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生反手关上门,抬步走过去,隔着纱帐道:“柳姑娘,在下来迟了。”
柳今言伸手撩开纱帐,对他道:“不算迟,过来坐吧。”
邵生已经来过几回了,倒没有半点拘谨,走到她对面坐下,随后就看见柳今言拿了个钱袋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面前。
邵生疑惑道:“柳姑娘这是何意?”
“收着吧,你每回来妙音坊都要花银子,不能让你白白浪费了钱。”柳今言道:“本来将你卷入此事我已经良心不安,不能再让你吃亏。”
邵生笑了一下,淡声道:“柳姑娘不必介怀,邵某一介书生,能够尽绵薄之力帮助受苦受难之人已是幸事,何谈吃亏?”
柳今言摇了摇头,颇有自己的坚持,“收下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连觉都睡不好。”
邵生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柳今言的脸色,见她果然眼下有些乌青,妆点过后的面容也显出几分憔悴来。
他便不再推拒,将满当当的钱袋子收下。
随后柳今言从袖中摸出一张白色绢布,绢布上画满了各种线条,用小字在上面做了标注。
柳今言低声道:“这是程子墨给我的地图,画的是郑褚归如今所住的宅子,邵公子拿回去仔细研究,务必要将地图的每一处都牢牢记住。”
邵生粗略将地图看了一眼,随后将绢布卷起来收入袖中,笑着说:“放心好了,我记东西还是很快的。”
柳今言没应声,沉默片刻之后问道:“我还是想不明白,邵公子本是事外之人,何必掺和进来?”
邵生的加入要从几日前,柳今言与程子墨约在赌场见面时,被他无意间撞破开始。
柳今言与程子墨有来往的事倘若让杜岩或是迟羡任何一人知道,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不仅会毁了所有的计划,还会让两人大祸临头。
为了稳住邵生,程子墨半哄骗半强迫地将邵生带去了酒楼的雅间中,本想随便骗两句将此事揭过去,谁知邵生并不是好糊弄的人。
他忽然就将先前抱月斋那场闹剧给点了出来,问当时是不是程子墨与柳今言合起来演的一出戏。
柳今言两人也纳闷着,邵生一个落榜的秀才,连举人都没考中,但脑子却是出乎意料地灵活。
那日追问到最后,柳今言和程子墨一合计,还是将实情半真半假地说出,只说郑褚归手里有一份密文,密文之下是一个专门拐卖年幼孩子的组织。
邵生倒是颇为正义,听得这件事之后,立即郑重地请求要加入两人之间的计划。
程子墨当时并未答应,只说回去再考虑考虑。
其后他便着手调查邵生,发现邵生的确来历简单,不过是寻常人家出身,乡试落榜之后就在泠州谋生。
程子墨转念一想,觉得他也并非全然帮不上忙。
许是都是落榜书生的关系,他与杜岩之间出乎意料地有共同话题可聊,虽说是今年入秋才相识,但两人的关系倒是不错。
程子墨盘算着当日设宴肯定是邀请杜岩的,届时杜岩或许会将邵生也带去,如此一来邵生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混入宴席中。
他是个身份平平无奇的书生,不会过多惹人注意,是去搜文书的最好人选。
且最重要的是,倘若邵生行动计划败露,那与他程子墨没有半点关系,人是杜岩带去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将杜岩也拉下水。
程子墨左思右想,认为邵生的加入非常有利于计划,便同意了邵生的加入。
总之各有各的算计。
邵生不便于程子墨直接见面,便来妙音坊,以见兰水的名义悄悄与柳今言联系。
这边他刚将绢布给收起来,敲门声却突然响起,兰水着急的声音传来,“柳妹妹,快开门!”
柳今言与邵生对望一眼,随后赶忙起身去将门打开,就见兰水脸色有些着急,挤进房间低声说:“你快回去吧,他们正急着找你呢。”
“找我?”柳今言满眼疑惑。
游阳的舞姬虽在妙音坊暂住,但并不营业接客,更何况以柳今言的身份,她在这里几乎日日都是闲的。
兰水便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是郑大人来了此处,点名要你去抚琴作陪呢。”
柳今言眉头一拧,眼眸轻转,说道:“你去请嬷嬷来定夺此事。”
随后她回身与邵生道别,快步离开了房间。
柳今言的屋子在三楼,她清楚自己是当作瘦马培养,一开始便是献给那些高官权臣的玩物。郑褚归是刑部尚书,当朝二品官,他点了柳今言前去作陪,她断然没有拒绝的资格。
可事发突然,此事很可能彻底扰乱程子墨先前的计划,她今日必须推拒。
柳今言的脚步有些急了,想快点回到房里,哪怕是将双手割破了也不能去抚琴。
只是上楼时没留心,加之脚步太快,拐角时突然与一人相撞。
那人生得高大,身板硬得出奇,柳今言撞上去之后反而将自己给弹得往后退,一时站不稳就要往后倒。
电光石火间,她想着倘若摔下楼梯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痛是痛了点,但至少能应付眼下的难题。
只是没想到面前这人动作无比快,一把就将柳今言给拽住,往前一拉,柳今言就被这股力道轻而易举地拽着往前,扑进了来人的怀中。
凛冽的气息将她笼罩,淡淡的清香传来。
柳今言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她慌忙用力一推,脱离那人的怀中,往后两步站好,再一打量才发现面前这人十分俊朗,就是脸色冰冷了些,有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
柳今言见过他,先前在抱月斋的时候,他被称作“迟大人”。
迟羡仍旧穿着一身黑色衣裳,长发用发带束着,身上丁点配饰都没有,情绪内敛。
他同样衣着朴素,但与邵生相比的话,就不会被人当作什么穷酸书生,周身一股子不好惹的气息。
柳今言对上他的眼睛,心头好像被撞了一下,轻轻地,却跳得厉害。
“柳姑娘。”迟羡淡声道:“郑大人有请。”
纪云蘅今日倒不是心血来潮找柳今言玩,而是她这几日在苏漪的安排下,学习绣香囊。
只是她在女红方面没有半点天赋,绣出来的东西完全没眼看,便想找柳今言学习一下。
她带着自己绣毁的两个香囊来到妙音坊。
她是这里的常客了,经常来找柳今言玩,门口的人瞧见她也不会阻拦。
今日来得巧,刚下马车就看见正要踏进门的许君赫。
纪云蘅觉得自己不会认错他的背影,双眼猛地一亮,提着裙摆小跑着追赶。
以往许君赫身后总是跟着殷琅和贺尧二人,今日却是孤身来的。
只是他依旧披着雪白的狐裘大氅,金冠熠熠,金丝袍摆随着走路时微微摆动着,光是往那一站便张扬得惹眼。
许君赫没有丝毫收敛自己的气场,没有半分受挫或是失意的样子。
纪云蘅追了好一会儿才赶上,气喘吁吁地拉他的大氅,小声道:“良学……”
许君赫被吓一大跳,一回头还真是纪云蘅,登时微微瞪圆了眼睛,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憋出一句,“怎么我在这也能碰上你?”
自打来了泠州之后,许君赫统共也就来过两回这种不大正经的地方。
上回在万花楼,这回是妙音坊。
但都与纪云蘅撞了个正着。
先前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回在此处与纪云蘅遇见,许君赫心里突然有那么一两分心虚。
纪云蘅跑得小脸通红,喘了好一会儿,平复了呼吸后才问:“良学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脸上有着与许君赫不期而遇的惊喜。
许君赫轻咳两声,含糊道:“我来办点事儿。”
纪云蘅却突然弯着眼眸笑了。
“你笑什么?”许君赫问。
纪云蘅便笑道:“我先前听妙音坊的姐姐们说,来这里的男人都像是死了的鸭子一样——嘴硬。只要一问,他们就会说自己来这里是办点事儿,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许君赫眼睛一瞪,凶道:“谁跟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59章
见许君赫一副问罪的模样,纪云蘅支支吾吾,说没有谁告诉她,是她从旁人闲聊的嘴里听来的。
许君赫就要赶她,“日后管好耳朵,不准再听那些不三不四的话,也少来这种地方,快回家去。”
他那语气带着一股子兄长的管教,并不凶戾。
于是纪云蘅便不害怕,边往楼梯处走边说:“我是来找今言的。”
许君赫抬步跟在后面,近得几乎要踩到她的裙摆,身子稍稍往前一倾,贴近她的耳朵尖,“有何急事,非要今日找吗?”
纪云蘅慢吞吞地上着楼,从小挎包里摸出两个绣坏的香囊,“我想让今言教教我怎么绣香囊。”
许君赫接了一个过来细看,就见上面的针脚乱七八糟,各种颜色的线凌乱地串在一起,没有任何章法,便诚实地评价道:“绣得一塌糊涂。”
纪云蘅颇有些羞愧,染红了耳朵,又将香囊拿了回来,往挎包里揣,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是第一次绣呢。”
“你的手用来作画写字就够了,绣香囊干什么?想要的话直接买就是。”
许君赫对香囊这玩意儿不屑一顾,觉得那完全是浪费时间。
纪云蘅抬起脑袋,转头用十分乖巧的眼睛看着许君赫,说:“姨母说庙会将近,让我绣个香囊,去送给心仪的男子。”
许君赫自己都没察觉,他嘴角一沉,直直地问道:“谁?”
“什么谁?”纪云蘅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含糊道:“届时再看吧。”
“你连送给谁都不知道,绣什么香囊?”
“姨母让的。”
“那你姨母让你送给谁,你就会送给谁吗?”许君赫又问。
“当然啊。”纪云蘅理所应当地回答。
她向来是乖顺听话的,尤其是听别人都说婚姻大事自当由长辈做主,所以苏漪让她与谁来往,她都会照做。
纪云蘅不会苦恼这香囊该送给谁,只会苦恼自己绣的香囊太过难看,拿不出手。
她回答完之后就不再说话,撑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往上。
纪云蘅今日穿着杏花一样的衣裙,银丝在领口和裙摆绘出繁琐的花纹。不知是哪个巧手丫头给她梳了双髻,带着蝴蝶金钗,垂下两条细长的辫子。
许君赫站在她身后,就看见她那白绒绒的领口裹着光洁白皙的脖子,些许碎发散落着。
纪云蘅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写着“温顺”二字,从前许君赫只觉得这样的性子很好,不管说什么她都乖乖听话,不闹腾。
此刻听了她的话,却又觉得这性子不好,至少纪云蘅身上应该长几根反骨,好好为自己考虑才是,不要一味地听从别人。
想到这儿,他没由来一股子心烦,便也跟着沉默。
二人一前一后,隔着一层楼梯上了二楼,迎面就看见一个姑娘走来。
纪云蘅认识此人,两步迎上去将那女子的路截住,问道:“兰水姐姐,今言在房中吗?”
兰水的眉间有几分忧愁,对纪云蘅道:“今日你来得不巧,今言被唤去招待贵客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纪云蘅这是第一次听到柳今言去招待谁。
她想起先前来找柳今言玩的时候,今言对她说过,她在妙音坊不需要接待任何人,所以每日都有很多闲时间。
纪云蘅问:“是谁啊?”
郑褚归是刑部尚书,来这种烟花之地自然是不可张扬,兰水刚要将这问题含糊带过,就听见一声音道:“是郑大人?”
兰水方才心中有事,没留心看纪云蘅,这时候才看见她身后还站着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容貌竟是一等一的出挑,一身行头非富即贵。
兰水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自己怠慢贵客,忙低下头道:“奴家也不清楚。”
许君赫也不揭穿,只漠声道:“前头带路。”
兰水自知不可推辞,只得行了一礼,转头在前面引路。
许君赫动身时瞧了纪云蘅一眼,什么都没说,越过她往前走。
纪云蘅在改日再来和跟上去之间犹豫了片刻,待许君赫走出几步远之后,她才打定主意,快步跟了上去。
兰水带着两人上了三楼。
三楼的走廊看起来都要宽阔一些,封得严实,一眼望去走廊上还站了不少护卫。
下面两层的喧闹传到三楼就小了许多,落在地上的脚步声都变得清晰。
兰水停在半道上,到底还是不敢再往前,转身对许君赫颔首,“门口站着侍卫的房间就是了,奴家不敢去惊扰贵客,公子便自己过去吧。”
许君赫未应声,抬步往前去。
纪云蘅也想跟去,却被兰水拦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云蘅,你还是别过去了,那里面都是咱们惹不起的人物呢。”
纪云蘅拍了拍她的手,小声道:“无妨,我就是去看一看。”
她几乎都不等兰水再劝,小跑着去追赶许君赫。
跑了几步与他并排,行到门前就听得房中传来一声极其响亮的瓷器破碎声,像是一个不小的物件砸在了地上,伴随着惊呼的声音响起,闹出很大的动静。
许君赫在门前站定。
门口的侍卫是郑褚归从京中带来的,自然认得许君赫的面孔,当下便单膝跪地行礼。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