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六年未见,长公主模样没有太多变化,只发间多了几缕银丝。
李见素朝她点头,“玄清真人所说,我都记得。”
听到她这样称呼自己,长公主愣了一瞬,随即又是赞许地缓缓点头,“你阿翁离去之后,我曾也为他诵过经文,他此生救人无数,定得无量功德。”
李见素停下脚步,恭敬鞠躬,道谢。
谈话间,几人来到一座亭中,四周山清水秀,景色怡人,隐约还能听到诵经的声音。
山上温度较凉,日光却是正好,亭中石桌上,是早就备好的茶果,万寿公主一落座,又差婢女摆了菊花糕,也是今晨刚做的。
李见素拿出香囊,作为见面礼交给长公主。
长公主闻出药香,对着香囊爱不释手,又问起她可否懂得炼丹之事。
李见素自然是懂,但平日不喜欢研究这些,长公主却兴致勃勃,拉着她聊得起劲。
须臾,长公主忽然可是咳嗽,咳了一阵,竟又不住干呕,最后干脆起身,扶着亭柱便吐了出来,被嬷嬷赶忙扶进屋中,观里有懂医术的道姑,很快闻讯赶来。
“是食物中毒的迹象。”那道姑问,“玄清今日食用过何物?”
老嬷嬷上前一一道出,除了万寿公主带来的菊花糕,皆是观内的食物。
万寿公主也被吓得肃了神色,忙让人取来菊花糕,可谁知细查一番,并无异样。
榻上的长公主腹部难忍,道姑开得药还未煎好,李见素实在不忍心,上前道:“可有针灸之物?”
这名道姑略通针灸,却并不熟练,也是这两年才开始学习,她摸不住李见素到底会不会,犹疑着不敢给她。
床榻上的长公主,却是咬着牙颤声道:“快些拿给她……让她来施针。”
李见素没有想到,长公主会对她如此信任,她自然也没有辜负她,几针下去,长公主当真不再叫喊,只虚弱地靠在床头,面容泛白。
李见素又再次询问她从昨晚到现在的吃食。
老嬷嬷一边回忆,一边道:“昨夜用了一壶清茶,吃了两块柿饼,今晨丹药一颗,柿饼用了三块……”
秋日正是宜食柿子的季节,往年也是如此,每到此时,观中便多食柿饼。
“我知道了。”找到缘由,李见素松了口气,“柿子糖高,性寒,本就不宜多食,尤其……”
说着,她看向万寿公主。
万寿公主眯眼望她,“直说便是。”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菊花性甘,也是寒凉之物,又加之我赠的香囊中含有桂花,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若寻常人,许是无事,可若是脾胃虚寒者,极易引发肠胃不适……”
李见素说完,立即起身,朝长公主行礼道:“是我思虑不周,望长公主恕罪。”
万寿公主也跟着起身。
长公主此刻缓过劲来,朝二人摆手道:“怨不到你们头上,我素来胃口不好,这次是我自己贪了嘴瘾,明明知道柿子寒凉,还是忍不住日日都想吃上几块,倒是你啊,今日缓了我的痛,让我日后也警醒了,万不可这般放纵。”
她顿了顿,长吁一声,又对那道姑说,“她就是见素,我从前与你说过,与不问散人一道入宫的孩子。”
那道姑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李见素时,眼中多了钦佩,“怪不得针术这般了得,我从你施针的手法就能看出,是个精通针灸的。”
有婢女端来汤药,长公主起身喝完,又对李见素道:“我这胃痛也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就要折腾我,你今日这针法,可否教于净玄,日后我若是再疼起来,便让她来给我施针?”
李见素乐于传授针法,只是这样止痛的针法是治标不治本,再者,痛得情况不同,穴位不同,针的深浅也不同,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那名为净玄的道姑也心里清楚,不必李见素开口,她先与长公主解释了一番。
“这样啊……”长公主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失望。
“若玄清真人不怕叨扰,我可以得空便来,将施针的法子细细与净玄道长讲解。”李见素提议。
长公主自然心悦应允,那净玄道长,也难掩激动之色,通常有独门技艺的人,很少会愿意将所学传于他人,她没有想到,李见素当真愿意,且并非是在糊弄她,若是想要糊弄,方才直接答应便是,随便给她教几下针法,能缓解长公主胃痛便是,根本没有必要说后面那番话。
净玄心中感激,直接将这一行人送至山脚下。
李见素答应她,明日还会过来。
回城的路上马车里,许久未说话的万寿公主,忽然问她,“茂王世子待你如何?”
李见素望着路上还未干透的泥土,有些失神,“他……待我极好。”
万寿公主虽然嘴上说,不去辩证那些关于李见素与太子的传言,可她内心,实则是信了七分的,不然,依照她对李F的了解,他性子清冷到那个地步,怎会留一个女子与他形影不离,又怎会将自己的封邑分给她。
可这短短两日,她便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李见素不是传言中那样的女子,她能留在东宫数年,兴许并非依靠的是美貌,或是手段,而是……
想到方才众人乱作一团时,李见素沉着冷静地给长公主施针,又心细如发地去了解长公主病因,万寿公主不由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李见素不仅仅是今上下令时说得那般,在为太子调理饮食,而是真的在为他治病。
那时隔多年,又是收为义女,封了公主,又是给她赐婚,赏她封户,难道是太子的腿疾被医治好了?
此念头一出,万寿公主心头一震。
她与太子李F并非一母同胞,她与皇长子李温,为晁美人所生,然母妃在今上登基不久后,因病去世,在之后,她便出宫嫁人,朝中之事她极少过问,也不想将自己牵扯其中,至于自己那位亲弟弟,是个什么材料,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若论脑子,李F顶他十个都不止。
这般一想,她叹了口气,神情如常般继续把玩手中团扇,“那便好,我只是忧心你们新婚不久,若你日日朝这青山观跑,当心世子埋怨。”
“不会的。”李见素不知只短短片刻,万寿公主便想了这么多,她还老实道,“世子今日要去白渠上值,来回车程就得半日,往后约摸十日,他才会回来一次。”
“十日?”万寿公主虽不问政事,但多少是知道的,现今那折冲府只是个虚职罢了,再说那白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李湛是疯了才会日日待在那里。
她摇了摇团扇,再次打量起李见素,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李见素顶着李家的姓,顶着公主的名号,她又不能全然不管,思来想去,万寿公主故作随意地开了口,“我听闻白渠那边山清水秀,僻静悠然,是个游玩的好去处,你若无事,常过去寻他,赏花赏景,全当散心。”
李见素朝她弯起唇角,点头“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白渠折冲府内,果毅都尉递来名册。
一本是府卫名册,一本是兵器与马匹的名册。
这果毅都尉是德王庶子,李浣。
李浣年初时就已被送回了长安,今上封他为果毅都尉,低了李湛一品,为他副将。
方才递名册时,李湛便已看到,李浣双手白嫩,掌心无茧,别说舞刀弄剑,策马都是难事。
李湛垂眸看向手中薄薄的两张纸。
早闻折冲府已不复当年,形同虚设,却没想到,原八百府卫的府邸,如今名册上算他在内,竟不足十人,而另一张纸,仅两句话:兵器无,马匹三匹。
这虚职,可当真虚得彻底。
“都尉,若……若无其他吩咐,我先回了,这眼看就要天黑,我可得赶在天黑前回府呢。”李浣看着院外,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李湛抬眼看他,语气随和,“这么着急回去,可是要做什么?”
李浣摸了摸鼻子,嘀嘀咕咕道:“这周围荒无人烟,府内又没有事,我留在这里作甚啊?”
李湛明白了,他合上名册,对李浣道:“的确,那你回去吧。”
李浣转身要走,刚走到门槛处,又停下脚步,回头道:“对了都尉,下个月我还用过来吗?”
李湛搓着扳指,朝他温笑,“不必了。”
李浣似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一遍,“当真?”
李湛点头,“不然呢?”
李浣嘿嘿一笑,彻底松了口气,临走时还不望客套两句,说回头要去茂王府拜访。
说来两人也是堂兄弟,虽李湛为世子,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可如今,两人也算同命相连,都被送回长安做质子,不过细想,李湛明明是个世子,却落得和他一个下场,还娶了个伺候过太子的女人。
着实可怜,比他还不如呢。
李浣这般想着,哼起小曲儿,爬上马车扬长而去。
是夜,整座折冲府陷入一片死寂,只一间小屋里还亮着灯火。
李湛正在作画,身旁是他的长随王佑,王佑是他从安南都护府带出来的人,少时就跟在他身边,等他彻底搁笔,王佑才上前传话,“世子,王府那边传了讯,公主自明日之后,每日都要去青山观。”
李湛起身去净手上笔墨,动作略微一顿,“每日都去,可是为何?”
王佑道:“说是长公主胃痛,她要教观中道姑施针。”
这是她能做出的事。
李湛“嗯”了一声,继续洗手。
王佑又道:“我们如今可用的人不多,要不要将公主身边的人先抽回来?”
王佑本不想多事,实在是因为这次回长安,能跟着出来的人不多,能信得过的人则更少。
见李湛不语,王佑忍不住上前催了一声,“世子?”
李湛终于洗完了手,他一面转身看着王佑,一面用帕子擦拭手上水珠,冷冷道:“不必,待我过几日回去再说。”
“可是我若离开,便只剩世子一人在此,不如先将王保叫回,至于青山观,有长公主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王佑又道。
李湛却是彻底冷下脸来,“我说话你听不懂?”
王佑暗叹,不再出声,等笔墨干透,他拿着信,钻进了夜色中。
李湛不在的这些日子,李见素日日都会去青山观,晨起用过早膳,她坐着马车出府,待快至晚膳,又坐着马车回来。
白芨和采苓都陪着她,她教净玄施针时,也从不避讳,两人也都在旁边看,时不时还会跟着问上几句。
待李湛回来这日,李见素没再去青山观,她昨日就同长公主和净玄说了,会晚几日再来。
她这段时间,不光是教净玄施针,每日回到府中,也会看那些医书,并做了许多功课,总结各个书中所讲,密密麻麻记了好多册子。
十日未见,李湛风尘仆仆而归,先去净房洗澡更衣,随才回到正堂用膳。
崔宝英差人过来送了鸡汤,据说人还病着,没有露面。
李见素在与李湛用午膳的时候,发觉门外的长随,与李湛之间似乎有些古怪,尤其是李湛,在看王佑的时候,眼神比印象中冷了一些,她分明记得,人前的李湛不管是同谁说话,都是那般温善,今日为何如此?
李见素暗中又细细打量王佑,这一打量,似乎发现了端倪。
午膳过后,李湛去了书房,通常这种情况,李见素是不会前去叨扰的。
可今日,她亲自跑去厨房,熬了一碗猪骨汤,装进食盒寻到书房。
书房外,王佑看到李见素,快走两步迎了上去,他朝李见素拱手行礼,压低声道:“公主,世子正在里面看书。”
李见素也不由低了语调,“我知道,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王佑惊诧地朝书房看去一眼,又看看李见素朝他递来的食盒,恍然反应过来,他接过食盒道,“公主莫急,等会儿世子要水喝时,我就将东西送进去。”
李见素连忙摇头,“不,这些东西是给你的。”
“啊?”王佑彻底愣住,手中的食盒顿时变得烫手,“这、这……”
“这是猪骨汤,里面还放了疏通筋骨的药材,你喝了有助于恢复伤势。”李见素说着,垂眸朝他腿脚看去。
王佑心里咯噔一下,那日他去送信,跑死了一匹马,夜里路黑,他也跟着不慎跌倒,伤了膝盖,可这么多日,李见素是头一个觉察出他腿有异样的人。
“我……”王佑刚一开口,李见素却是朝她做了个安心的眼神。
“是世子动的手吗?”见王佑愣住,李见素以为他在默认,书中说得果然没错,得了这种心病之人,当真很难控制自己,李见素叹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世子这种情况,是从何时出现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王佑自然知道李湛私底下对李见素并不友善,却不知道两人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怎会让公主以为世子会是那种施暴之人?
王佑害怕坏事,不敢随意开口,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有正面回答。
李见素按照书中教的那样,耐下心来,没有逼迫王佑,只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是害怕他?”
“啊。”王佑点头敷衍。
“你放心,我不会和世子说的。”李见素继续诱导,“我记得你的,那时我在岭南,就见过你,你与世子在一起这么久,一定也想让他好的,对不对?”
“嗯嗯嗯。”这倒是真的,王佑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样,我也希望他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李见素朝他弯唇,“你还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王佑神情十分复杂,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世子他……他……”
李见素循循善诱,“他第一次对你动手,或是在你面前与对外截然不同时,是什么时候?”
“这……”王佑极其复杂的神情中,又多了份痛苦。
李见素是当真心疼他了,她一直觉得,李湛只是这样对她,没想到对待王佑,会更加过分,竟将他吓成这副模样。
望着李见素同情又探究的目光,王佑尴尬地清了清嗓,又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世子他是、是……”
“王佑。”书房中李湛的话音,如同及时雨,不等李见素反应,王佑便立即应了一声,脚底抹油一般跑进书房,房门也被倏地一下紧紧闭上。
屋中,李湛看到跑进来的王佑,手中提着食盒,满头大汗,疑惑蹙眉,“你方才在外面做什么呢?”
王佑没来及回答,跑到窗后,透过缝隙朝外看,见李见素叹了口气,转身走远,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欲哭无泪地对李湛道:“世子,你可害苦我了……”
王佑将方才院里的情况一字不差地转述了一遍。
“为何不说是骑马摔的?”李湛问。
王佑愣住,“这、这可以说吗?万一公主又问我为何骑马,我要、要怎么……”
李湛扶额,“你有武艺在身,平日里练马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