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显然这个请求也被许君赫给驳回了。
程子墨争取了一下,许君赫没有松口,便不敢再强求,临走时他道:“有一件蹊跷之处,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说给殿下。”
许君赫:“说。”
“宴席那夜,柳今言持刀扑上去要杀郑褚归的时候,被迟羡拦下。”程子墨顿了顿,而后猜到:“他的第一刀,是刺在柳今言的肩膀处,待她重新扑上去之时,第二刀才划了咽喉。”
他低低道:“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殿下以为如何?”
许君赫若有所思,“你亲眼所见?”
程子墨点头,“看得真切。”
程子墨将这问题提出的时候,许君赫就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他见过迟羡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毙命,倘若能活过第二刀的,也是那人武功高强,可柳今言有什么武功?
许君赫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没再多说,程子墨也低声告退。
就与程子墨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的工夫,一转头就看见邵生抚摸着纪云蘅的脑袋,用袖子给她擦泪,像是低声安慰什么。
许君赫深吸一口气,马上就快步走过去。邵生眼睛好使,余光瞥见许君赫在快速靠近,赶忙对纪云蘅道了别,趁着人还没来就溜了。
许君赫来到她面前,手背贴着她的脸颊探了探温度,低声询问:“送你回家?”
纪云蘅抱着盒子不说话。
许君赫就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你才刚好,别再冻病了。”
纪云蘅被他拉上了马车,一路沉默,到了纪宅门口要下马车时,她将盒子给了许君赫,让他托人将柳今言送回南庆去,按照她的遗愿将她送回家。
许君赫看着她进了家门,靠在马车里,忽而一身的倦意袭卷了全身,击溃了他所有精力。
一连几日的奔波忙碌和不歇息,总算让他的身体体现出超负荷的弊端,他闭着眼睛长叹一声,“回行宫。”
回到行宫时,许君赫的眼睛已经开始花了,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几乎像是随时倒在地上。
他来到寝宫门口,就见楚晴已经背着包裹在院中坐了许久,见他回来,便上来行了个大礼。
许君赫说免礼,楚晴却跪在地上哭声不止,不肯起身。
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安慰其他人,只将盒子慢慢放在她的面前,说道:“带回去吧,现在她可以回家了。”
许君赫不是有意告知楚晴这件事的,她寻找了女儿许多年,本来可以相认却没想到突生变故,女儿就死在十多年来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对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可先前纪云蘅大病,行宫里没有宫女,只能让楚晴来照料她。
为纪云蘅换衣裳擦洗身体的时候,她看见了那封信,自然也知道了一切。
到最后,被隐瞒的人却是纪云蘅。
楚晴对着许君赫的寝宫磕了个头,抱着小小的盒子,擦着泪笑了笑,说:“娘带你回家咯。”
许君赫实在是累极,身上每一根筋骨都写满了疲倦,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再醒来时,天才刚亮。
腊月三十,熙平四十二年的最后一天。
这日纪云蘅也起了个大早,换了雪白的里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衣,长发用一根素白的发带简单束起。
出门时在下小雪,她带了一把伞,背上平日里走哪背哪的小挎包,独自出了门。
路上的积雪厚,纪云蘅一脚踩下去就埋没了脚踝。风冷得厉害,即便她捂住了脸颊和耳朵,吹在眼皮上也跟刀刮似的。
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今日庙会热闹,到晚上的时候人才多。
她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地走着,从纪宅走到南城区的郊外。
随后开始上山。
上山的时候,雪势就开始大了,扑簌簌地往下落。山路本就难行,加上积雪颇厚,纪云蘅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免得脚滑摔下去。
没多久,她的鞋袜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头都失去了知觉。
她却极有耐心,保持着自己的速度,拾级而上。
漫山遍野的白雪,纪云蘅手持一把素伞,一身黑衣走在其中,仿佛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一抹异色。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漫长的山路终于有了尽头,她踏上最后一层石阶,视野的尽头就出现了那座红瓦白墙的庙宇。
她走过去,握住门环叩响。
没多久,一个和尚打开了门,看见来人是个年轻姑娘,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施了一礼淡声道:“施主今年又来了。”
纪云蘅呵出热气,脸颊和鼻子都冻红了,她收了伞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小声道:“劳烦,今年还是求见正善大师。”
第三卷 春分
第75章
今日腊月三十,又逢大雪,泠州的百姓几乎都闭门不出。过了午后才会出门扫雪,为晚上的庙会做准备。
许君赫特地让人打听过,按照泠州当地的习俗,向来都是在每个月的初始之日去庙中祈福,是以赶上大雪纷飞的腊月三十,南城郊外的万福寺应当是没有人的。
万福寺是泠州最为出名的寺庙,据说不论是求子还是求仕途都相当灵验,每个月的初一这条山路就会变得极其拥挤,门庭若市,香火极其旺盛。
当初许君赫来到泠州,撞上变成小狗的邪门之事后,也是请了万福寺的住持前去他的行宫焚香诵经。
住持在临走前赠了许君赫一个手串,名不名贵的暂且不谈,只是那手串在他瞎了眼那段时日里忽然断了,有一颗珠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但是从那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穿到小狗身上过。
他今日上山进庙,便是要将手串归还。
佛门向来讲究个“缘”字,他这也算是来还愿的。
静谧的禅室之中,空中充满着焚烧的香火,许君赫与老住持面对面而坐,身前各摆着一盏热茶。
偶尔会传来浑厚的声响,不知是什么法器敲出来的,一圈圈在耳朵边回荡,令人莫名其妙地心静下来。
坐了许久之后,许君赫才缓缓开口道:“这手串终归是在我手上坏的,我听闻这些珠子材料十分珍稀名贵,待我回了京城后会派人寻觅料子,重新做一串送到庙里来。”
坐在对面的住持听后,慢慢睁开眼睛,温和的目光落在许君赫的身上,不徐不疾道:“殿下,这法器名贵与否,取决于它发挥的作用大小。”
许君赫想了想,他现在不再变成小狗,邪门归邪门,但这手串似乎确实立了大功,于是道:“那我就更要赔偿了,它帮了我大忙。”
住持慈祥一笑,“殿下是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一念便可决定千万人的生死。这法器帮的不是殿下,而是天下人。”
是许君赫自己未曾察觉。
上回他将庙中的人请去行宫时,他端坐高处,毫不掩饰与生俱来的倨傲。
他不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之人,但也并未将百姓的苦难艰辛看得多么分明。
不过半年的时间,再次站在住持面前的许君赫却已经有耐心静坐,学会低下倨傲的头颅。
两人没再多说,许君赫将最后一口茶饮尽,将手串留在桌子上后,起身告辞。
一出门,才发现外面依旧下着鹅毛大雪,庙中的和尚分头扫雪,这才让地上的积雪没有堆积起来。
荀言将伞撑起,低声道:“殿下,方才奴才听那些和尚说,这庙的东边院子里有梅花园,可要去看看?”
许君赫哪有什么心思赏花,刚要推拒,话到了嘴边却生生停住。
冬日里百花凋零,唯有腊梅一枝独秀,是万物衰竭中最为灿烂的生机。若是折一枝梅花送给纪云蘅,或许能逗一逗她的欢心。
“那便去看看吧。”许君赫捻了捻指尖,已经打算折下开得最旺盛的那支梅花了。
荀言给他举着伞,两人往东院去,行过一道拱形石门往里一看,果然就瞧见了满院的梅花,杏黄色的花朵密密麻麻,与漫天纷飞的雪花融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风景。
许君赫行了几步,眸光不经意地一掠,忽而瞥见有一抹黑色位于梅花树下。
待他转过头仔细一看,却见那是个穿黑色衣裙的姑娘,雪白的发带与漆黑的发缠绕着,举了一把素色的伞,没给自己遮雪,反倒是用踮着脚奋力将伞举高了,用伞面去顶头上的梅花枝。
她举着伞的手摇摇晃晃,顶得梅花上的雪扑簌簌落下,被压弯的枝头就重新翘了起来。
许君赫望着她的背影,忽而笑了一下。
荀言见他笑得莫名,而后说道:“殿下,可要将那姑娘喊到跟前来问话?”
许君赫摇了下头。
荀言没看出来前面那个是纪云蘅,不怪他,因为他来泠州也没多久。
而他不知何时练了这么厉害的眼力,只瞧一个背影,就能认出面前的人是纪云蘅。
要不说他与纪云蘅之间是有缘的,还能在这庙里碰上。
正想着,忽而一个和尚从身后的石门走进来,瞧见许君赫之后躬身行了一礼,刚要走却被他喊住。
许君赫轻轻扬了扬下巴,意指纪云蘅,“她为何而来?”
那和尚道:“这位施主来求见正善师兄。”
许君赫问:“她找大师做什么?”
和尚道:“不知。她每年都会在今日上山求见正善师兄,但正善师兄从不见她。”
许君赫的眉间挑上一抹疑问,“每年?”
“这是第八年。”和尚道。
许君赫转头,视线再次落在纪云蘅的背影上,忽然在这一刹那明白,他对纪云蘅的了解还不够。
她竟然能够顶着风雪,连续八年在腊月三十这一日上山求见那个什么正善大师,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上山又如此艰辛,她必然不是闲逛或是心血来潮。
她一定是抱着某个强烈的目的。
是纪云蘅藏在心里的秘密。
许君赫摆了下手,随后跟着和尚走到纪云蘅的身后。
和尚对她道:“施主,正善师兄今日谢绝见客。”
纪云蘅背对着许君赫,并没察觉他的存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颇为失落地低下了头,脚尖往地上搓了搓,而后道:“那我再等一等好了。”
她像是每年都是如此,和尚便也见怪不怪,没有多劝,只施了一礼便告辞。
许君赫这时候才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云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惊慌地回头,正对上许君赫的视线。
她冻得鼻尖通红,吸一吸鼻子就显得眼睛湿漉漉的,风一吹过就将她的衣裙翻起,隐约显露出纤细的腰肢。
难以想象纪云蘅会在这样大的风雪里上山。许君赫走过那条山路,连他都不能掉以轻心,若是纪云蘅走的话,又不知要消耗多少耐心,付出多少精力。
她才大病初愈。
显然她自己好像也意识到这是不太好的行为,于是露出了惊吓的表情之后,眼神有些闪躲,并且含糊其词,“我已经好了,都不用吃药了,今早起来身体也没有不适。”
许君赫道:“病人都说自己没病。”
纪云蘅嘟囔道:“怎么会呢,如果我生病了,我一定会承认的。”
许君赫问她,“你今日为何而上山?”
纪云蘅道:“我来找正善大师。”
许君赫:“找他干什么?”
纪云蘅:“有些事想问问他。”
许君赫沉吟了一瞬,意识到自己问问题的方式不对,这样问根本问不出来任何东西。
他转头对荀言道:“去找一个暖和的屋子。”
总是站在风里聊也不是事儿,纪云蘅的耳朵鼻子都冻红了,还悄悄摸摸地搓着手,不敢表现出自己冷的样子。
荀言办事快,没多久就将许君赫和纪云蘅领进了一个休息的客房中。
门才刚关上,外面的风就喧嚣起来,不仅发出尖锐的咆哮,还将门窗撞得叮咣响。许君赫站在屋中往外看,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纪云蘅坐在席上的蒲团,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脑袋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悄悄打量许君赫。
“你不脱鞋就踩上席子?”
明明许君赫就穿着鞋站在席子上,却还是要用这个理由去指责纪云蘅。
她抿了抿唇道:“我不想脱鞋。”
许君赫低头看了她片刻,而后忽然在她面前蹲下来,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一只脚踝。
纪云蘅的身体往后掀了一下,哎呀一声想要阻止,但这点力道在许君赫的眼中微乎其微,一下就被他拔掉了鞋子。
其实一摸就能感觉到,纪云蘅的鞋袜已经完全湿透了,连带着脚也没有一丁点温度,柔软但是冰冷,距离冻硬就差那么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