了。”
这话虽然是轻飘飘说的，语气中却带着威胁的冷寒，张道然本能地察觉此人并不是在开玩笑。、
张道然噤声沉思起来，大牢里灯光昏暗，对面的狱卒便静静等着，微弱的火光闪烁间，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便毫不在意地抬手擦去。
墙边传来不知道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声音，张道然内心仍是煎熬，此次是生死攸关的决定，他并不知对面的人的底细，若是答应了，或许能保下一名。若是不答应叫他现在便出去，自己明日也是个死。
看着那碗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的断头饭，饿了两日垂垂老矣的张道然，快速地做出了决断。
“你们能不能保障我妻女的安危？”
“自然可以，我们主人不喜欢连坐。”
“好，不管你们是谁，我同你们一道。”
即使同他们会身处龙潭虎穴，至少他的命要握在自己手中，见势不好，生死全由自己。
那狱卒眼角绽开一抹笑意，便将手摊开。
张道然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这？！”
那人掌心躺着一块晶莹温润的凤符，不就是前朝皇后的东西？
狱卒眯
眼一笑“张大人既然认识，那同我们一道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吧？”
张道然后背上泛起一层冷汗，他在吴钊手下为官多年，杀了不少想要复国的楚国残党，他心中明了，残党是杀不尽的，只是不承想还有人会走进这深宫牢狱，策反他。
“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你们···”
看到他严重的戒备与恐惧，狱卒装扮的男人道“张大人当时为皇帝效命，那是您该做的，您做的很好。”
“此时为我们做事，想必也会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隐隐透着一股威压，张道然自知已经没有后路，便无奈笑道“没想到啊，世事无常。”
“你们要我做什么？如我先前所说，我如今已经是废棋一枚。”
狱卒站起身来，转身对着狱门“谁说张大人是枚废棋？就算是，我也能将您这步盘活。”
*
入夜，阮瑾玉同含柠总算是上了青云阁，含柠神采缺缺，一进阁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谁也不肯见。
阮瑾玉想着暂时让含柠自己一个人待着，便吩咐人看好她之后，回了长庚阁。
长庚阁中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冷清，相反处处有人生活的痕迹，从书案上摊开的笔记来看，阮瑾玉走后，慕玄云似乎常常在此处理事务。
含柠同邵安隐事发突然，加上阿朱不在，阮瑾玉并没有往山上递信笺，此时看见长庚阁中没人，望舒阁也是一片静谧。
推开望舒阁的门，一股
熟悉的香烛味道叫她安心了不少，慕玄云不在阁中，不知去了何处，想着她往书案前走着。
却在此时，书案前闪过一道黑影，从窗楣中跃出去。
阮瑾玉一惊，便见原本整齐的书案似有被翻动的痕迹，书架上的东西也被抽出，杂乱无章。
青云阁进了贼！
阮瑾玉当下便追了出去，黑影动作极快，阮瑾玉在他身后紧追不舍，青云阁的信息就绝对不能流传出去，否则便是酿成大祸！
这样想着，阮瑾玉拆了头上的发饰握在手中，紧紧盯住那个黑影，一路追到山下人群熙攘处，一个眨眼间，那人闪身进人群，便难以在寻觅到踪迹。
阮瑾玉一路疾追，此时上气不接下气，发丝黏在额头上，在人群中穿梭着，今日是端午，街市上有不少人捧着糯米粽子，或说或笑，阮瑾玉仔细瞧看着那些手里没有粽子的人，却不经意间撞上了谁。
抬头一瞧，周凌蹙眉看着她。
阮瑾玉有些诧异“你不是今晚就离京了？”
暖色街灯下，周凌的面庞比平时坚毅了几分，他脸上也有几分错愕，垂眸看着阮瑾玉时，眼中遮掩着情绪，偏过头去“今晚有事，推迟到明日了。”
阮瑾玉没有心思与他多说话，四下里张望着“哦，是要过完端午再走？”
那人不说话了。这条街很长，并无任何格外分支，阮瑾玉抬步往前走去，走了没多远便听周凌的脚步声跟在后面。
她转过头
，周凌平静地看着她，声音轻缓“能陪我走走吗？”
第146章 贼
阮瑾玉微怔，下意识便想拒绝，但是瞧见周围人对她方才横冲直撞的行为不时投来奇怪的目光，便一转念头答应下来。
二人并肩走在街上，自然极了。
周凌开口“没有再生病吧？”
“没有。”
“今日是端午，可吃粽子了？”
“还未。”
周凌抿抿唇，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阮瑾玉抬起头，察觉到方才他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了，今日情绪不佳？”
灯火流转在周凌抬起的眼眸中，他负手在身后，倒是丝毫不避讳阮瑾玉“西边战事吃紧，此次他们来势凶猛异常，我肩负重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京。”
嘈杂熙攘声中周凌有几分低落的声音尤为清晰，传入阮瑾玉耳中不禁让她收回了在人群中的目光，抬眸看着周凌。
又听周凌继续道“若是我在战场上战死，怕是除了血亲之人，难有为我痛哭的人。”
“不。”阮瑾玉蹙眉，周凌眼中隐隐闪着期盼，垂眸看她。
阮瑾玉叹口气，清冽的声音响起“你是将领，应有绝对的信念去打一场凯旋的战，战前踌躇是不该有的。”
周凌微微睁大眼睛。
“再者，为国捐躯，莫说是没有人，举国上下都会为你哀恸，这是殊荣，你不必过分挂心。”
半晌，周凌眼中的期盼如潮水般阵阵褪去，他自嘲地冷哼一声“嗯，含玉说的对，我惭愧至极。”
他停在一个粽子摊前，要了两个粽子，将其中一个缓缓剥开
粽叶，塞进阮瑾玉手中。
看着手里，烫呼呼升腾着热气的粽子，阮瑾玉却高兴不起来。
“陪我吃吧，下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说罢，他自顾自啃了一口粽子，嘴唇上沾着些发亮的晶莹米浆，想着与周凌算是朋友一场，阮瑾玉向来不是什么绝情的人，便陪他边走边吃。
二人悠然地在街上散步，捧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粽子，走在街道上，阮瑾玉四处瞧看着，这条街她十几年前也走过，只是与现在的样貌大不相同。
周围吆喝声，人们的嘈杂声，河边锤捣洗衣声，柔风拂面，阮瑾玉舒展开眉心，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同嫡姐偷跑出宫的日子，彼时的自己打了胜仗，开心极了，也是同嫡姐一人一个粽子，吃的嘴唇发光。
粽子很快就吃完了，二人也行至街尾，灯火也暗淡下来，再往前就是凤尾巷了，阮瑾玉便顿住脚步。
“我该走了。”
周凌默了半晌，才道“好，我送你。”
阮瑾玉心中挂念着找不到的那个小贼，又想着周凌并不知道她已经搬出了凤尾巷，便开口编理由拒绝他，一边转身往反方向走。
谁知同周凌迈出的脚步方向竟是一致的。
阮瑾玉愣了一下，周凌也顿住了。
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恶寒涌上阮瑾玉的鼻尖，她眼圈有些泛红，却在心中安慰自己，是草木皆兵。
“周小侯爷，你不是要送我吗？你要去哪儿？”
周凌半张脸隐在
暗处，轻快道“想到要给家里人带两个粽子，你我既然要避嫌，那就就此别过吧。”
他的声音落下许久，却是没有挪动脚步，阮瑾玉双腿似乎黏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脑中速速回想着今日的遭遇。
先是在青云阁看到黑影，追着下山竟然遇见了本应离京的周凌，周凌牵绊住了她的脚步。
周凌要送她回去，为何却下意识是往反方向走？他难道知道自己已经不在邵府住了？
霎时间，阮瑾玉想到了白日里的一个细节，往周凌身后张望了几眼，立马开口问道“怀尘呢？他怎么没在你身边？！”
“他在府中收拾东西。”阮瑾玉只能看到周凌半张疑惑的脸，盯着他的嘴一开一合，逐渐觉得世界眩晕起来。
白日里她在邵府墙头看到的那个人影，分明像极了怀尘！
如果那人真是怀尘，周凌又知道她已经搬出了邵府，那么···
她身子一晃，后退几步，周凌见状担忧道“你怎么了？”
“你离我远点！”阮瑾玉抬手挡住他，却见他脸上的关切开始忽明忽暗。
阮瑾玉抬眼死死盯着周凌“你和青云阁上那个贼是什么关系？怀尘到底干什么去了！？”
声音不禁尖锐起来，面前的男人闻言垂下头，阮瑾玉看着半边照着灯火的鲜艳红色只觉得如此刺眼！
“呵。”
阮瑾玉蹙眉，这声冷笑不像是她认识的周凌的声音，又确实是从周凌口中传出来的。
“青云阁？贼？
”
周凌抬起头，一双瑞凤眼中，先前的温柔荡然无存，反而是更为真实的讥讽与冷寒，阮瑾玉心中一颤，想起河边那次，周凌射杀赵彦时的目光。
一样的冷若冰霜，充满了戾气。
“青云阁里，不就藏着一窝反贼吗？”
这才是真正的周凌。
第147章 寻找
阮瑾玉脑中一炸，突然便想明白了很多事，为何他总是黏在自己身边，赶都赶不走，为何他一个原本如此高傲的人，居然肯为了她低下头。
她上前一步揪住周凌的领子“怀尘到底去哪儿了！”
阮瑾玉质问道“他是不是在青云阁？你到底在计划什么！？”
任阮瑾玉如何摇晃他，周凌只是静静的睨着她，眼中是丝毫不掩饰的不屑。
半晌，周凌勾唇“你既然猜到怀尘在青云阁，为何要求着问我？”
阮瑾玉松开手，转头望向凌意峰，那座高大的山峰静静屹立在黑暗处，其中似有暗流涌动。
周凌冰冷的声音又响起“如果再晚些，你就见不到慕玄云了。”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阮瑾玉往凌意峰的方向冲去，她跑的极快，耳边呼啸的风和人群熙攘的声音夹杂着略过，目光紧盯着那山头。
快点，再快点。
阮瑾玉催动着双腿往前奔，所过之处不时撞到几个人，纷纷回头看她。
周凌在她身边从一开始便是心怀鬼胎之人，慕玄云应是早就发现了，才叫自己远离周凌。昨日若怀尘听到了邵安隐的对话，怕是青云阁朝不保夕了。
转念一想，上前线是大事，还有什么事能让周凌暂停行程留在京内！
“混蛋。”
阮瑾玉咬牙切齿骂道，奔至山脚下，已是气喘吁吁，仰头望向山顶，还是一如既往地寂静，青云阁甚至连夜灯都没点起，应是没有什么大碍。
阮
瑾玉心中松下半口气，抬腿往山上爬去。
山中寂静，慕玄云从蜀州回来后将山上的野兽杂木进行了清理，此刻银色月光洒下，树影婆娑在地上，阮瑾玉的身影一闪而过，忽而闻到了一股糊味。
心中一惊，阮瑾玉抬起头，原本寂静的青云阁下似乎被照亮了，黑色的牌匾忽明忽暗。
不是夜灯，是火光！
阮瑾玉脚下一软，差点摔在台阶上，双手并用地爬起。以往每日晨起都要上下爬一遍的凌亦峰此刻竟是让她感到高不见顶。
待阮瑾玉手脚并用地爬到山顶时，青云阁的火势已经不受控制，熊熊大火前站着一个身影正急切的不知如何是好。
“飞羽！”
阮瑾玉喊道，飞羽回过头来，满脸是汗，黑灰摸在两颊，看到阮瑾玉时倏尔睁大眼睛“你，你不在里面！含柠明明说你在里面！”
接着他便转头做势往里面冲。阮瑾玉一把拉住他“做什么？这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含柠出来了？”
“她已经下山了，可阁主还在里面！”飞羽喊道，一把甩开阮瑾玉的手“阁主以为你在阁中，方才刚冲进去！”
经过方才周凌的事情后，此时的阮瑾玉对于飞羽的话半信半疑，却见他一头扎进火海，才信了八分，跟着钻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