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凛很快收回了目光,耐着尴尬不去打破沉默,虽然这样的夜晚似乎就该是沉默的。殊不知他只是在专心贪恋外套上的余温,似乎还能从上面捕捉到她的味道,有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香气,可惜要散了。
他确定接下来的一段路十分安全,无需提点,睫毛缓慢扇动了两下,收回目光看向车载显示屏,正放着一首歌,歌词有些应景地撩动他的心。
当我想起你/任念头生长/我明白有一天我们终会再见
第08章
从十八岁高中毕业,到去年二十五岁,跨年夜同学聚会,七年的时光里,宗遇一直以为高考结束那天就是与林凛的最后一次见面。
起先他完全不知道和林凛的考场是同一个学校,考生那么多,两人也没打过照面。都是第二天了,8号中午考完文综之后,他偶然碰见刘一舟,两人就随便在学校附近找了个饭馆吃午饭。
刘一舟和林凛是同班同学,也是高中三年经常跟着宗遇鬼混的几个小跟班之一。闲聊时刘一舟说起,昨天考数学和林凛在一个考场,可惜座位离得太远,没能抄到什么。
他常在宗遇面前说起林凛,起先宗遇还以为他暗恋林凛,但用他自己的话说,林凛这种女神级别的人物,谁不愿意多看几眼,多注意注意,他又一直谦卑地用“女神”代指林凛,几乎不叫林凛的名字,三年来更是毫无追求的举动,宗遇就确定了他没什么不轨的心思。
那时知道与林凛在一个考场,宗遇没什么波动,敷衍应了一声,话题也很快转到了别处。
吃完午饭时间尚早,刘一舟打算钻进网吧开台机子玩一个点儿,邀请宗遇一起,宗遇没什么兴趣,直接把自己的会员卡赏他了,让他自己去,宗遇则在校门口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着。
于是他就见到了林凛。
高考日考场外堵车堵得要死,宗俊霞本来打算开车接送他,让家里的阿姨给他做好吃的,保证他以最好的状态迎战高考,他倒是对自己的水平门儿清,声称考不了几个分儿,折腾来折腾去的图什么,宗俊霞显然也只是客气一下,见他还要点儿脸,又给他丢了张卡就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林父开着一辆有些老旧的比亚迪,不知在路口堵了多久,总算停在校门口的车海之中,林母准备充分,先是急匆匆地下车,打起遮阳伞,脖子上还挂着个电动小风扇,天热,她举着风扇就要往林凛手里塞。
夫妻二人都是很普通的长相,宗遇不禁撇了撇嘴,在心里缺德地想,他俩是怎么生出来林凛的?
那天林凛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几近及腰的长发没再像上学时那样扎着马尾,披在背后,看着有点儿热,不知道在跟父母说什么,无外乎是拒绝的话,顺便扫了一圈凌乱的路况,催促父母赶紧回家。
看着林父林母恋恋不舍地开车走了,她便头也不回地迈进学校大门,宗遇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寻思开口叫她一声,竟然有人先他一步,耳边传来清晰的呼唤:“林凛!”
林凛蓦然回首,先是一愣,很快展露出笑容,小跑着迎向那个叫她的男同学,相偕走远。
宗遇杵在原地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个面相斯文的男生叫什么,但他有印象这么个人,因为他们高中那届的文科状元是林凛,理科状元就是那个男生,导致他一直觉得那个男生长得很欠揍。
后来,他的高中生涯,或者说整个青春期的句点划得实在是轰轰烈烈。
距离开考还有一个小时,他在校门外跟人打了一架,惊动了警察。考生陆续开始进考场,警察只能草草规劝几句,先让他们进去考试。被打的男生负伤考完最后一门英语,宗遇看着冷清下来的校园,忽然就不想迈进去了,直接缺考一门,仿佛至此和那些象牙塔里的好学生分道扬镳。
再之后,他准备出国的事宜,因脸上不慎中了一拳,挂了彩,散伙饭便没去。
即便他知道,两个班级选择了同一家酒店的大宴会厅一起操办,非常热闹,也非常催泪,完美谢幕,但都与他无关了。
电话铃声骤响,回荡在整个车厢,林凛提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开车,也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宗遇睁开双眼,有些迷茫,就看到林凛正胡乱地戳着显示屏,显然视线不敢挪开前方,又一直戳不准拒接的按键。
他实在耐不住药劲儿的副作用,倚在那儿眯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乍一苏醒,张口竟没立马说出话来,嗓子更疼了。
电话是余泽打来的,宗遇接听之后就后悔了,他和余泽二十来年的发小儿,交流起来什么难听的都说,势必要脏了林凛的耳朵,于是他先发制人,哑着嗓子质问:“你谁啊?”
“我余泽啊,陆总儿。咋?听动静感冒了啊,我说啥来着,让你轻点儿骚。”余泽的幸灾乐祸不要太明显。
宗遇立马咳了一声,本想暗示余泽注意言辞,余泽没听出来,笑得更欢:“咳上了啊,没咳死你呢,你出门不看天气预报?打扮自己……”
“你有屁赶紧放,没屁别在这儿搁搂嗓子。”话一脱口而出,他恨不得给上自己两巴掌,真是什么难听他说什么啊。
余泽欠揍地笑了好几声,语气才正经了点儿:“你怎么不在家呢?我今天下班儿早,寻思请你下馆子,敲半天门,进去才发现没人。”
“我在高速上,乖儿子有孝心,明儿再请我吃。”
“开夜车啊?哥们儿陪你唠两块钱儿的,正好我也没事儿。”
宗遇看了林凛一眼,脑袋嗡嗡作响,确定余泽是没事找事,作势要挂电话:“别烦,赶紧滚蛋。”
“怎么的,车上有别人?”
“有你姥姥,挂了。”
林凛没忍住,抿嘴笑出了声,宗遇刚睡醒还带点儿傻气,呆呆地问:“你笑什么?”
“你刚叫他儿子,又说车上有他姥姥,那你是我什么啊?”
“占我便宜呢?”宗遇反应过来,扑哧也笑了,捞起矿泉水灌了半瓶润喉。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眯着的了,看一眼时间,九点多,问林凛:“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到半小时吧。”
宗遇“哦”了一声,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我刚刚还做了个梦,正好梦到高中时候的事儿了。”
他以为林凛会问他什么事,不想林凛的脑回路和他不一样,调笑中带着点儿不解:“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做梦,就没梦到过现实发生过的事儿,宋慈你知道吧,我闺蜜,她就能,你也能,所以我真的好奇你们是怎么梦到的,那又是什么感觉。”
宗遇也被她问愣了,憋了半天蹦出一句:“能什么感觉啊,做梦不都一样,乱七八糟的。”
林凛依然不好奇他梦到什么,说到宋慈,她随口问宗遇:“你和宋慈认识吗?”
宗遇心中立马敲响警钟,答道:“不算认识,微信都没有。”
其实林凛一直有些疑惑,但又不好意思问,她总觉得宗遇并非那么凑巧地要来北京送人,这话实在是不好说出口,容易显得她自作多情。况且高中同学她也就和宋慈保持着联系,宗遇即便是故意为她而来,也无从知晓她要回老家的打算,说不通。
宗遇警惕地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随口问问。”她暂时放弃了探究这个问题,继续专心开车。
宗遇打开手机划拉了下地图,擅自把导航的目的地改成了凌海服务区,然后告诉林凛:“前面服务区停一下吧,我洗个脸。”
林凛也开得有点儿累,点头答应。
下车后两人都去了趟洗手间,进去之前宗遇把车钥匙要了回去,林凛没多想,出来后在洗手台没见到宗遇,掸着手上的水往外面走,发现宗遇已经回到了车前,车里亮着灯,他则站在冷风里抽烟。
他一点儿也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林凛看得忍不住蹙眉,提醒了句:“你头发上还有水,上车抽吧。”
她要上驾驶位,宗遇杵在原地没动,朗声说道:“你坐副驾驶,我一脚油门就到家了。”
她心想他可真能吹,二三百公里呢,得多大一脚油门啊,他怎么不一口气蹦外太空去。
“你能行吗?”
“我很行,没事了。你放心,我自己不怕,也不能不把你安全当回事儿。”
洗了个脸他算是彻底清醒了,药劲儿也过了,虽然他自己摸了摸脑门,感觉还是发烫。
林凛没再跟他推辞,想着接下来的路上她加倍小心就行了,咖啡算是白喝,这么马不停蹄地赶路,她也又累又困的,摸上车门没打开,而是走到宗遇面前,伸手要烟。
宗遇看出她的意思了,还装傻:“要钱啊?自己掏大衣兜儿去,我身上没有。”
林凛无奈表明:“我要支烟,怕一会儿睡着了。”
“困就睡,又没不让你睡。”
“你给不给?抠门儿上了?”
“就抠。你抽不了几口,又说浪费。”
林凛被他逗得一肚子火,仰头瞪他,正打算转身上车,狠狠摔上车门,宗遇嘴角一挑,噙着坏笑,他指间的那支烟快燃尽了,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捏着在她面前晃了晃,语气写满引诱。
“这么着,咱俩打个商量,这根儿烟你抽两三口解个馋,然后给我,我把它抽完,行不行?给句话。”
林凛立在那儿像被点穴了似的,连咽了两口唾沫,双唇却抿得紧紧的,她清楚地感知到宗遇在勾引她,手里捏着的不是香烟,而是什么能把人迷倒的毒药,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绝对不能靠近。
谁要跟他间接接吻?林凛又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连忙打开车门往上爬,冷声回他:“谁馋烟了?不给拉倒,你赶紧抽完上车。”
宗遇笑着看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跑,又垂眸看向指间不被选择的那支烟,出神几秒。至于另一支,已经烧到头儿了,他丢到垃圾桶上,果断上了车。
第09章
那天夜里到底没能在十二点前回到柳城,进城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林父的电话打来时,林凛刚用宗遇的手机改了导航的目的地,直接导到她家小区,精确到楼栋,宗遇知道那个小区,有些年头了,就是位置好,离长春路不远,想到她家之前的西餐厅就开在长春路,八成这十年来没搬过家。
林凛告诉他:“小区没门禁,直接就能开进去。”
宗遇没绷住,嘴角直往上挑,心想没门禁好啊,这谁还能拦住他,低咳了一声,语气正经地问:“你爸妈都睡了吧,我帮你把行李搬上去再走。”
林凛想了想,后备箱一个行李箱、一个旅行包,还有后座的乐高树屋,虽然都不重,但她就两双手,还得爬楼梯,靠自己确实拿不上去,于是便没跟宗遇客气,礼貌道谢:“那麻烦你了。”
宗遇哼了一声,显然并不受用,林凛的手机这时响了。
起先宗遇还没想到是她爸爸,林凛把电话那头的人数落了一通,训狗似的,他哪儿能猜到是岳父大人啊,还在那儿听热闹。
挂断电话前,林凛告诉那头:“导航显示还二十多分钟到家楼下,那我提前五分钟给你打电话,你再下来。”
宗遇暗道不妙,间接接吻计划失败就算了,登堂入室也要泡汤,他岂不是要安详出局了?
他开车又快,进城后一路绿灯,街上连个鬼都没有,十五分钟就进了林凛家的小区,林凛也不瞎,渐近长春路的时候就给林父打电话,贴心叮嘱了两句:“你多穿点儿,外面冷。”
宗遇又给了一脚油门,总算抢在林父下楼前停稳了车,咧嘴和林凛说:“让你爸别下来了,我给你送上去。”
话音刚落,一楼的楼道照明灯亮了,单元门被推开,林凛叫了句“爸”。
她也暗自松口气,比起麻烦宗遇,她显然更愿意使唤自己亲爹。
林忠知道林凛是搭朋友的顺风车回来的,特地换上外衣外裤,没直接穿棉裤下来,第一眼自然不会注意司机,瞅着女儿笑得脸上挤出皱纹,“诶”了一声,回叫:“大闺女到家了!”
宗遇从小就通人情世故,并非在林凛面前出风头,没等林凛介绍,大高个子就凑到了林忠面前,先把“岳父”咽了下去,朗声叫道:“叔!”
林凛真想甩他个白眼,大半夜的,在她家楼下军训呢?
林忠虽然想让林凛赶紧上楼进家门,碍于礼貌还是没急着去拎东西,而是看向宗遇,小伙子长得人模人样的,林忠不禁眼前一亮,面色更加和气:“就是你捎盼盼回来的啊?太谢谢了,累坏了吧。”
“多大点儿事儿,就半天的路,林凛还开了不少。”他应付这种场合那叫个游刃有余,立马自报家门,“叔,我姓宗,祖宗的宗,单名一个遇,您怎么叫都成。”
“好,小宗,叔叔感谢你照顾我们盼盼,今儿太晚了,改天有空来家里吃饭……”
林凛眼皮直跳,许是累的,闻言连忙插话:“爸,我肯定会请他吃饭啊,你做饭口味淡,他不一定吃得惯。”
“吃得惯,我不挑,叔你喝酒不?”
“能喝点儿,酒量浅。”
“那正好,改明儿我带瓶好酒过来,尝尝您手艺,白的您行吧?”
“行啊,那敢情好……”
林凛听着他俩在冷风中聊得有来有回的,满心无语,再次插话打断:“爸,你姑娘要困死了,你先把行李给我拿上去行不?”
林忠一向娇惯她,自然听她号令,应了一声就往后备箱走,宗遇还极有眼色地在林忠面前表现,拎个轻飘的箱子都要帮忙搭把手,嘴上还说着:“叔你慢点儿。”
林忠两手拎起行李,问林凛:“就这俩?”
林凛点头,催他先上楼,林忠知道她还有话和宗遇说,识趣地答应,又一步三回头地偷看,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提防。
等林忠进了单元门,林凛才跟宗遇说:“你别管我爸,他就爱嘚瑟自己那点儿厨艺,以前干伙夫的,你有时间和我说,我请你在外面吃。”
宗遇倚在后车门上,让她没法儿拿后座的乐高,他个子又高,脑袋都不用抬就能看到楼道灯一层层亮起来,同时云淡风轻地和林凛打趣儿:“我倒是想问你,你爸说的‘改天’是哪天啊?”
林凛看着他这副毫不遮掩的不要脸的样子,险些忍不住笑,勉强绷住了脸,把话题岔开:“真的挺晚了,你折腾一天,快回家休息吧,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她以为宗遇还会“刁难”她,不想他爽快地让开了位置,还帮她把后车门打开,让她顺利把乐高拿了出来。
林凛还有些难以置信,支吾着说:“那,我上楼了。”
“嗯,天儿冷,回家暖和去吧。”
单元门锁也跟个摆设似的,林凛双手捧着乐高,却并非无法开门,手指一勾就行了,不想宗遇欺身压了过来,直接帮她把门打开,目送她上去。林凛有点儿不习惯他这么老实的样子,正打算回头看他一眼,人直接把门给带上了,还挺干脆。
半天下来,她确实是累了,懒得再去琢磨,宗遇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好琢磨的,还差一顿饭,请他吃完了了人情,今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了。这么想着,林凛快速地倒腾脚步上楼,林母已经睡下了,想必早就为她铺好了床,她只想赶紧洗个漱钻进被窝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