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马常侍搁着床帐,对皇帝转述到武宗长子李峻也在今晚谋逆之人当中时,皇帝气得又是一掌拍在榻上,“朕念他年少,一直叫人好生将他照看,他倒是好啊,什么时候与李深勾在一处……咳咳……竟然也动了谋逆之心!”
他急咳两声后,沉沉道:“朕倒是要看看,朕这一众兄弟孙侄里,还有谁在盼着朕死!”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快至寅时,太极宫外聚集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中尉已然不再喊话,只冷冷望着墙下那片人影,寒冬腊月,那铠甲之内,早已被汗水浸湿。
半个时辰后,马常侍与皇帝禀报时,几乎快要站不稳,“陛下,他们开始硬攻了。”
皇帝半晌无声,最后只是问道:“若他们攻至殿内,你可会背叛朕?”
马常侍扑通一声跪在榻前,叩首道:“奴婢誓死跟随陛下!”
皇帝长叹一声,唤他起身。
谁人都能猜出,这场所谓的救驾,便是明晃晃的宫变,长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如此杀戮,那皇城中的血腥味,令人闻着便心中生寒。
“圣上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本就该是那武宗之后来继位。”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传出此话的,很快宫内人心慌慌,几乎人人都知,此刻皇宫外正拼命攻入的人里,不止有那武宗的几位皇子,甚至还有李F。
“就是那个棣王世子吗?”有位小宫女瞪大眼睛道。
另一宫女点头道:“就是他,你不是还说他模样英俊,强着要与他引路?”
那小宫女仿若天塌,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笑着在太后寿宴上送出亲手做的十道菜,言谈举止风趣幽默的世子李F,竟然会这般凶残,带着那几位先帝子嗣攻城谋逆。
李F的兵马虽然不多,但胜在精锐,比起宫中这些早就疏于实战的内侍而言,他的人异常凶狠,各个身姿魁梧,孔武有力,随着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宫门失手便只是时间问题。
火光终于照进太极宫,浓浓的血腥味在宫中弥漫开来。
四处都是尖叫与奔走声。
很快,宫内内侍便齐齐护在了甘露殿外。
这是最后的一道防线,所幸,逆贼的兵马也所剩不多,还未能真正做到全然的压制,不过,与那攻入宫门一样,闯入殿中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皇城以北的禁苑外五十米开外之处,黑漆漆看不出任何异常,然在那摇晃的树影里,却有二百兵马隐入其中,蓄势待发。
此刻已到商议好的时间,李湛应当立即带兵穿过禁苑,趁着宫内大乱时,攻入玄武门,随后不必带兵入宫内,只需严守便可。
李F如此计划的目的很明显,他知道李湛手中的兵难堪大用,能入已属不易,要他们守住此处,便是为了提防李岘与李峻的同时,也让众人意识到,手握重兵的茂王,站在他李F这一边。
皇位只有一个,饶是今晚这场宫变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到了真正看见那龙椅时,这三人还是要分个高低,所谓平分天下,也只是互相利用时的一个说词罢了,谁信,谁才是真的傻。
显然,李F不是傻子。
李峻与李岘皆是武宗之子,兄弟二人临时联手除掉李F,才是合情合理,所以李F必须暗中拉拢李湛,若当真到了最后关头,身处玄武门的李湛,会是他最后的退路。
眼看此时大局已定,皇位即将移主。
李峻与李岘两兄弟,不动声色分站李F两侧,那正在与内侍殊死而站的兵士,也肉眼可见的消极下来,慢慢退后。
护在殿外的内侍见此状,也纷纷退至门廊。
一时间焦灼的场面竟诡异地化动为静。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似是在等待着指令的到来。
可就在此刻,大殿内传来了一阵沉沉的咳嗽声,“朕的侄孙们,当真是各个骁勇啊,可这皇位仅此一个,朕便是当场拟旨,也不知要传给哪一个?”
十七岁的李岘到底还是冲动,扬声便朝里面道:“不用你传!你这皇位究竟是如何得来,天下之人皆知,你鸠占鹊巢多年,如今该还给我兄长了!”
李岘此话一出,李F眉心倏然蹙起,连带着他的手下,也纷纷警惕起身旁李岘和李峻的人。
李峻意识到李岘失言,朝他瞪了一眼,冷冷望着面前大殿,出声道:“李怡你死期将至,说再多挑拨之言也无济于事!”
的确,对于李峻与李岘二人来说,他们为武宗之后,武宗驾崩,他的子嗣继位完全合乎礼法,反而是当今圣上这位皇叔,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顺。
今晚兄弟二人,只是时隔多年,夺回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皇位,而非所谓的密谋造反,所以他们不必等着皇帝拟旨传位,入殿后直接取了他性命便是。
但对于李F而言,他若想名正言顺的继位,便需要今上拟旨传位,圣旨的内容李F都已经准备妥当,是那北司宦臣勾结武宗之后,密谋造反,他李F涉险入宫救驾,得以今上信任,临终前,将天下托付于他。
不管倒是有何质疑,就如多年前武宗传位于皇太叔李怡一样,只要手握圣旨,有重臣拥戴,这天下便是他李F的。
眼看三人之间的虚假和谐被戳破,电光火石即将迸发之时,玄武门处有传来消息。
“白渠折冲都尉带兵入宫救驾,此刻已至玄武门。”
话音落下,殿内殿外又是一片震惊。
李峻眯眼道:“是李湛?”
李岘虽狐疑,可语气中尽是不屑,“他哪里有兵?不过区区几个田舍汉罢了!”
说完,他似是想到什么,直接提枪指向李F,“是你的人?”
李F却是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怎么,你兄长没告诉你?”
李岘又朝李峻看去,李峻斥道:“别听他挑拨!”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此刻变得异常敏感,仿佛随便一件小事,都会让人无限扩大,更何况是这本就天大的事。
李岘看看李峻,又看看李F,然不等他反应,便见那护在他身前的心腹,忽然一个转身,将手中剑刃刺入他腹中。
与此同时,那心腹大喊出声:“棣王世子李F,奉命入宫救驾,凡听世子之令者,皆按救驾之功论赏!”
“二弟――”
随着李峻一声怒吼,殿外再次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当中。
黎明破晓。
甘露殿大门缓缓打开。
沉重的铠甲发出金属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那明黄色的床帐面前。
马常侍颤了一夜的身子,此刻却异常镇定,他护在床榻前,许是面前李F的血腥味过于浓厚,他半侧着脸,用那拂尘掩住口鼻道:“大胆李F,圣上面前还不行礼?”
李F沉沉一笑,抬手抹去脸上飞溅的血污,单膝落地,朝床榻拱手道:“臣救驾来迟。”
这一跪,是他给圣上最后的体面。
帐中皇帝低咳一声,感慨道:“自古皇家无亲情,唯有至上权与利。朕没想到,那最是无心朝政的老十七,竟然将自己藏得如此之深。”
“与他何干?”李F嗤笑一声。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不是你阿耶?”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李F爽快道:“与我阿耶无关,他窝囊一辈子,跑两步都喘的人,他能有何谋略?”
说着,身后有人递上早就拟好的圣旨,马常侍接过手后,转身来到榻边,递进帐内。
皇帝看着手中的圣旨,上面当真是写到要将皇位传于李F,而非棣王,“你的确有勇有谋,跟在棣王身侧,倒是当真屈才,只是朕不明白……七年前你才十四的年岁,便能有此谋算?”
将手伸入皇城,又一步步引出武宗的几位子嗣加入其中,还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诱得李湛与他合谋,并在最后关头,将所有障碍清除,直捣黄龙。
李F站起身道:“甘罗十二为相,宇文泰十四领兵征战,拓跋焘十四登基称帝,亲自率兵击败十万柔然大军……我李F怎就不能?”
说着,他扬起下巴,低睨着床帐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面提步续向前,一面沉声念道:“太子李F体弱多病,其余子嗣均无才能,棣王世子李F护驾有功,智勇双全,朕身患重疾,无法打理朝政,今传位于李F……”
他念至此处时,抬手撩开床帐,然不等他再开口,那身影倏然将手中圣旨朝他扔来。
李F快速闪开的瞬间,龙榻轰然倒塌,一股浓烈的火石粉味扑面而来,整座殿内皆是粉末,呛得人无法睁眼的同时,一道火光又将粉末燃起,霎时间殿内燃起熊熊大火。
哪里还有皇帝的身影,连同那马常侍也隐藏在了四处逃离的人影中。
李F掩住口鼻,不甘地望着眼前一幕,他的属下将他拉出殿外。
“好一个李湛!”
李F咬牙切齿,旁人没有瞧见,只惊讶于为何忽然起了变故,可李F在拉开床帐的时候,却将榻上之人看了真切,那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李湛藏在梨园的那个外室――如意。
至于马常侍,李F没有看出破绽,可想也知那如此敏捷的身手,定不是真正的马常侍。
李F猜得不错,李湛此番回长安,带了四位暗卫,方才那马常侍便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王仁,他不仅武艺极高,与如意一般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绝活,他极为擅长易容之术,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在李F进殿时,他之所以站在榻前,掩住口鼻说话,便是因为马常侍的声音,也是从帐中如意的口中说出来的。
两人配合极好,并未让李F觉察出任何异样。
而这龙榻上的机关,也是提前布置好的,只等李F动手之时来放火逃离。
李F脸上的震惊被愤怒取代,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皇帝早已不在甘露殿,如意又是李湛的人,那便是说明李湛背叛了他,又或者,这一切本就是圈套。
然此刻不是细想的时候,索性将计就计,李F站在殿中,对着众人喊道:“李峻与李岘勾结宦北司宦臣,将圣上囚于甘露殿中,我等入宫救驾,手刃逆臣,却还是未能救出今上!”
甘露殿冒起浓烟,宫中之人皆能看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圣上已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急了一夜的郑太后,听得此讯,当即晕厥过去。
张贵妃则跌坐在地,如同失了魂魄般久久不语。
西苑与太极宫只一墙之隔,那滚滚黑烟自然也看在眼中。
郑太后垂泪与净玄道长开始诵经。
李F则双眸紧闭,双拳紧紧握住轮椅,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颤抖。
“是我来晚了……”
听到身侧低低传来的自责声,李F缓缓睁眼,看向那身着道袍的李见素,“素素……不是你的错。”
他说着,将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一晚对所有人而言太过难捱,尤其是李见素,她时不时便会去想,如果她能早些逃出来提醒圣上,兴许这场灾祸便能避免,她不住地祈祷却依旧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想到李F方才失了父亲,此刻还要宽慰她,李见素用力稳住情绪,含泪抬起眼来,可是一看到李F,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阿翁。
昨晚两人已将一切说开。
当年李F的确中了虫蛊,是不问散人将虫蛊引到了自己的身上,若不是他针术了得,日日都为自己施针,他根本挺不过两年之久。
“恨我吗?”李F说至此时,没敢直视李见素的眼睛。
他少年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系在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上,他喜欢她,他想让她成为他的人。
可他如何开得了口?
他们之间的鸿沟远不止要对她医者身份的尊重,还有她阿翁以命换命对他的救命之恩。
李F有时候也会生出侥幸的心思,没有人知道此事,知道此事的人也不会道出,可万一呢?
万一李见素还是知道了,她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怨他,他们之间还能如何相处?
李F无法说服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能一遍又一遍劝住对她的情感,如今说出真相,他反而如释重负,仿佛一块巨石从心中取出,不论李见素如何想他,他都觉得这是他应当承受的。
李见素垂眸望着脚下熟悉的地砖,没有直接回答李F问出的话,默了片刻,深深合眼,“阿翁为医者……若无人相逼,他不想医治的话,只说不会便是,可他应下了……”
她缓缓睁眼,眸中已是噙满泪水,“阿翁是心甘情愿救治你的,怨……也是该怨那下蛊之人……”
她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怎么可能一点也没有怨责过,可理性和感性交织在一起,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她抹掉眼泪,仰起头冲着李F露出笑容,“阿兄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好,我答应你,会好好活着。”李F的手缓缓抬起,到最后还是落回了原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今日除夕,西苑官属大多都休沐在家,内侍人数也不算多,此刻都围在丽正殿外。
这些内侍守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经逐渐清明的天际,却被那不远处滚滚升起的黑烟所遮蔽。
压抑的气氛充斥着整座皇城。
李F立于宫墙之上,不知是气愤至极,还是一夜未眠所致,此刻的他双眸猩红,似是一头随时便会发疯的雄狮。
他望着眼前的太极宫,这是他儿时便渴望的地方,从他第一次听师傅讲,在那长安城中,有一处宫殿叫太极宫,此处是整个大中最尊贵的地方,住在这里面的人,是大中权利顶峰的象征。
那时他才刚满六岁,望着那画中的宫殿,露出了无限的憧憬,他早慧,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但随着年龄慢慢的增长,他在心里却一次一次对自己道:
他想住在这里,他为何不能住?
这个世道只论出身吗?
就是因为他不是太子?
就是因为他爹装得还不够蠢,所以这婆天的富贵论到了那傻皇叔的头上?
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他李F若有一身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入住太极宫中?
李F望着脚下的宫殿,嗤嗤笑起。
他做到了,便是没有那圣旨和龙印,他也站在了太极宫的宫墙之上。
“什么声音?”他眉心蹙起,回头朝身后死气沉沉的皇城看去。
黑压压一片人影,正从远处整齐地朝承天门处迈进。
那为首之人远远看去,只能看清一个模糊轮廓,可即便如此,还是莫名让人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
李F叫来一位心腹,“去看看到底是谁?”
那人很快便跑了回来,一开口尾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似、似是……似是茂王!”
“胡说!”李F抬手夺走一张弓箭,上前朝着为首之人瞄准,“茂王应当在岭南,擅离封地便是重罪,即便是他,尔等也不必胆怯!”
嗖的一声,手中的箭飞速射出,茂王用手中凤翅鎏金镗挡在身前,那射来的箭被夹在了正锋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