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不好……”她一面哽咽,一面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李F原本疼得也晃了思绪,可听到此处,他恍然回神,垂眸朝怀中看去,“为何这样说?”
也不知李见素听没听到,她哭了片刻,才又断断续续开口道:“我知道……不该查,也不该去想……可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呜呜呜……阿翁……”
听到阿翁这二字,李F思绪更加清明,他顿时反应过来,李见素是将他当成了她的阿翁,而这些话,都是在对阿翁所说。
“柿子……不是那柿子……”许是太过疲惫,李见素声音比方才更加含糊,“不是的……不是的……你明明没有吃……呜呜呜……为何不要我问……为何啊……”
后面的话,李F实在听不出来了,只知她似是在不停道歉,还说了自己没有用之类的话。
她越说,将他抱得越紧,而李F在忍着那剧痛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也合了双眼。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先醒来的是李见素。
她一睁眼,便看见了身旁男人的衣裳,她略微愣了一瞬,随即便立刻从他怀中挣脱,拉住被褥猛地一下坐起身来。
李F脸色难看至极,倒在榻上只轻蹙了一下眉头,并未睁眼。
李见素匀了几个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看到李F衣着完好,自己除了外衫和鞋袜,也并未宽衣解带,连发髻上的步摇和面上扑的粉面都还在。
她缓缓松了口气,蹑手蹑脚绕过李F,从床榻下地,拿起外衫穿上,便要离开寝屋,她抬手掀门帘时,忽然回头朝床榻看了一眼。
昨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让长安一夕间温度骤降。
李见素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将帘子搁下,返回榻边,将拿被褥盖在了李F身上。
听到关门声,还有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床榻上的李F终是睁开了眼。
“阿素,还说你不在意我……”
他弯唇轻笑,慢慢坐起身,撩开衣袖看向手臂,那道刀伤早已愈合,只剩下一条浅浅的褐色痕迹。
李见素一个晌午,头都有些发木,喝了一碗醒酒汤后,又睡了一阵,再起来时,脑袋才清楚一些。
午膳时,李F问她,“你可知昨晚你酒后说了许多话?”
正在喝粥的李见素眼睛倏然瞪大,昨晚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与李F在马车中,他好像问她为何要出言护他,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李见素记不清了。
她抿了抿唇,莫名觉得心虚,“我都说什么了?”
“说你离不开我。”李F故意道。
“不可能。”李见素脱口而出的否定,让李F心口顿时郁结,他吸气道,“你不信?”
李见素摇头,“不信。”
李F嗤了一声,“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昨晚我将你放回床榻,便起身要离开,也是你死死拉住我不放手,还不住往我怀里钻,嘴里一直在说对不起……”
李F一面说着,一面望着李见素神情,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呆愣了片刻,忽地移开目光,垂下头去,“我还说什么了?”
“除了那些道歉的话,好像……还提到了你阿翁……”
李F的话让李见素又是一愣。
“怎么了?”李F问她。
李见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可能就是想阿翁了。”
“你阿翁……”李F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他到底因何离世?”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着他,神色没有半分躲闪,但那眼睫却在颤抖着,“阿翁是因为吃了柿饼和螃蟹,因食物相克,而致肠胃严重受损,失血而亡。”
“太医署说的?”李F问道。
李见素点了点头,重新端起粥碗,三两口喝下,擦了唇瓣便说要出去散步,不再与李F说此话题。
但李F明显能够看出,她是在逃避,而非真的这样以为。
再加上昨晚她那断断续续的话,让李F怀疑不问散人当年的死,并非这样简单。
李F找来王佑,让他暗中去查此事。
第二日王佑就将查到的事全部说予李F。
那时正值秋季,东宫新到了一批鲜蟹,太子让人拿了几只送去了不问散人住的地方,不问散人在吃食上也颇为讲究,那螃蟹沾了橙泥和醋,吃了三只。
李见素觉得食蟹麻烦,便没有吃,坐在一旁吃柿饼。
秋季也是长安柿子成熟的季节,东宫几乎天天都有柿饼,李见素喜好吃甜,每日都会吃上几个。
据太医署上的记载,不问散人吃了螃蟹之后,又吃了柿饼,这二者食物相克,脾胃虚寒者,轻则引起腹泻,重则肠道出血,若不及时救治,便有姓名之忧。
“所以不问散人是后者?”李F问道。
王佑应道:“出诊的太医是这样记的,说不问散人年岁已大,肠胃受损严重,下腹淤堵,导致吐血而亡。”
王佑说完,屋中陷入一片安静。
李F搓着拇指上的扳指,回忆着李见素昨晚那些断断续续的话,片刻后,他思忖着问道:“你会吃了螃蟹,又吃柿饼吗?”
王佑犹豫道:“应该会吧,属下又不通医术,若两者都端上桌,自然是都要吃一些的。”
李F颔首道:“你不懂医术,可不问散人懂,她也懂……”
“许是当时贪嘴,忘记了?”王佑已经觉出蹊跷,但还试图去找符合逻辑的地方,“又或者如那记载所说,少量同食,要不得命,所以不问散人便少吃了一些,以为不会出事?”
李F缓缓摇头,“若少吃,何以致命?若贪嘴,他医术这样高绝,怎会不知深浅,连自己脾胃虚寒都不知,当真贪嘴到如此地步?”
且李见素就在他身旁,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与李F心目中的不问散人截然不同,别说李见素不信,便是他听到这些,都觉得是一派胡言。
怪不得她昨晚哭成那样,怪不得一到雷雨之日,她会坐卧不安,惊惧到难以自控,原不是害怕,而是内疚,而是自责,而是因为明知阿翁死于非命,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去了何处?”
李F双眼发红,忽然起身问道。
王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李见素,忙道:“世子忘了?公主早膳后说要去皇宫探望张贵妃……”
李F想起来了,早膳时李见素的确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去,可那德王世子在胡姬酒楼设宴,几乎宴请了所有身在长安的藩王之子,李F今日必须去。
那个刺他之人,如不出所料,便在这些人当中。
见他半晌不说话,王佑试探性问道:“世子,那咱们是去皇宫,还是去赴宴?”
“先赴宴。”李F道。
第30章 第三十章
这几日李见素又做了几个香烛,今日入宫拿给了张贵妃。
自打郑太后寿宴那日,李见素给张贵妃按摩之后,张贵妃便更加想她,今日见了她,又将她带进屋,说那嬷嬷手法怎么都不如她。
那嬷嬷也无奈地笑道:“公主若是得空了,便常来宫中陪陪贵妃,这几日贵妃可是天天念叨你呢!”
张贵妃也是个直白的性子,嗔了那嬷嬷一眼,道:“你直说便是,见素又不是外人。”
说着,她将手腕上那个戴了多年的墨玉镯子摘下来,拉住李见素的手,亲自帮她戴上,“我今年头疼得厉害,她们怎么按都不管用,就你这双巧手,才能让我舒服一些。”
李见素六年前入宫,就见过张贵妃戴着镯子,她知道张贵妃喜欢,便赶忙推拒,“帮阿娘本就是理所应当啊,怎能收阿娘的心头之物?”
“还知道我是阿娘。”张贵妃撩开她袖子,望着那墨玉映衬下,更显白皙纤长的手腕,满意地点头道,“瞧这镯子,与你多般配呐,既是阿娘给你,你只管收下便是。”
说罢,她抬眼看向李见素,轻轻在她手背上拍着道:“阿娘就是觉得你辛苦,不是说给了这镯子,就让你日日得来,你可记住了,若闲了再来,要是府中繁忙,便不要将自己累着。”
李见素望着张贵妃和蔼的面容,整个人都失神了。
她能感觉到张贵妃说这番话的真情实意,绝非是在与她客套,正是这番情意,让她心头生出一股酸涩的感觉。
她从懂事以来,身旁就只有阿翁一位亲人,阿翁没有哄骗过她,在她第一次问阿翁,为何旁人有阿娘阿耶,而她没有的时候,阿翁便将真相说予她听。
那时候李见素还不觉失落,只觉得有这样疼爱自己的阿翁,何其有幸。
可每当她在街上,看到了那些小女娘与阿娘在一起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她的阿娘为何要将她丢弃……
“呀,这孩子,怎么哭了呢?”张贵妃连忙拿出手帕,捏起一角在她脸上轻轻擦拭着。
李见素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落下了眼泪,“阿娘。”
她叫了一声,张贵妃动作微顿,望向她这双泪眸,两人对视了片刻,张贵妃也忽然酸了鼻根,她没有说话,抬手抱住了李见素。
潜扬殿外,赵内侍得了李见素入宫的消息之后,便来等她,等了许久,终是瞧见了李见素的身影,他一甩拂尘,连忙笑着迎上前去,待看到李见素发红的眼尾时,不由愣了愣。
若是从前的见素姑娘,他定是要询问一番,可如今这是唐阳公主,又是从张贵妃殿中出来,赵内侍便是再好奇,也不敢多问,只能装作没看见,对李见素道:“公主吉祥,老奴是待殿下过来传话的,殿下今日有事想与公主商讨。”
李见素道:“便是侍者不来,我今日也要去见阿兄的。”
两人朝着东宫的方向这去,一路上,李见素问了许多关于李湛近日咳疾的状况。
赵内侍所言,与她那日寿宴上观察到的几乎一致。
“阿兄此番应是肺阴虚损所致。”李见素若有所思道。
赵内侍点头道:“太医署也是这般说的,殿下喝了好些药,可还是不管用,老奴瞧着,倒是一日比一日咳得厉害了。”
李见素道:“待我一会儿到了,将阿兄这段时日的食谱拿来,让我看看。”
赵内侍点头应下。
两人来到东宫,李湛也早早坐在殿中等她,冬日外间天寒,前些日子一场冰雹,让长安骤然冷下不少,如今的风里似都带着小刀,吹得人脸颊发疼。
李见素这样院中,看到敞开的殿门,当即便蹙了眉头,“怎还开着门呢?”
赵内侍也知不该多嘴的,可终究还是没忍住,低低道:“殿下这是心急呢。”
他在心急见她,哪怕只是从院中这进屋里这一小段路,他也想看着她。
李见素却是以为,李湛是因为咳疾太过难受,着急让她帮忙瞧病,便不由提了裙摆,也顾不上礼仪体态,三步并做两步地朝他而来。
冬日的阳光淡淡落在那身碧色身影上,似是让那身影生出了一圈金色光晕。
李湛失神地望着那身影朝他奔来,他本能地也向朝她迎去,可落在那轮椅上的双手,刚推动了一下车轴,便停住了所有动作,连同那跳动的心口,似也在这一瞬间,全部停止。
“殿下吉祥。”跑进殿中的李见素,小口喘着气,搁下裙摆,朝他恭敬行礼。
李湛缓缓抬起垂下的眼睫,眸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在与她眸光相撞时,那仿佛停下的心跳,又再次恢复了跳动。
他就这样看着她,过了片刻才恍然回神,赶忙朝她抬手,“快起身坐下。”
长案旁隔着一个蒲团,就在李湛手边,李见素盘膝而坐,目光不移地望着李湛,心口还在因为方才的跑动而起伏。
李湛倒了盏茶,放到她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唇角却是向上弯起,“跑这样快作甚?”
李见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匀了几个呼吸,才回他,“我知你不舒服,又等我这般久,便想着赶紧进来,莫要让你又受了寒。”
赵内侍方才也小跑着跟进殿内,此刻已经合了门,回到了李湛身旁。
李湛有一瞬的失落,在没听到李见素说明缘由之前,他竟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她知道他想她,他在等她,才会着急地朝他跑来,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只是关心他的病情,所以才会这般着急。
“咳咳……”
听到李湛忽然咳嗽,李见素赶忙搁下茶盏,问采苓要了今日入宫前就已备好的东西。
是一条蚕丝手帕和一个脉枕。
她将脉枕在李湛手边。
李湛却迟迟没有将手腕放到脉枕上去。
“为何要用丝帕?”不知是咳嗽的缘故,还是喉中泛出的酸涩,让李湛一开口,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李见素从前在东宫,每日早中晚皆会帮他诊脉,从未往他手腕上搭过什么丝帕。
“啊?”李见素没想到她下意识的举动,会让李湛脸上的温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紧蹙的眉宇。
“太医诊过脉了,不必再诊。”李湛垂眸去饮茶,没有看她。
李见素手中还拿着丝帕,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记得以前李湛对太医署的太医们,皆没有好感,会说他们医术再高明,也被那染了一身官僚做派,早就不是单纯的医者,所以在医理方面,他最信任的人是她。
“阿兄?”李见素不理解他为何会拒绝她的诊脉,便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我说了,不必再诊。”李湛似是意识到了不该这样对她,搁下茶盏后,重新弯起唇角,看她道,“左右不过是肺阴亏耗罢了。”
见他还是不肯让她诊脉,李见素终是放弃,采苓上前收了脉枕和丝帕。
合了门窗后,两人桌旁又有炭盆,很快四周便暖和起来,李见素脱下披风,又从腰间拿出一个药瓶。
“那日我听你咳声发干,短而急,又见你近日消瘦许多,猜出应是肺阴虚损之症,便做了这增固肺气的药丸。”说着,她将药瓶递到李湛面前。
原来,那日寿宴上,她频频朝他看来的原因,还是为了他的病症……
李湛眉宇间似是又暗了几分。
身后的赵内侍却是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李见素过来时说要看李湛食录之事,便也连忙对李湛道:“殿下,奴婢去将近日的食录取来给公主过目。”
所谓食录,便是李湛每日入口的东西,不论是糕点果子,还是正膳,又或是酒水汤药,皆要记录在册。
从前在东宫时,李见素便隔三差五要看一遍,在根据李湛身体的近况,来制定更适合他的餐食。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赵内侍也习以为常,说罢便躬身要出去,却被李湛喊住,“回来。”
赵内侍忙顿住脚步。
李见素也面露讶色。
殿内几人,皆能感觉出李湛这会儿的情绪不太对劲,却又不知为何会如此,明明他想要见李见素,李见素已经坐在了他身旁,又如出宫前那样,细致入微地帮他看病,实在不知他为何要起这无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