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大家纷纷以辱骂王安石为荣。
这可不是鸡蛋里挑石头或故意污蔑王安石,众人都是长了眼睛的,王安石为人如何,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大家是心知肚明。
时隔几年,王安石急的嘴角又起了燎泡,将手中的几篇文章狠狠往桌上一丢,却因力气太大,嘴角疼的一抽一抽的。
他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仆从道:“大人,您莫要为了区区苏轼动怒,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当!”
“苏轼哪里有这个本事?”王安石的目光落在这几篇文章上,眼神是晦暗不明,低声道:“最开始的几篇文章的确是苏轼所做,可后头的文章却是出自苏子由之手。”
他扫了眼身边的仆从,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的?”
“我朝才学出众之人虽不少,但苏子由的文风还是很好认的,字句平顺,不喜卖弄文采,却是引人入胜,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苏轼的文章,可不会轻而易举挑起众人的怒气。”
仆从一愣,道:“您时常夸赞小苏大人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为何要无中生有,污蔑巨鹿郡公想要造反?”
虽说巨鹿郡公的确有这个心思,但这等事只是想想罢了,并不敢有所动作。
王安石没有接话。
他沉吟片刻,大概就猜到了苏辙的心思,如今也顾不上避忌什么,只吩咐道:“将巨鹿郡公请来。”
小半个时辰后,巨鹿郡公才姗姗来迟。
顺境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一旦有危急情况,问题就接踵而至。
巨鹿郡公对王安石已有几分不满,因不管何时,王安石总是劝他忍让,偏偏他身边也招了几个幕僚,那几个幕僚暗中也替他出了不少主意,直说王安石聪明绝顶,哪里会想不出办法来?不过是明哲保身,不愿出头罢了。
巨鹿郡公将这话听了进去。
故而他对上王安石时面上并无多少几分笑容,甚至还有怨怼:“王大人不是说越是这般时候你我越是要保持距离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叫我过来?”
王安石捂着嘴角,道:“事情紧急,我也顾不上什么,今日将你叫过来只是想提醒你几句。”
“想必这些日子‘恨山’所做的文章你已知晓,更清楚背后之人是苏家两兄弟,我也知你定会不平,觉得委屈,可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被怒气冲昏头脑,旁人怎么说不重要,甚至官家略有几分怀疑你也不要紧,等着过些日子,官家见你无所动作,自会将戒心放下……”
他对巨鹿郡公说了一箩筐的话。
可惜。
到了最后,巨鹿郡公听进去的却没几句。
走出王府大门时,他更是脸色沉沉。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直要忍让?
还有,王安石知不知道,若这些流言蜚语传到宫中,传到官家耳朵里去了,官家当真了怎么办?那他岂不是要与储君之位无缘?
巨鹿郡公从小就是个耳根子软的,从前听他父亲的,如今听王安石的,就算真的是心中不愤,也只是坐在书房里砸东西解气。
很快,有个幕僚求见。
这幕僚名叫史如玉,虽名字儒雅,但整个人长得却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
一开始,巨鹿郡公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登基为帝。
翌日在杏花楼用饭时,就看到了这个厉害的史先生。
史先生说起朝中大事,说起自己的见地是面面俱到,巨鹿郡公只觉这人是老天爷馈赠给自己的礼物,几次登门相请,这人才答应为他所用。
再后来,他更是发现这人能文能武,很是了不起,如今这人已成为他麾下最得脸的幕僚。
如今他更是道:“快请史先生进来。”
史如玉很快就进来了。
他身上穿着长衫,即便都快一个月,他仍觉得不习惯,可想着苏辙的话,还是装腔作势道:“我听说郡公刚从王府回来,似不大高兴的样子,所以过来看看您。”
他如今虽叫史如玉,但本名却叫史吉,又叫史无奈。
两三个月前,史无奈想着苏辙近来的日子不好过,想着小时候对苏辙的承诺,若有朝一日,苏辙当了大官,他就在苏辙身边保护苏辙――他从未有一日忘记小时候的承诺。
正好家中日子好过,双亲健在,妻子能干,孩子也长大了,他便写信告诉苏辙自己即将前来汴京一事。
谁知他在半路上就收到了苏辙的来信,请他帮自己一个忙。
这话说的……他们之间这样好的关系,哪里用得上这样见外?
甚至当他听苏辙说要自己伪装成幕僚后,生出十二万分的兴趣来,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名字。
但没几日,他就后悔了。
这哪里叫人过的日子?整日担惊受怕不说,就连夜里做梦都梦见他的身份被揭穿,被王安石算计的连小命都没了……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后,他都一夜无眠。
虽说他知道就算事情真败露后,以苏辙的性子定不会对他不管不顾,但他从小到大,何曾做过这等事?
可已上了贼船,贼船已开到一半,就快看到胜利的曙光,没道理现在非闹着要下船。
巨鹿郡公握住史无奈的手,微微叹了口气:“知我者,莫非先生也。”
他便将方才在王安石府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来。
史无奈一直耐心听着。
他时刻记得苏辙对他的交代――多听少说,真遇上什么拿不准的事,就会回去好好思量一二,然后以飞鸽传书给苏辙,苏辙会帮他想办法的。
这也是巨鹿郡公为何如此看重史无奈的原因之一,他身边的幕僚生怕少说一个字似的,生怕自己的才能未显现出来,他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能被打断多次――像史先生这样有深度,有涵养,做事周全之人真是不多了!
史无奈依旧微微笑着,心想:这事儿八郎没教他啊,他到底是劝巨鹿郡公反还是不反啊!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巨鹿郡公开口道:“以先生之见,不知我该如何是好?”
说着,他更是长长叹了口气:“人人都道王安石有绝世之才,可从始至终他都是将他自己排在第一位,不像先生……我时常听人说先生经常半夜起身为我筹谋,屋内的灯一亮就是一整夜,纵然先生未曾对我提起,但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
史无奈:……
他可不好意思说他这是被噩梦吓醒了,再也没睡着。
如今事情紧急,他想了又想,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巨鹿郡公却道:“先生有话直说就是,你我之间关系亲厚,更何况这里也无外人在场,先生只管开口。”
史无奈记得苏辙在心中叮嘱他的话,要他莫要太过于激进,可若是再在郡公府呆下去,他的心一横,就开口道:“我若是郡公,不如趁此机会反了。”
巨鹿郡公虽心里期盼着听到这样的答案,但面上却还是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来:“先生这话……不像是先生往日的作风。”
史无奈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从前给你出主意的都是八郎,今日给你出主意的却是我!
他伪装了近一个月的文臣,如今入戏太深,言行举止已有了几分文人墨客的影子,故弄玄虚道:“若换成从前,我定会劝郡公如王大人所言那般,小心蛰伏,但如今苏家兄弟二人都已经骑在郡公头上作威作福,郡公能忍,我却忍不下去。”
“郡公有所不知,如今汴京上下,人人一提起郡公皆面露嫌恶之色,认定了郡公有造反之心……既然如此,不如反了算了。”
他绞尽脑汁想圆一圆这个说辞,搜肠刮肚起来:“如今这话刚传到官家耳朵里,官家自是不信,也不会有所防备。”
“可有些假话听得多了,便会信以为真,对郡公所有防备……到时候郡公想要下手就难了。”
“更何况郡主原就是官家属意的储君人选,一开始将您养在宫中,后来三皇子出生,再后来三皇子夭折,又是小皇子出生,小皇子变的痴傻……兜兜转转饶了一圈,这储君之位还是会落在郡公头上,不正是说明郡公是天命所归吗?”
第124章
史无奈这番话不仅说到了巨鹿郡公心坎上去了, 更是说的他激情澎湃,呢喃道:“是啊,我本就是天命所归, 官家年纪大了, 当了几十年的君王,也该将这位置让出来给我坐坐了……”
史无奈见状,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下来。
春日的天儿, 他背后已冒出冷汗来:“郡公, 以我之见,这等事宜早不宜迟,就该杀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此事事关重大, 最好连王大人也不能说。”
巨鹿郡公已设想起自己坐在皇位上一呼百应,将苏辙兄弟两人斩首示众的情形,嘴角微翘:“自然是不能告诉王安石的,若告诉王安石, 他又是拦着,坏我大事。”
说着, 他更是拍了拍史无奈的肩膀,道:“自先生来我府上, 是肉眼可见消瘦了不少,想必是时常替我分忧操心的缘故。”
“先生放心,你聪颖过人, 心怀大计,等我继承大统后, 定会让你取代王安石的位置。”
史无奈连声道谢。
两人在书房里商量了许久, 一个敢出主意,一个敢听。
史无奈很快就给他想了个绝妙的法子, 要巨鹿郡主给官家捎些官家爱吃的糕点进宫,以官家对他的信任,并不会怀疑,只要糕点一吃下,很快就会身亡,到时候有他在场,他便能假传圣旨,说官家传位于他。
至于官家去世之前身边有好些内侍在……那就更好办了,他以高官厚禄重赏,没有人会不动心的。
就算那些内侍从前对官家忠心耿耿,可若真的揭发了巨鹿郡公谋害官家一事,他们还能活得下去吗?一边是锦衣玉食,一边是死路一条,哪怕是个傻子也知如何选择。
巨鹿郡公听闻这个计划后只觉是天衣无缝,忍不住道:“先生果然是聪明过人,将人心拿捏的极好……不知这等计谋先生是如何想出来的?”
史无奈当然不会告诉他是陪妻子听戏时戏台子上演的,只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巨鹿郡公面上也浮现些许笑容来。
他懂了。
定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告诉史先生的。
可很快他的笑容就戛然而止:“可从哪里去弄来秘药?”
史无奈道:“这等小事就不劳郡公操心,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他想,孙神医那里药材多的很,他飞鸽传书一封给苏辙,苏辙定会帮他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
苏辙当天下午就收到史无奈的书信,直道:“……他果然没叫我失望。”
苏轼一脸不敢置信:“这,这都行?”
他忍不住道:“巨鹿郡公难不成是个傻子吗?竟敢相信只认识一个月的人说的话?换成是我,我可不敢信的……”
苏辙摇摇头,道:“不,六哥,若你是巨鹿郡公,你也会相信无奈兄说的话的。”
“巨鹿郡公从小到大,几次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这等事情换成谁,谁都受不了。”
“比起赵允熙,他对皇位更加痴狂,虽说他们两人同为郡公,但若赵允熙坐上皇位,那是意外之喜,不像他,那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他父亲妹妹之所以从前敢那样猖狂,也是笃定他能继承大统。”
苏轼仔细一想,好像真是这个理儿,若摆在他跟前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他也会怒不可遏,想方设法将这只熟鸭子找回来。
但他同时有另外一个担忧:“八郎,你可真的要孙翁翁拿毒药给巨鹿郡公?”
“巨鹿郡公虽觊觎皇位,采纳了史无奈的计策,但也许会对史无奈防一手,兴许不会将何时动手之事说与史无奈听,毕竟这等大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是安全。”
“万一,万一……官家真的被巨鹿郡公害死,你我几人就成了帮凶,以王安石的性子,定会将这件事闹开,到时候才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苏辙微微笑道:“六哥,你放心,不会有此等情况发生的。”
苏轼也跟着笑了起来:“也对,你这样聪明,定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想好。”
苏辙很快去找孙神医,找孙神医要了一味药,暗中送给了史无奈。
一日之后。
巨鹿郡公就再次提着软酪进宫了。
软酪有点像后世的雪媚娘,却比雪媚娘做法更繁复,杏花楼一推出,就得到了所有人一致好评。
巨鹿郡公想着官家一贯不爱吃甜食,吩咐杏花楼做了份少糖版的软酪,一进御书房就道:“……这软酪最近在汴京十分时兴,我吃过几次,味道很是不错,您也尝尝看,这是我一大早就差人去杏花楼排队买的。”
从前他的本心并不算太坏,有父亲与妹妹在前头顶着,一些伤天害理之事根本轮不到他去做。
故而如今这般做,他心里发虚,竟有几分不敢看官家的眼睛。
官家已是一只脚即将入土之人,事先又得苏辙提点过,一眼就看出巨鹿郡公今日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心中了然,拿起软酪看了看,正欲喂到嘴里时,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将软酪放了下来,吩咐身侧的内侍为他取来一样好东西。
巨鹿郡公面上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来。
很快,内侍就为官家取来了东西。
这是一幅画。
官家笑着拿起这幅画,道:“你可还记得这幅画?”
别说画了,如今就连金山银山摆在巨鹿郡公跟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只茫然摇摇头。
官家笑道:“小时候你住在宫中,与朕关系最为亲厚,那一年朕生辰,你见旁人都给朕送了生辰礼物,唯独你一人没有准备,因为这事儿还哭了鼻子。”
“后来你独自回去,为朕画了这样一幅画,朕一直留着。”
“朕年纪大了,这些日子时常想起从前之事,想到这幅画,命人找了出来……”
巨鹿郡公这才想起来。
他笑了笑道:“被您一说,我这才想起来,上面画的是您牵着我一同在御花园玩耍……”
官家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中微冷。
略说了会话,官家又再次拿起了软酪,他多么希望巨鹿郡公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找个由头不叫他吃这东西,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他都将软酪喂到嘴里,巨鹿郡公只直直看着他,并未有开口劝阻的意思。
后来还是官家身边的内侍提点道:“官家,您如今正喝着药,孙神医交代了,您得忌忌口,不能吃牛乳羊乳之类的东西。”
官家便再次将软酪放回碟子里,笑道:“你若不说,朕都快忘了。”
“难得巨鹿郡公一片孝心,朕今日是没有口福了。”
说着,他看着巨鹿郡公,笑道:“想来这软酪与蜜浮酥奈花是差不多的做法,同样用羊乳或牛乳制成,近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这糕点放在大半日就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