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凉看着她把那些单子扔进垃圾桶里,低眸,摩挲了下手指。
他想,她会留下来吗?
轻凉超市关了,周围的人流言又纷纷了。皱着眉猜是因为宋轻轻经营不善导致的,有人看见林凉的伤处,又说是可能是因为她犯傻的时候把他砍了,还有的又扯出她之前被骗的事出来,带着鄙夷地谈论说,谁知道是不是装疯卖傻想以假乱真想赚笔大的,谁知道上天有眼,出事了。要是用着没事,她赚翻了好吧。还有人说,跟个傻子在一起,疯了吧?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父母想想吧,谁能一直照顾一个傻子,父母老了那个傻子又能做什么?
这里的人都说,跟宋轻轻在一起,真挺遭罪的。
世人好像总有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对方的心思和举动,因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不需要付任何责任。有些人的话便如一把刀,径直捅进去,再用力从血肉里扯出刀刃来。很少人的话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带着针般的尖锐却总归是送给你好。
他们抓着你一点的错处死死不放,并以此来审视你所有的成长。如果你展露过恶意,卖的东西再好,他们也觉得就是毒药。
她听过那些话,不经意的也好,故意的也好。一个人,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不是外面的诋毁迫害,而是对自己的怯弱和看轻。她那时正走向这条弯路,不管是外界的影响,还是自身的认知,加在一起,正放大了她的自卑。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想他们说得对。她就是没用!又笨!明明那么讨厌那女孩和他聊天,却始终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就只能听着看着,什么都做不好,一直都在拖累林凉。现在这样,或许以后也会这样,她会一直跟不上他,反而扯着他一起掉坑里,看着他一次次遭罪!
累。
好累。
宋轻轻累到想退回以前的壳子里,累到,只想闭眼睛。
她好像,开始害怕和他在一起。
五指张开,透过缝隙,昏黄的灯光散射进眼睛,她躺在他的怀里,望着天花板,看着上面灰黑的痕迹斑驳四布,她微微眯了眼。
“林凉哥哥,你还记得吗?上一年的今天,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了。”
“嗯。”他低头看着,不知她为何谈起这个。
她收了收五指,像要将光装在手心里。
“那时候。”她说,“我们很开心,没有任何烦恼。林凉哥哥……”
她说:“是不是人越长大,开心就会越来越少啊……”
他紧紧地搂住她,吻着她的发顶,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说,我们会好起来的。
第一次,落日黄昏,他牵着她的手,红色的光停留在他的鼻头上,像流一条温暖的河,他对她说,说我们会好起来的,春暖花开。
她也紧紧地回握他,说,我相信。
“到时候我们会有个大房子,会有很多保姆,会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完的饮料,还有个大酸奶厂,让你喝个够,喝个饱……”他的话一点一点流进她的耳朵里,又搂紧了她。
她悄悄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她眼里已经没了当初的憧憬。
就让她闭会儿眼,她等会儿就会回复他,再等一会儿,真的……再等一会儿,她要斩钉截铁地去说,我相信。
“轻轻?”良久,他都没听见她说话。
她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怎么会让生活好起来呢?她要怎么自欺欺人地去说,你拖着我这个累赘,我相信的。
她说不出了。
宋轻轻咬着唇,稳着情绪,再添一点若无其事,假装睡着后被吵醒的惺忪,说:“嗯?”
这丝反常的氛围让林凉紧紧抱住她:“轻轻,心里不开心的话一定要和我说。”
没有人能解开自己不想解开的镣铐,她平静,用着平常的语气回他:“没有啊。林凉哥哥,我只是快睡着了。”
他的心因她的话缓了些,便闭着眼,抱紧怀中的温热。
“等我们都二十一岁,就去领结婚证。”
她的眼睛闭得牢牢的,她听见自己从嗓子眼里轻轻地发了声回他。
“好。”
二十一岁结婚。
实现了吗?
谁能对十八岁的她说一声吗?
3
你看我啊。
劈开我的骨头,全是凌晨的眼睛,没有光,连黑暗都畏惧,也唾弃。
拆掉钢针后,血肉已愈合。那根食指有时小幅度地动过,但绝大多时候就这样,直挺挺的,弯曲不得。开始不适应,再渐渐去接受并习惯左手再也握不成完完全全的拳头。
戒指重新回到原处,刚好掩盖住疤痕。
公司租借的电瓶车很便宜,一百五一个月,但很脏,沙尘泥垢,把手也是脏黑的,伴着饭食馊臭味,反胃得他花了一个下午才清理好。
拆完恢复的第五天,便迫不及待地想骑车去送更多外卖,于是整理着着装,弯着腰在门口换着鞋子。
宋轻轻担心地看着他的手指,劝他能不能再缓几天去。他回头笑着说没大碍,不用担心,又用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头低着,睫如黑鹅羽般,勾着嘴角,
说:“你就在家乖乖等我。我今天赚够了才回来。”
“可是你的手……”
“没事。”
眼里都闪着光。
背影在她无奈的眼里,由面到点,从点至无。
晚上的风如起舞的巨人,手脚像巴掌般扇在行人身上,沙粒的苦味被迫吞进喉咙里。他哼了曲欢快的调,又被风吸干。骑着电瓶车,穿行在宽敞无人的车道上,他回头看了看已经空空如也的箱子,胸腔里松了口气。
快到家了。
他又轻轻勾起嘴角。
今天干得不错,等会儿要去超市买点牛肉,买几个鸡蛋,还要买些什么……哦,对了,还有小朋友最爱的酸奶得给她买上,要放进肚腹间暖一下,省得太凉了对她的胃不好。
风声呼啸如鬼哭狼嚎,寒风像刀子凌迟着他的手背,灯暗成灰,风乱迷眼,他的眼眯成一条细线来抵御风沙的干扰。黑帽被他压得实实的,风却戏谑地一次次试图将它掀起。
起了又落,落了便起,像个弹簧。
左手时不时地脱离把手压着帽顶,似要压住所有苦难般用力而显得有些焦灼,一向平心的他终是忍不住暗骂一声。
这歪风。
似是听到他的骂声般,风进行了报复,用更用力的姿态发起进攻。
眼看帽子便要离开头发,他高抬起左手,一股刺眼的光却射进眼睛,要灼烧他……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住光,惊慌在身体里汹涌澎湃,于是左手急忙放下,却因为食指的失力,左转力度不够而显得停滞。车子却以惊悚的速度奔来,一时,着急、紧张,各样情绪涌来,翻天覆地。
碰撞,刹车,车轮摩擦着地面的血肉,破碎击裂。喧闹后的平静,像陨石坑。
静了,四周都静了。
只有血流的声音,潺潺。
他被撞翻甩出,身体重重撞在地面,全身骨头都在钝痛。额角撞在硬地上的眩晕感萦绕回旋,似是出了血,右小腿被电瓶车死死压住,痛呻从喉咙溢出,脑子里晕得像棍子搅水般旋荡。
那辆因急事闯了红灯的豪车车窗已升上,快速离去。
他奋力地将右腿从车子下扯出,喘着粗气看着右腿血肉模糊的小腿处,头晕目眩。
风冷得像冰,却吹醒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站起,手扶住发昏的额头,踉跄着,摆动着,头闷得像埋在土里。这荒凉的车道,人烟尽无,地面是车子的碎片,碎屏黑幕的手机,从兜里落出的钥匙钱包,都在脚下,更像是迷宫,看得让人,想……闭上眼。
想……睡去。
他的眼皮向下,缓缓与肉相触,将要合并,手脚软了,斜着,以倾倒的姿势站立着,将要坠落。
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张着嘴说话,几近顽固地在说。
林凉哥哥……林凉哥哥……
哪里来的?缠绵的呼声从左耳、右耳里翩翩灌进,昏沉的脑被悄然震醒,心脏从腐烂里复苏,像是山与山之间的回响。
他缓缓弯下腰拾起那些东西,还有那五万块,都揣进兜里,开始步履蹒跚、一撅一拐地向前走着。
一直走,就这样往前走着。
还不能倒下……还不能睡……更不能死。
宋轻轻还没吃晚饭,她还饿着等他回去做饭,所以得拜托人去照顾她。他要是在这儿倒了就没人会发现,真死了,那宋轻轻一个人以后要怎么过。如果庆幸地被人救了,也没人告诉她他去了哪里,她会着急担心。
所以还不能闭眼睛,所以得回家告诉她一声,他要去医院一趟,如果不能坚持清醒到医院,就让她找邻居帮忙交医疗费救他……
望着前方,离家还不算太远。
于是林凉用尽力气去跑,步子迈得很大,姿势因右腿的伤显得滑稽而丑陋。脑袋却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困难,便咬手臂上最嫩的肉,嘴唇都是血,用加倍的疼痛去抑制昏迷,再搀着扶梯上楼。他的气一直吊在胸口不下,直到了门口,气才像是用尽了般轰然倒地,只能低下头抚着胸腔大口地喘息,背靠在门上,血蹭在地上成疤,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抬着手奋力地敲门。
急乱的敲门声大而刺耳,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却微不足道,眼睛花了要黑了,意识紊乱,声音还要那样认真而执拗的,唤着她。
轻轻……轻轻。
轻轻……开门。
轻轻。
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满怀笑意,在打开门后变得僵硬而难以置信的悲痛,她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林凉倒在地上,头上的血顺着额角流下,腿上的血在水泥地上肆流,染红裤子,染红她的眼。
他见了她,眼皮艰难地抬起,皱着眉,胸腔拼命地起伏,血液的流失和神经的难受让他一瞬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可是他得忍住疼痛和昏沉告诉她,那些话。
所以他唤她,神色凄凄,抬起的右手想摸摸她的面颊。
轻轻,轻轻。
像是临死的道别,又像是希望的祈祷。
他抬起的手却而放下,没有摸上,只是从兜里缓缓地拿出那一捆钱,颤抖着递在她手中,困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对她说:
“钱……”
轻轻。
如果我真的死了,这些钱,你要好好收着,知道吗?
那些话他没有说出,无尽的黑暗袭来,他不甘地闭上眼,手无力地摔在门槛上,以扭曲的姿势沉睡了。
她瘫坐在地上,轻柔地唤着他的名字,摇晃着他的身体,小心翼翼的,怕惊扰他。
“林凉哥哥……醒醒。”
没有回应。
倒在地上没有声息,安静而不作回答。在她的回忆里有着相同的情形,那人也像安然无事,后来是无数的人告诉她。
你妈妈死了。
于是惊慌惶恐在血管里漂流,宋轻轻加大了声音,呐喊,面颊贴着他的面颊,眼泪流在他苍白的唇间。
“林凉哥哥……你快醒醒……”
这从缝隙里传来的细小的声音,很小很小,却从身体深处蔓延,扩张变大,大到悲吼,撕心裂肺。
不!
她想带他回家,却拖不动他。想为他止血,却只能拿着卫生纸给他擦拭着,堵着,包裹着,眼看它一张张染湿而无措,想让他说话苏醒,却只能埋进他脖间无力的哭泣。
她要怎么做啊!
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啊!
于是她用力拍打着邻居的门,含着哭腔大声地说着求求他救救林凉哥哥。第一个人嫌她吵,推着她肩膀,让她滚。她抹着泪从地上爬起来,又急忙跑上楼敲第二家的门,同样的说辞,同样的力度,第二个人却不在家,于是跑到对面再敲,再喊,喊到声音沙哑,哭到筋疲力尽。
第五个人开了门,带着怒气吼她:“你哭个鬼!人要死了就去打120!我又不是医生能救个屁!别来吵我了!”
120?是什么?怎么用……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一点不知道,没人告诉过她。
第八个人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对傻子宋轻轻和外卖员林凉印象很深。好心的中年妇女跟过来,叹着气看着倒在地上的林凉,拨打了120,又看着她哭啼的模样,声音也严肃了。
“你找那么多人还不如拨一个电话来得快,再说楼下有诊所,你随便找里面一个医生也比找那些人好,浪费救援时间,他都昏迷成这样了,你就只知道哭,哭有什么用!”那人又看了看林凉的腿部,更气了,“卫生纸会黏住伤口的!到时候做手术怎么清理?!你这是要把他害死吗?!”
宋轻轻垂着头听她的责骂,心里的罪越来越大。
她在害他。没用的她一直都在搞砸事情,从头至尾。
“他家人呢?给他爸妈打个电话。”那人问她,理性地觉得她不能照顾好林凉。
她摇着头,自责地低下头,努力克制自己流泪的冲动。她说:“我知道他有个妹妹,可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
听完,那人恨铁不成钢地呼着气:“你都跟他同居了却不知道他父母的联系方式?!真是他傻你也蠢!”
她搅着手指,不知怎么回答。
后来是那人找出林凉的手机,拔出电话卡放在自己手机里,拔出了林母的电话,说了些她不知道的话。
“来了。”
救护车的声音惊醒了小区上下的人,他们穿着睡衣看着热闹,偏着头又叽叽喳喳地跟身边人聊着话,嘀嘀咕咕地说林凉怎么又受伤了,又用异样而打量地眼光看着她。
她平静地走过人群,心却波涛骇浪。
中年妇女欣慰地看着林凉被抬上架子送进车里,所有人也开始笑着,庆贺林凉得救。
关上车门,坐在救护车里的宋轻轻哭了,
双手抹去眼泪,低着头,看向他沉睡的面容,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泣不成声。
因为她预感到他们的走向了。
那是一条交叉线。
4
灯亮了,是红色。
医院独特的味道让人心神不宁,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干涩,胸口那处一直闷着。她颓丧地坐在冰冷的椅上,双手交叉紧握,抵在低下的额头,再用力闭着眼,牙齿咬着下唇,陷入沉默。
有人推着她的肩膀使她无法不睁眼,下一秒,质问的话便传进耳朵:
“我哥怎么回事?!他怎么进医院了?”
她摇着头,似有些力倦神疲。
又是一阵用力的拉扯,隔着衣衫掐着她一小层皮肉,她疼得轻轻哼了一声,身子摇晃得像一条鱼尾般,却只呆然地瞧着地面。
那人便带着哭腔和愤怒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宋轻轻!你不要再害我哥了好不好?!”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辩驳,想说我真的不知道,又想说我没有想害他,可又不知怎的,吞回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