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她喃喃道,“良学?”
许君赫往前走了几步,纪云蘅虽满心疑问,但在这堂中她能够依赖的也只有帮她修屋顶,上树摘花的良学,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只见他将桌上的碧玉拿起,眼眸微眯,“可查出这玉的来历了?”
“下官正在审问。”
常康将方才堂中王惠所说的话简略向许君赫复述了一遍,又道:“只是眼下还没问出,她便跑出去了……”
许君赫转身,微微低头看向纪云蘅,声音莫名就低了下去,“他们都说是你送给你妹妹的?”
纪云蘅不高兴地点了下头,“他们都在胡说。”
许君赫又问,“那你要怎么办?”
纪云蘅扭头,看着堂中跪着的满地的人,那些衙役,那些纪宅的下人,还有王惠和纪盈盈。
她想起许多年前,或许她娘就面对着这样的情形,经历过一场让她百口莫辩的审问。
然后定了罪,被锁进了那个小院中,郁郁而终。
纪云蘅意识到,若此时她不为自己辩驳,将无人相信她的清白。
第23章
纪云蘅是可以为自己辩解的。
但前提是她要在没有恐吓和威胁之下,并且较为安静的环境里才可以集中精神,思考出属于自己的解决办法。
“但我要他们都出去,包括夫人。”纪云蘅提出要求。
纪盈盈听到这要求,当即害怕地看向母亲,眼里含着泪,藏着深深的恐惧。
王惠被那一脚踹得半死不活,捂着伤痛也要挣扎起来,想抠出嘴里的布说话。
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许君赫就一声令下,所有衙役赶着下人出了门,连带着站不起来的王惠也一并抬了出去,正堂的房门一闭,就剩下寥寥几人。
他坐在了常康方才所坐的主位上,左手边站着常康,右手边则是殷琅与贺尧。
纪云蘅站在堂中,身边几步的距离跪着纪盈盈。
堂中变得寂静,一时间无人说话。
许君赫也不催,让纪云蘅站在那里自己想,他也很好奇纪云蘅会用什么方法自证。
这个平日里胆小软弱,被欺负也不敢大小声的人,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强硬。
纪云蘅看着面前的许君赫,恍然像是又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许君赫会给她修屋顶,会翻墙给她送药,还会爬上树给她摘花,还会把想抓住她的王惠踢得翻跟头。
有良学在,这里没有人会打她。
她独自站了半晌,待到她不再害怕,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时,才伸手,将手掌一摊,“可以把玉给我瞧瞧吗?”
殷琅听闻,马上转头去看许君赫。
一般这种情况下,许君赫只需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或者眼神,殷琅就能辨别他是同意还是拒绝。
这是他贴身伺候许君赫多年养成的眼力见。
只是许君赫却没有给殷琅指示,而是自己拿起桌上的玉,两步走到纪云蘅的身前,将玉递给了她。
她接过之后,放在掌心里细细打量。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玉,却是第一次触碰。
冰冰凉凉的,像凝结而成的水一样,即便是整块玉都是鲜亮的绿,没有任何杂色,却还是能透过玉隐隐看见手指的影。
晶莹如水,剔透似冰,当真是一块世间罕见的珍宝。
“我先前听薛叔说,这天下间的碧玉,从种水和颜色来看,数蒲甘的最为珍贵稀罕,每一块都是独一无二。”纪云蘅的指腹滑过玉,轻声道。
许君赫心说那杀猪的屠夫,懂的还不少。
嘴上道:“这就是蒲甘的玉。”
纪云蘅唤道:“纪盈盈。”
纪盈盈吓得身子一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双腿俨然软成面条,便是现在有人让她起来回话,她也站不起来,心里早就慌乱如麻。
“你说这玉是我送你的,那我问你。”纪云蘅用认真的声音问道:“这玉有几块?”
纪盈盈脱口就想回答两块。
可另一块在她兄长的手里。
前段时日她去找兄长的时候,正巧撞上纪远摘了玉收进盒子里,当时纪盈盈还好奇地问了他为何将玉收起来,纪远回答则是怕戴在身上磕坏了玉,所以才收起来。
纪远藏玉时虽避着下人,却并没有防备纪盈盈,于是她就亲眼看见纪远将玉藏在了书柜后面的暗格里。
今日衙役搜查定然是没搜到的,否则早就到这些大人的跟前了。
但也只是暂时的,因为搜查还没结束。
纪盈盈六神无主,颤着声答:“一……”
纪云蘅看着她,眸色如平静的湖水般,打断她的话,“你想清楚了再回答,若是说谎,大人们不会轻饶你。”
“就是一块,你只给了我一块。”纪盈盈的指甲死死地掐住掌心,不让自己因恐惧而失了理智。
纪云蘅转头唤了一声,“良大人。”
“我姓许。”许君赫纠正。
“许大人,若是她说谎该如何处置呢?”纪云蘅问。
“你觉得该如何?”他反问。
“抽鞭子,打板子。”纪云蘅想了想,又学着王惠道:“打她几巴掌,她知道痛了,就会说实话。”
纪盈盈咬紧了牙根,听到这时便想着,就算是她挨了板子,再痛也要忍着,万不能将母亲交代的话忘记了。
先前在门前王惠对她说,此玉绝不能承认是父亲给的,只管赖在纪云蘅的头上就是,自有她死去的外祖父顶罪。
当初父亲带回这两块玉,说是无法变卖成现银,又实在是因为太过宝贵不舍得扔,所以才给了他们兄妹,叮嘱他们仔细藏着戴。
他们兄妹也藏得仔细,从未叫外人看见过,可谁知天降横祸,凭空一道惊雷落在了纪家,兄长与父亲接连被抓,行贿上级官员和私相授受的帽子扣下来,先前埋下的祸根就跟着被抄查出来。
蒲甘之玉。
纪盈盈根本就没听说过,压根不知蒲甘是何地,这玉又是什么来头。
“若是她胆敢在我面前撒谎,我便让人割了她的舌头,片成刀花,再让她一点一点吃下去。”
许君赫只是问,却并不采纳纪云蘅的意见。
纪盈盈哪里经历过这些,被这么一吓当场就不行了,崩溃大哭道:“两块,有两块!”
“那还有一块在何处?”纪云蘅立马追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纪盈盈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在极度恐惧之下,她甚至无法好好思考,更不知道现在自己该如何回话,怕不小心说了什么拖累了兄长和父亲,拖累整个纪家。
她高声朝门外喊道:“娘,娘救我!”
她本能地想依偎母亲,可王惠早就被抬了出去,大门紧闭,任她怎么呼救,都没人应声。
“若是你们知道我有两块这样的玉,又怎会只拿走一块?”纪云蘅道:“我再问你,另一块玉在谁那里?”
纪云蘅的问题非常简单,在不知情的人听来并没什么特殊。
然而知情人却知道,这问题很刁钻,让纪盈盈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不敢回答。
若说不知道,可是等到衙役从兄长房中将玉搜出来,证实她在撒谎怎么办?
若是将实情说出,岂非将兄长手里的玉白白供出来?
“回话。”许君赫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纪盈盈浑身乱抖,只哭着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道啊!”
许君赫冷笑一声,“另一块玉在你兄长脖子上挂着,你岂能不知?你说这玉是纪云蘅送给你的,那你兄长那块呢?也是她送的?怎么你们兄妹二人多年不曾见面,竟连他身上也有这样一块玉都不知?”
纪盈盈一听,当即明白再怎么说都没用了。
在这样的对峙中,只要她有一句谎言,那不管她说多少都将成为可疑。
先前在纪云蘅问有几块玉时,她先说一块,后改口说两块是第一次撒谎,其后又说不知第二块玉的去处,是第二次撒谎。
两次撒谎,就已证明她所言俱是假话。
纪云蘅走上前,从盒子中摸出一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解开层层缠绕,露出一块铜板大小的玉来。
玉身棉白中带着些许绿丝,水润感微弱,与先前那块碧玉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这才是我娘去世时留给我的。这些年你们将我所住的地方多次搜刮,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不管是我娘生前用的笔墨,还是我及笄那年的簪子。”
许君赫犹记得那日,她说起两年前金簪被抢的事时,还惟妙惟肖地学了当时一个下人所说的话。
那时候,许君赫只疑惑她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而今看见纪云蘅站在堂中,眼睛蕴着澄澈的泪时,才恍然明白。
纪云蘅真的特别喜爱那支金簪。
她之所以对两年前的事仍不能忘记,将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是因为她记性好,而是因为这是她时隔两年之久仍无法治愈的伤痛。
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她紧紧攥着玉,将这些年逆来顺受所咽下的委屈,尽数化作一句话,“我怕你们将这块玉也抢去,就一直不敢戴在身上,只能在床底下挖个洞,将东西藏进去。”
“你们抢了我的东西,却还要污蔑我,污蔑我娘。”纪云蘅气愤地扬声,“纪盈盈,你说不说实话!”
许君赫已经不想再看纪盈盈嘴硬,就冷声唤道:“贺尧。”
站在一旁的高大侍卫立即上前来,一把就掐住纪盈盈的下巴,轻易将她从地上提起来,卡着下颌骨一用力,纪盈盈的嘴感到剧痛,不受控制地张大。
他的手指探进嘴里,夹住了纪盈盈的舌头,作势要拔舌。
到这份上,纪盈盈的心理防线全盘崩溃,半点没有了反抗意志,尖声哭叫:“我说,我说!”
贺尧松开她,她便立即磕着头道:“是我娘教我这样说的,她说只管将此玉的来历赖在纪云蘅的头上。”
“玉从何而来?”
“是父亲在两年前带回来给我和兄长的,只告诉我们要仔细藏着爱护,不让外人发现,其他的并没多说。”
许君赫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他侧身,对常康道:“常大人,可听明白了?”
常康立马起身回话,“下官听得清清楚楚。”
“纪昱一介八品小官,如何伸那么长的手,有那么大的能耐贪得皇贡?这上面究竟有多少人参与,泠州又有多少官包藏祸心……”许君赫轻描淡写地问:“其中可有常大人?”
常康胆战心惊,撩袍跪在地上,“下官自调任泠州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更不敢参与这滔天大祸之中,请殿下明察!”
“自然,否则也不会让你来抄查纪家了。”许君赫眼眸一弯,又笑起来,像是在与常康逗趣,“常大人不必害怕,尽管将此事带回去往上报。”
他从纪云蘅的手中拿过碧玉,又道:“至于这玉,我就带回行宫,禀明皇上。”
事已至此,常康如何不明白?
难怪他会被突然调派此处抄查八品小官的家,想来这场局早早就布下。
抄查是小,找出这块玉才是目的,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许君赫要的就是他在场,听到这玉来的来历,其后将消息带回官署。
然而常康可不是愚笨之人。
他先前就听出许君赫早就从纪昱之子的身上搜出这样一块玉,若是他只想惩治泠州这些官员,肃清其中污秽,早就可以用纪昱之子身上的玉揭开这桩贪污皇贡之案。可他却还是演了十来日,以纪昱行贿之由降罪纪家,下了搜查令。
显然许君赫的目的不是纪家,也不是泠州这些当职的官儿。
奈何常康品阶不高,无法透过迷雾窥探京中朝廷,不知这刚及弱冠的皇太孙设下此局,究竟是在与何人斗法。
他自不敢问,只低头将命令接下,悄悄抹着额头的汗。
“你这妹妹,如何处置?”许君赫又去问纪云蘅。
他似乎颇有兴趣从纪云蘅的口中听到她是如何下责罚的。
纪云蘅看着趴在地上哭得凄惨的纪盈盈,说道:“我想让她把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都还回来。”
“还有呢?”他又问。
“请家法。”纪云蘅说:“我犯错时,便是如此。”
“多少鞭?”
“十……”纪云蘅为难起来,斟酌着,“十五鞭吧……”
许君赫点了点头,刻薄评价道:“这主意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无用。”
他转身道:“你今日就记着你这长姐的恩惠,我若治你欺瞒之罪,便是先拔了舌头再乱棍打死。你母亲教子不严,唆使你污蔑长姐,与你同罚,各领五十鞭,再于院中跪足两个时辰。”
“方才那些下人,纵容主子行恶,颠倒黑白。”许君赫眸色平淡,语气寻常,“仗杀。”
“常大人。”
常康忙道:“下官在。”
“留下人看着,将惩罚实行结束后派人向我通报。”许君赫道。
“下官领命。”
许君赫将那小盒子盖上,递到纪云蘅面前,低声,“拿着东西,回你的小院去。”
一瞬间,他又从那个杀伐果断的皇太孙变成了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