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摇摇头,正色道:“应该不会的,娘一向记性好。”
“应该是昨晚娘忙着给你收拾东西,顾不上这件小事!”
“等着我们月底放假回家了,娘肯定会将这四包糖霜玉蜂儿给我补上的!”
说到这里,他笑的嘴角咧到了耳后根,更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盘算起来。
比如留两包糖霜玉蜂儿在家吃,剩下两包糖霜玉蜂儿带到书院吃……
苏辙见兴高采烈的样子,便开口到:“六哥,你就别想这等好事了。”
“昨天傍晚我就与娘说了,说我愿意去天庆观念书一事与你没有关系,所以娘也不必给你买糖吃!”
苏轼面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扬声道:“八郎,你怎么能这样子!”
“你……你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骗了我的压岁钱也就算了,如今竟还不准娘给我买糖霜玉蜂儿吃!”
苏辙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那六哥,我问你,你每日晚上睡觉之前都刷牙了吗?”
提起这个问题,原本怒气冲冲的苏轼身子就矮了半截,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我大多数时候都刷了牙的,只是有些时候忙着背书,所以就忘了。”
“八郎,你为何非盯着我要我刷牙?我看书院里的人没几个晚上刷牙的,好些人早上起来都没刷牙了……”
兄弟俩人在马车里吵吵嚷嚷,只觉得时间过的很快,不过片刻马车就稳稳停在了天庆观门口。
今日是平安送他们兄弟俩来的。
一下马车,平安就扛着苏辙的行囊去后面的寝间。
而苏轼则要带着苏辙前去见张易简。
苏辙站在天庆观门口,忍不住打量起来。
天庆观地处半山腰,占地面积不小,只是看着却是极质朴的,红墙与青瓦都有几分褪色,北宋年间是僧佛横行,特别是四川一带,是道教的发源地之一,几里地一个道观。
按理说天庆观作为眉州赫赫有名的道观,不说比别的道观齐整,却也不该如此落魄。
苏辙忍不住想起先前苏洵与自己说的话来。
天庆观是香火旺盛的道观不假,但叫天庆观名扬眉州的却是观内所开设的乡塾。
这书院名叫北极院,由天庆观道长张易简一手操办起来。
说起道长张易简,那也是个人物。
想当年他也是眉州赫赫有名的神童,二十岁出头就中了进士,可谓前途无量。
可惜他刚于汴京入仕,兴高采烈将妻儿老小从眉州接回汴京,谁知半路有落石砸下来,一家老小数十口人无一生还。
他接到这消息时是哭了笑,笑了又哭,所有人都觉得他定是疯了。
半年之后,他重返眉州,坠入空门,拜入天庆观前道长门下成为弟子。
一年之后,那位老道长羽化,天庆观由他接手。
眉州有许多道观,彼时天庆观只是一默默无闻的小道观,但他心地良善,乐善好施,闲暇时候更是教观中的小道士知文识字,一来二去的,附近的老百姓就将孩子送到天庆观来跟着他念书。
几年过去,天庆观更是在眉州极为出名。
他想着天庆观举步维艰,此乃一生财之道,便将乡塾取名为北极院。
寻常私塾都是要收钱的,北极院自也是如此。
可遇上那等家境贫寒的学子,北极院是米面也收,蔬菜也收,那等特别勤奋好学的,豁免学费也不是不可以。
当苏辙听闻这番话时,对张易简道长是由衷的钦佩。
如今苏轼带着他前往张易简单道长的院子,更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副生怕苏辙逃跑的意思:“八郎,天庆观香火极旺,不缺钱。”
“你别看这里四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实则是道长将银子都花在了书院中。”
“书院里的藏书阁有好多好多书了,还有咱们的笔墨纸砚也都是不缺的。”
“咱们每顿饭更有一个肉菜,味道对比不上在家中好,好歹却是有荤腥的……”
苏辙是愈发钦佩起这位老道长来。
等着他跟在苏轼身后到了张易简道长院子门口,只见门口刻着两行字。
心平可愈三千疾。
心静可通万事理。
此句用的是行书,笔力深厚,即便苏辙尚未领教过张易简道长的学问,就凭这两句也能看出其颇有学问。
张易简道长的院子是更为破旧,虽破旧,却十分齐整。
院子一角种着两棵石榴树,还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想不齐整都难。
一进来,苏轼就熟门熟路前去叩门,扬声道:“道长,我带着八郎来啦!”
说着,他意识到这话不对,毕竟道长也不知道八郎是谁,便又道:“道长,我带着我弟弟苏辙来啦!”
随着“吱呀”一声,门就被打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辙只觉得张易简道长在看到他那一刻是眼前一亮,面上更浮现出几分悦色来:“我就知道你会来。”
苏辙微微一愣,不解道:“道长,您为何会知道?”
张易简道长淡淡一笑,道:“直觉而已。”
苏辙跪下,正儿八经冲他磕了三个头。
男儿立于世,双膝只可跪父母与君师,而张易简道长就是他的启蒙老师:“道长,从今日开始,我就要跟着您念书了。”
“还望您不吝赐教,若我有什么做的不对或不好的,您只管打骂就是,我一定潜心向学,不辜负您的厚望。”
他虽小小年纪,却是神情虔诚,一脸认真。
张易简笑着扶他起来,一字一顿道:“做学问讲究持之以恒,万万不可仗着自己天资过人就骄傲自满,有所懈怠。”
“只要你一心向学,以后定能有所成就。”
他这话看似是在对苏辙说,实则却是在点苏轼。
苏轼不光在同龄学童中是佼佼者,甚至比他大上几岁的也无人能比得上他,只是苏轼总是一副“我很厉害”的样子,苏轼入学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苏轼身上这个毛病。
若苏轼听到这话,以他的才智定能听出张易简道长的弦外之音。
可惜,如今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压根没听见张易简道长在说些什么。
两棵树上的石榴花已经谢了,冒出几个小石榴来。
大概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这石榴就能吃了吧?
苏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着到时候他就时常来找道长请教学问,道长肯定会留他尝一尝石榴的!
他想的出神,等着苏辙拽了拽他,他这才反应过来,道:“八郎,我们要走了吗?”
说着,他就跟着苏辙一起与张易简道长告辞,兄弟两人一起出了小院大门。
临走之前,他还恋恋不舍看了眼那两棵石榴树。
石榴!
你们一定要乖乖等着我!
苏辙却是无暇理会苏轼的小心思,继他打量完天庆观后又到了北极院。
比起破旧的天庆观来,坐落于后山的北极院看着是气派许多,今日是返回书院的日子,路上可见不少来来往往的学童。
所有人穿的都是北极院统一发放的衣裳。
苏轼解释道:“……待会我带你去找清风子师兄给你买两套新衣裳,明日你就要与我们穿一样的衣裳啦!”
“这规矩是道长定下的,说进学的学童中有人家境富庶,也有人家境贫寒,若衣裳不统一,难免会有人互相攀比。”
“道长还说既进了北极院,就要一心向学,若有人寻衅滋事,不管是谁,都会被赶出北极院的。”
他说起张易简道长来,也是一脸钦佩。
苏辙忍不住想,北极院院风如此,也难怪眉州上下所有人都想将孩子送到此处读书。
但他却还是道:“可是六哥,既然如此,那程家二表兄怎会欺负你?”
“他若是欺负你,你告诉道长不就是了?”
说起那程之元,苏轼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是无影无踪,情绪也低落下来:“你很快就知道了。”
苏辙难得握住他的小胖手,正色道:“六哥,你别怕。”
“以后有我和你在一起,那程家二表兄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爹爹说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苏轼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一路上他都是高高兴兴的,如今却有几分后悔了。
八郎还这样小,是不该早早来书院念书的,那程之元不光会欺负自己,更会欺负八郎的!
苏辙却是一点都不担心此事,找清风子领了衣裳,待平安将他把床铺齐后,又与苏轼一起去领了书本。
谁知他们兄弟两个刚出门,苏轼就拽了拽他的手,神情有些古怪道:“八郎,我们从那边走吧!”
苏辙下意识觉得不对。
他定睛一看,果然见着不远处走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即便如寻常学童穿着一样的衣裳,却是神色傲慢,看着不可一世的样子,周遭更是簇拥了好几个学童。
他看向苏轼道:“六哥,这人可是程之元?”
他觉得这人可配不上自己喊他一句“表兄”。
苏轼点点头。
苏辙正色道:“这里是北极院,又不是程家,我们也是与他一样交了钱进来念书的,为何要避着他?”
“我们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我们怕了他,越是会欺人太甚!”
他径直迎了上去。
苏轼担心他受欺负,也跟了上去。
程之元一看到苏轼就面露讥诮,再看到他身边的小豆丁,脸上更是笑意更深,与身边的几个学童道:“哟,这不是我那苏家表弟吗?”
“先前他不是像过街老鼠似的灰溜溜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叫我说,苏家如今不比当初,还有银子给他读书?还不如与他祖父一样,早点回去种田吧!”
“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他爹直到如今还没中进士,难不成还能指望儿子中进士?真是笑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身侧的几个学童更是连连附和。
苏轼脸色沉沉。
在任何人心里,自家父母都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哪里会任由着旁人中伤?
他第一次听到这等话时,自是忍不住,以一敌众,上前与程之元等人扭打在一起。
最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张易简道长当众斥责了他一顿。
一来是苏轼动手在先。
二来是程之元等人并未挑衅苏轼,而是几个人说闲话,算不得大错。
程之元算准了寻常人都忍不住,如今是故技重施,想将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赶出天庆观。
苏辙身体里装的是成人的芯子,一眼就看出程之元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握住苏轼的手,低声道:“六哥,你别冲动。”
“若一冲动就上了他们的当了!”
苏轼气的小脸通红通红,颤声道:“可是,难道就任由着他们这样污蔑爹爹,污蔑我们吗?”
他的话音刚落下,他们兄弟两人又听到不远处传来程之元的声音:“……啧,我那姑父真是有意思,自己进士考不中,却望子成龙,将苏轼送到书院来就算了,连三四岁的小儿子都不放过!”
“啧啧,真是好笑!”
“望子成龙也不是这样的想法的,三四岁的小娃娃,指不定哪天念书时尿裤子了,难道还能指望他学出个什么名堂吗?”
苏辙像没听到这等话一样,也鹦鹉学舌起来:“六哥,你听说了吗?大舅舅家才添了个表弟,这孩子叫程之祥。”
“虽说小表弟才刚出生,可极得大舅舅喜欢,说是他出生时天边满是祥云,故而大舅舅才会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
“不光如此,更有得道高僧替小表弟算过,说他以后定能有大出息,大舅舅喜欢他得很。”
“我还听说大舅舅不光喜欢他,还喜欢他的生母魏小娘,如今给他们母子几个置办了不少家当了……”
这话,他是听程氏与常嬷嬷闲话时说的。
他记性好,这话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苏轼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听这话就会过意来,知晓苏辙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忙接话道:“是啊,我还听说大舅舅有心将程家的家产都留给他们母子几个。”
“说起来大舅母与表兄们真是可怜。”
“我们苏家虽不比程家富庶,但却是家宅和睦,团结一心,爹爹更是常说家和万事兴……”
这下,脸色涨红的那个就变成了程之元。
别人不清楚,但他却是知道的。
自当初他娘怂恿他二婶娘前来苏家套近乎后,他爹娘就大吵了一顿,本就感情不大好的夫妻两个是渐行渐远,更是叫魏小娘钻了空子。
至于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弟弟,的确被爹爹程浚捧在掌心。
只是他是个要面子的,更得兄长程之才教导家丑不可外长,在外直说爹娘恩爱,自己颇得家中看重。
如今与他交好的一众学童虽大多是因他出手阔绰,但一个个还是忍不住发问道:“程之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你不是说程相公很看重你的吗?”
“你爹娘感情真的不好吗?”
“若到时候程相公将家产都留给了魏小娘他们,你该怎么办啊……”
几个学童围着他是连连发问,惹得程之元脸色铁青,丢下一句“他们瞎说”,就落荒而逃。
苏辙见状,更是乘胜追击起来:“他撒谎了!”
“我娘可是大舅舅的亲妹妹,常嬷嬷更是程家的家生子,当年她跟着我娘出嫁时才被外祖放了奴籍,在程家还有好些亲戚。”
“我的话还能有假嘛?”
几个学童顿时就七嘴八舌起来,一个个直说怪不得当初程之元刚入学时只有他大哥送他来,并不见程相公……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笑嘻嘻走了。
不远处的张易简道长一直注视着这一幕,并未多言。
站在他身侧的清风子却不解道:“师傅,这次的事我依旧装作不知道吗?”
“先前程之元屡屡带人欺辱苏轼也就罢了,如今却连不到四岁的苏辙都不放过,我实在不懂您为何要这样做。”
北极院有数百学童,光靠着张易简道长一人自是教不过来的,观中更有许多博学的道士协助他一起授课,清风子就是其一。
张易简道长微微一笑:“当初我当众斥责苏轼时,你已是心中不解,却挨到今日才将这话问出口。”
“凡事皆有两面,人生来聪慧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苏轼聪明过人,来日锋芒初露,定会惹人嫉妒,愤恨,甚至陷害,若他连这等小事都不能解决,即便学富五车,却也会沦为平平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