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开解官家道:“人生在世,只求问心无愧即可。”
等着苏辙离开御书房时,已至傍晚。
他一出宫,并没有回去苏家,也并没有忙于变法一事,而是吩咐马车前去欧阳府。
他并没有去见欧阳修的打算。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他在朝堂之上什么都没说,若到了私下再说些什么,不免显得虚伪。
他去见了欧阳发:“……我知道,如今许多人觉得我无颜前来你们欧阳府,但我实在放心不下,想要过来看看,想要问问你,大人可还好。”
“你为何无颜来我们欧阳府?”欧阳发扶住他的肩膀,正色道:“我虽无功名在身,也从未涉足朝堂,却也知道朝堂之上各自有各自的见解。”
“你如今乃王安石王大人一派的人,若当众替我父亲求情,以后在王大人跟前该如何自处?”
“更不必说你求情也是无用。”
说着,他笑了笑:“你对我父亲的心意,我与我父亲都知道。”
“当初你见他身体不好且又有眼疾,请了孙神医前来替他看病。”
“我父亲时常在家中说,若无孙神医,不知道他还能有几年活头。”
“子由,你放心,我父亲比你想象中要坚强,他入仕几十年,在官场沉沉浮浮,怎会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住?”
苏辙见欧阳发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亲近,低声道:“听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欧阳发笑道:“说起来,比起汴京,我更喜欢青州。”
“我曾跟着我父亲在青州生活过五六年,那时候,我父亲公务并不是十分繁忙,我们一家人时常能坐在一起喝茶吃饭,听我弹琴,我还巴不得能回去青州。”
“只是此番回去青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与你再次相见,我的朋友本就不多,你又是我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
分别在即。
他们两人像有说不完的话。
从欧阳府出来之后,苏辙悬着的一颗心才微微放下来些。
这次苏轼倒是沉稳了不少,他听说欧阳修贬官一事,只是长吁短叹,愁眉苦脸的,却没闹着要上书替欧阳修求情。
私下她与王弗道:“八郎说得对,我若是孤家寡人一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若事情闹大了,大不了就是掉脑袋的事儿,我可不怕。”
“可如今我有爹娘,有兄弟姐妹,有妻儿,就算不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你们想想。”
“我不比八郎厉害,没能叫你们一个个跟着我享福,却也不能连累你们的。”
王弗听到这话,感动的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夫君自从狱中出来后,像是长大了不少。”
“娘子说的这叫什么话?”苏轼脸色微变,可心里却是高兴得很:“娘子这话说的不对,我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这话要是叫旁人听到,可是会笑话我的。”
“我这啊,不能叫长大了,而是变得沉稳起来。”
***
三日后。
是欧阳修携家眷离开汴京的日子。
官家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有舒适能坐能躺、乘坐四五人的马车,有成箱成箱的补品,有零楼绸缎……一时间,众人倒有几分摸不清官家的意思。
不知道的还以为欧阳修并未遭贬官,而是升官了!
十多辆马车离开汴京城门,后头跟着或骑马或坐着马车的大臣,还有自发前来送欧阳修的百姓,虽人数众多,可众人面上皆是伤心之色,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苏辙坐在城门附近的茶楼里。
他亲眼目送欧阳修等人离去。
很快。
苏轼就回来了。
他满面愁容,一坐下就猛灌几口茶水,似想要将火气压下去:“八郎,你知道今日谁来送欧阳大人呢?”
苏辙想了想,道:“难道是谢景温?”
“你怎么知道?”苏轼一愣,道:“方才你可是看到了谢景温?”
苏辙摇了摇头:“我并没有看到谢景温,而是猜的。”
“谢景温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两家本就是姻亲。”
“那谢景温虽是进士出身,但多年来在朝中并无多少建树,投靠王安石之后,这才开始平步青云。”
“用范镇范大人的话来说,他就像王安石养的一条狗,王安石不喜欢谁,他就朝谁吠。”
“今日欧阳大人离开汴京,保守派一派士气萎靡不振,他自要乘胜追击,过来踩上两脚,好叫保守派的人看看,反对王安石变法会落得什么下场。”
“是呢!”苏轼又灌了几口凉茶,没好气道:“我一想到方才谢景温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觉得来气,这人简直比王安石还要讨人厌。”
“你知道谢景温这畜生方才对着欧阳大人说什么吗?”
“他说官家之所以赏这么多东西给欧阳大人,皆因王安石在官家跟前美言的缘故。”
“他还说欧阳大人此次前去青州路途遥远,欧阳大人年纪大了,请欧阳大人务必保重身子……哼,他这是咒欧阳大人了!”
“可惜他这话还没说完,范镇范大人就狠狠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说即便王安石死了,欧阳大人也会活的好好的。”
“我们群起而攻之,他一开始还能还上几句嘴,到了最后被我们骂的灰溜溜走了。”
“哼,我们连王安石都不怕,又怎会怕他?”
苏辙光是想一想方才那一幕,都替欧阳修委屈。
就谢景温这身份,从前给欧阳修提鞋都不配!
苏轼骂上王安石与谢景温几句,这才觉得心里痛快多了:“好在欧阳大人并没有将谢景温这起子小人放在眼里,他说来日他定当毫发无损回到汴京,到时候与我们一醉方休。”
“对了,八郎,方才欧阳大人离开之前,还要我转告你几句话。”
转告自己几句话?
苏辙微微一愣,苦笑道:“欧阳大人可是骂了我几句?”
“六哥,不要紧,你说吧,只要欧阳大人心里能舒坦些,别说骂我几句,就算打我一顿我都不会在意。”
第97章
苏轼脸色一变, 正色道:“八郎,你想到哪里去了?”
“方才欧阳大人离开之前与我说,说虽然你有恩于王安石, 但王安石刚愎自用, 凡事皆以自己的看法为先,你们之间见地相同还好,若意见相悖, 他一样是容不下你的, 不过也会给你留下几分颜面。”
“所以欧阳大人要我叮嘱你,一来与王安石打交道要小心谨慎,二来多在官家跟前转悠转悠, 若来日王安石真容不下你,官家的态度就显得很重要了。”
接下来的事他就没说了。
当时范镇等人一听这话就道:“……你还这样为苏子由考虑?当日他并未替你求情也就罢了,今日你离开汴京,他都没说来送送你。”
“若没有你, 哪里有他们父子三人的今日?真是个无心无肺的白眼狼啊!”
欧阳发听闻这话自然是要辩解几句的。
但欧阳修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 眼神落在不远处的茶楼上。
苏轼吃了两块点心后,这才后知后觉道:“八郎, 你说欧阳大人不会知道你在这间茶楼吧?”
苏辙点头道:“欧阳大人应该是猜到了。”
他想。
欧阳修不光猜到他今日来了,大概也猜出了官家和他的心思。
若欧阳修没点本事在身上,又怎么会被官家重用这么多年?
“欧阳大人怎会知道?你们这些聪明人简直太吓人呢!”苏轼一愣, 继而认真想了想,这才道:“哦, 我知道了, 大概是方才我们送欧阳大人时,我的眼神时不时落在这间茶楼上, 所以欧阳大人才知道。”
“唉,真是可惜,欧阳大人这样聪明,这样好的一个人,竟落得这般境地……”
他是感触颇多。
接下来的日子,苏辙是更忙了。
与官家想的一样,自欧阳修离开汴京之后,朝中保守派是一蹶不振。
就连刺头儿范镇也安分了不少。
在欧阳修离开汴京之后,范镇是怒火中烧,几次拉拢朝中保守派上书官家。
可惜,无多少人站在范镇这一边。
大家都是长了眼睛的,知道变法一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
保守派顿时成了一团散沙。
范镇也无力回天。
又过了几个月。
宫中传来喜讯,苗才人生下了皇子。
此消息一出,就更无多少人在意变法一事,朝中上下是高兴不已。
在宫中长住了八九个月的孙神医终于能回来苏家,他高兴的拉着苏辙,苏轼喝起酒来:“……你们是不知道,这几个月我过的叫什么日子,虽说苗才人与她肚子里的皇子一切都好,可这孩子一日不平安出生,我这心就一直悬在嗓子眼。”
“在宫里头,我别说想要像今日这般美美喝上一顿酒,就连觉都睡不好,好几日梦见苗才人出了岔子,生生被噩梦吓醒了。”
“如今小皇子平安康健,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能放下一半。”
“幸而小皇子生的好,模样周正不说,刚出生哭声就嘹亮得很,吵的我老头子脑子直嗡嗡,定能平安长大的!”
苏轼也替官家高兴,不由好奇道:“孙翁翁,为何你这心只能放下来一半?难道你是担心有人加害小皇子?”
孙神医点了点头。
“孙翁翁,您放心好了。”苏辙面上也带着几分笑意,道:“小皇子应能平安长大。”
“官家已夭折了三个儿子,官家也好,还是皇后娘娘也罢,想必会尽心尽力照顾小皇子的。”
“我之前就听官家说过,从小皇子的乳娘到宫女,内侍……一个个皆会调查清楚,更会采取连坐的惩处方式,若谁敢谋害小皇子,则全家都会被砍头。”
“不过我想但凡是聪明点的人都不会有二心,如今小皇子虽在襁褓之中,以后却会继承大统,有照顾着小皇子长大的情分,以后还怕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吗?”
他一番话说的孙神医是放心不少。
孙神医是一杯酒接一杯酒喝着,喝到最后是酩酊大醉,但面上却满是笑容。
苏辙酒量一般。
他并没有喝多少酒。
因心里高兴,回去之后他并没有多少睡意,反而去书房看起公文来。
几个月前在汴京城郊施行的变法效果很是不错,在那些老百姓的口口相传下,许多老百姓也好,还是朝中官员也好,对变法一事都没有那样抵触。
甚至就连苏轼闲来无事,也会主动与他商量起变法之策。
若说有哪里不好。
那就是王安石见群臣与老百姓皆不再像从前那样反对变法,再次上书官家,想要全国范围推广。
用王安石的话来说:“大宋看似繁荣昌盛,却问题颇多,唯有早日推行变法,才能将老百姓救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宋才能愈发昌盛。”
他原以为苏辙会支持他。
可惜,这次苏辙却与他背道而驰。
如今王安石已坐上当日欧阳修宰相之位,如今他一开口,朝中只有范镇等人老臣辩解几句,旁的大臣是一言不发。
而王安石,可没有将范镇等人放在眼里。
谁知苏辙却是站了出来,直说变法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大宋地大物博,如今的变法之策对汴京城郊的老百姓适用,却不代表适合别的地方的老百姓。
至于像王安石提出的青苗法等等,他更是持反对意见的。
当时王安石就冷眼看着苏辙,那眼神,就好像苏辙背叛了他一样。
苏辙虽比不上位高权重的王安石,但如今他尚未到三十岁,就已是从三品的枢密直学士,他的话在朝堂上也是颇有分量的。
两人争执不下。
官家下令此事再议。
如今想到这件事,苏辙就直揉眉心。
虽说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却比他想象中更棘手些,他还记得下朝时王安石看向他的眼神,就和当初看向欧阳修等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正出神时,门却突然被人推开:“八郎,你怎么还没睡?”
来者不是苏轼还能有谁?
苏辙笑道:“六哥,你不是也没睡吗?”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苏轼嘿嘿一笑,到:“方才我们与孙翁翁喝酒时,小厨房送上来了一道红烧肉,我虽觉得味道不错,却想着改良一二,味道应该能更好的。”
“反正我也睡不着,索性就去小厨房将肉炖上了。”
“美食当头,若无人能与我一起分享也是人生一大憾事,谁知来福与我说你也没睡,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
“反正你也睡不着,索性再等等好了,尝尝我做的红烧肉味道如何。”
苏辙:……
他无奈道:“六哥,有的时候我还是挺羡慕你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自娱自乐。”
“怪不得方才我与孙翁翁说话时屡屡见到你出神,原来是在想怎么捣鼓做红烧肉!”
“羡慕我的人多了去呢!”苏轼这话可没说错,这事儿连他都知道:“谁叫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弟弟呢?”
玩笑之后,他又道:“八郎,你可是因今日早朝时与王安石争执一事烦心?”
其实他之所以睡不着,也是因为这件事。
有道是人若碰上什么烦心事,那就吃顿好的。
若一顿不够。
那就吃两顿。
大不了他天天捣鼓红烧肉吃。
不光自己吃,还要带着八郎一起吃。
苏辙突然想到了赫赫有名的东坡肉,这道菜正是苏轼在杭州任职时捣鼓出来的,如今苏轼并没有前去杭州,难不成捣鼓出来的就是历史上的东坡肉?
可见如今虽与历史有很大不同,可有些东西却是没有变的。
苏轼瞧见他这般模样,却是愈发担心:“八郎,你在发什么呆?”
“你莫要担心,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着,若王安石真想要害你,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去官家跟前告御状。”
“你是什么性子,王安石又是什么性子,官家是心知肚明……”
苏辙笑了起来:“六哥,我没想这事儿,是在想你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
提起红烧肉,苏轼的话就多了起来,更是眉飞色舞起来:“八郎,我可告诉你,我觉得我这次做的红烧肉味道肯定不错。”
"我用的是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肉,切成了块状,用稻草四方捆起来,除了猪皮那一面,剩下五面在砂锅里慢慢将油逼出来。""
“最后将砂锅里铺上一层竹篦子,将肉皮朝下,加入炒焦的黄糖汁儿和黄酒,再放入各等佐料,用小火慢炖慢煨一个时辰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