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呢?”紫衣男子轻轻问了一声。
云海棠左右环顾,确定了眼神,又疑惑地问道:“我?”
第50章 等雨来
许是因为站在少年身边的缘故吧,那位少年的发言反倒让台上之人看向了自己,云海棠心里突然一怔。
四目相对,不知何故,她竟恍惚间莫来由地生出一种熟悉之感,甚至有些忘记了时空,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处。
咸平十四年正月十九,京城西郊听雨轩。
她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今日的日子和地点,怎么会像是做梦。
大约是这周遭浅白的墙壁和众人淡笑的目光,让她忘了俗尘中的所有。
她微微收回了神:“清莲不染出清流,千丝万缕藕深秋。纵使花残无艳色,清芬依旧满池头。他约莫是这个意思吧?”
说着,云海棠朝着身旁的少年笑了笑道:“这可是你想说的话?”
“嗯嗯,姐姐同我的是一个意思!正是这个意思!”少年开心极了,其实压根儿没听懂云海棠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姐姐明艳动人,此刻竟能口吐莲花为自己解释,光是听了便觉得心里特别喜欢。
台下之人纷纷点头,原来除了近圈的那帮文士,寻常百姓之间也有人能有如此般的谈吐,讲台外圈的人们仿佛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沾了光般地喜笑颜开。
台上的紫衣男子也笑得温婉,继而又缓缓问了声:“所以,你说呢?你认为,莲爱什么?”
原来,他只是在单单在问自己,并不是让她为小男孩解释什么。
莲爱什么?云海棠方才已经听那些人将一个个相关之物皆说了个遍,众生、池水、流风、节藕……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
她垂下眸认真思索起来。
听雨轩是个神奇之处,那便是在这儿会让人不知觉中忘了时间。
她只是在暗自思索,却不知何时,身边那些人已经散开,再抬眼时,偌大的书院之中,竟只剩下台上那人与自己了。
只见他缓缓走下台来,步履轻缓而优雅,身姿挺拔如翠竹,一身淡紫色锦袍裁制得恰到好处,随着他徐步而行。芝兰玉树的身影,在这一片清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尊贵之感,如诗似画,与此时宁静的听雨轩极为相衬。
紫衣男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双唇抿得很紧。
方才还在台上口若悬河之人,此刻却好似有些紧张,半晌不说一句话。
“莲爱淤泥。”云海棠终于想出来结果,蓦然脱口而出。
“哦?”男子有些意外,却依旧笑着一张春风般的面庞,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云海棠转身指了指院子里的浅浅花草,口中道:“人人都云,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莲能生得栩栩,是因有满塘的淤泥。子不嫌母丑,犬不弃家贫,莲又何曾会嫌弃泥泞呢?”
男子似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复也点头,问道:“世人都说莲为花中君子,那爱淤泥的如何才是君子呢?”
云海棠倏又想到刚才顾允恒的话,“佳人配美酒,君子并良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现在,君子要走了,可良言还在那等着你呢!”
君子一定不会是他那副模样。
“君子定不只如表面风光的莲,真正的君子一定是生根于厚重的淤泥之中,长出节,伸出枝,取泥之给养,滋莲之皎洁。”
“好一句‘取泥之给养,滋莲之皎洁’!”男子口中浅浅地咀嚼着她方才说所之话,“人皆爱莲水上之风光,独余爱莲脚下根本之深情。”
云海棠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也并未能说出什么深刻的道理来,只觉得人如莲一般,不忘根本,方能长成。
“可是……这朝堂之中,又有多少淤泥,隐于暗世之中,并不能滋出不染的青莲。”男子眸色黯淡,口中叹道。
从来都只闻众人说,听雨轩不论朝政,可是现在,眼下再无其他人,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好似有很多的隐忍。
或许是因为咸平帝常年闭关修丹的缘故,大周朝内也有人暗传一些不满之辞,觉得朝中无人掌政,一众肱骨大臣却抵不过一个手握实权的太后,于是,一同生出对太子些许的不满来。
此人约莫也是这个意思吧。
“且看太子殿下的往后吧!”云海棠淡淡道,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那个从未谋面便已经“夭折”了的准夫君,朝堂离她很远,她并不关心,她只关心阿爹是否远离战祸,萧承祉对自己是否真心。
她知道,未来的天下怎么都是太子萧承禛的,只是他性情如何她并不知晓,所以说完这方话也似乎并不想再绕着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了,于是,边说着边往外走去,故而,也没有注意到身侧男子的沉默不语。
行至屋檐之下,云海棠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论道,只是自己稍微闪了个神,便这么快地草草结束了。
原来,天边早有一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想是那些人都赶着回城了。
两人走出院子,男子望了望天边,问道:“你如何回去?”
“我骑马,喏,那儿……”云海棠刚准备去马桩上牵刚才来时骑的那匹马,却见那里孤零零地只有一匹高大白马独自踏着蹄。
咦?我的马呢?云海棠心中困惑。
也不是我的马,那人的马呢?她默默在心里改了口。
没想到,这样文士论道的地方,竟也有小贼。
看来,这天下,是没有一方净土了。
算了,此马本就与自己无关,那人的马被偷了,也算是被贼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吧,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云海棠心中反而有些笑了起来。
男子已将白马牵了过来,顺着她的话,微笑道:“好啊!”
他的笑很明朗,没有让人有一丝的拘泥,原来先前在台上讲师一般的君子,也会如此玩笑。这意思分明就是她刚刚口中说了并又指的正是他的这匹高头白马。
君子坦荡荡,大抵便是如此吧。
云海棠也不娇作,这样的天,不赶在大雨倾盆之前赶回去,那是一定要被淋成个落汤鸡的。
“要不在这里先等?”男子问。
“等什么?”
“等雨来。”
第51章 第一封手书
海棠,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手书。
虽然,这些天来,我无数次地提起笔,却还是只能一遍遍地临摹着书案上的那些字帖,终究不能下笔落下一个字。
允恒自从十日进京以来,便一直陪同于我。
曾经的我们,那样无话不说,可是,如今,我却蓦地发现,有些话,我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说起。
十岁那年,你突然闯入我的世界,那样毫无征兆,在我平淡无声的周遭掀起难以偃熄的惊潮,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么的忐忑,又有多么的惊喜。
你可能无法想象,当允恒告诉我,我会说话的时候,我在恍惚中是何等的惊讶与诧异!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令你忘记了时空,忘记了自己。
原来,你竟是让我再次开口的那个人。
那日,小小的你,就像你手中红艳的糖葫芦,裹在小小的红色披风里,露出甜甜的笑脸。
我想,等你长大了,一定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我要迎你入我的东宫。
可是,我错了。
如果等雨来,那么,后来的我们又会怎么样?
咸平十四年正月十九的这一日,或许是我离你最近的一天了。
那些穿越了等待而来的日子,却终因为没有那场让人能停下脚步的大雨,而逝去得一如往昔,寂如此刻的黑夜。
此刻,我在案上于你书信,允恒在一旁自己对弈,而你,是不是已枕着月色入眠?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一定不会举起那酒杯将自己灌醉。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会鼓起勇气去找你,而不是在漫无边际的岁月里被等待消磨。
你去了太遥远的地方,那些都是我始终去不了的地方。
咸平四年正月十三,你刚从东宫外的墙边回去不出三日,东海便传有外敌来侵。
我本是给了自己正好三日的时间,想问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是,这三日犹如三载般的长。
终于,我苦熬到了那日,决定告诉你,我叫萧承禛,可允恒还没有带我走到城东将军府的门口,我已看见了云将军的马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你的阿爹把你紧紧地搂在身前。
海棠,你是怎么说服了你的阿爹,让他肯带着一个七岁的小丫头一同出征?
我不敢说话,大约是因为那马都高过了我的身子,我看着有些怕。
允恒喜欢战马,他很是兴奋,我却无比伤心。
不知道,你这一走会是多久。
咸平四年四月初十,日子本是平淡得很,但是父皇突然告诉我,母妃曾给我指婚,那人叫小白儿。
我才刚过十岁,不过是因为重新开口说话的缘故,便开始不断有人来向父亲提及我未来的婚事。
父皇说,这一次是母妃的遗言,她曾为我指腹为婚。
海棠,你不觉得可笑吗?没有见过面的腹中胎儿,为何要因为父母的决定而锁住一生的姻缘?
谁去问过不曾知晓这一切的小儿,他们愿不愿意,想不想!
我不愿意!
我想换作是你,定也不想!
我不要什么小白儿小红儿,我只要云海棠。
这一次,我是铁了心,没有谁能改变我,哪怕是父皇。
原来,一个人,一旦定了心思,便是全天下的困难都不足为奇,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又能如何。
所有的阻挠会为你让道,让你奔去那个方向。
咸平九年六月初六,收到了允恒的来信说,他说你在北疆,似是路过。
他已回去五年了,这五年,我的身边没有你,也没有他。
你们都像是拆了线的纸鸢,各自高飞,而我却只能囚禁在这宫里,在万人敬仰的储君之位上度日如年。
允恒告诉我,他们那儿有条小溪,名曰南塘,我没有见过,但听他信中所述,很是清灵。
让我感到清灵的,可能也只是因为,你在那里。
他已经很少与我再说起你了,因为我已有了太子妃。
我后悔那一夜的酒,纵是因为太想你,也不该将自己灌醉。
太后只是让她陪着帮我斟酒,她不是个多语之人,那样安静,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可是,我却偏偏自己喝醉了。
你说,出了这样的事,我如何能解脱?
允恒来信,让我纳你为侧妃。
海棠,你可愿意?
我想你一定不愿意吧,因为,我也不愿意。
我的女孩是那个坐在高高马背之上的身影,是敢独自一人闯进大周宫之人。
她是第一个让我重新说话之人,我怎可能只让她做我的侧妃!
可是,如今,我该怎么办?
云将军从东海战到了南昭,又从南昭征到了西岩,你说,偌大的大周朝,为何,总是中军都督府出帅领军?
海棠,这朝堂已经烂透了,就像今日天边的乌云,早就藏起了雨,只差那最后的一滴,便会倾盆而下。
我该当如何?
我是太子,大周未来的希望。
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里?
刚刚,允恒让我早点歇息,调养好身体,可是,我要这身体又有何用?
他并不知道我在于你写信,他知道了,会不会复又笑我。
前几日,他与我对弈,我再没有儿时的心思了,那一局局,溃不成军。
我甚至想,未来,大周的朝堂会不会也像我手中的残局一般,在盛勇的北玄王之下,溃不成军?
这些,我都不敢说于他听。
他一直以为,正月初十,是她派人来刺杀我。
其实……这些不说也罢。
我会护着他,也会护着你。
没有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刚才顿下,并不是因为有些事不可落于纸上,而是我的臂又疼了。
好久没有像今日般驰骋了,原来纵马的感觉真的如同你们说的那样酣畅淋漓。
我看见,你也很开心,你说你也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可你不是去岁冬末,刚随云将军凯旋的吗?这一仗,你一定也在马背上英勇得很。
今日,为什么,你开心得会流下泪?
问你,你不语。
这次见你,你好似有很多心事,如果可以,愿意说于我听吗?
或许,我,一切都会帮你。
夜风已凉,愿卿入梦里。
第52章 再也见不到他了
云海棠回府的时候,天空早就下起了雨。
翠喜随府里的小厮驾了马车去京城西门去迎,干干地等了一日,却没有接到。
等翠喜回到府中的时候,小姐早已将里里外外湿透的衣服全部换下了,头发上却还挂着水珠。
“璟王殿下怎么也不用马车把你送回来?”翠喜收拾好湿漉的衣服,满脸的不高兴,找来块干净的纯棉脸帕,一点点地压着她头上的雨水。
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姐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居然被如此怠慢,她便觉得萧承祉不算良人。
云海棠喝着翠喜端来的菌菇虫草排骨暖身汤,口中解释:“璟王今日有事,他并没有与我一起去听雨轩。”
“那更是不靠谱了!”翠喜听了反生更多怨色,“早来给人递帖子,自个儿却爽约。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他还是个王爷,哪有这样做王爷的,连个普通君子都不如。”
云海棠笑笑,没有说话。
这一日,她已遇了三个“君子”。
讲学的紫衣男子,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眸色静谧而温暖,与那些文人墨客谈笑风生的举止间,皆流露出不俗的气质和谦逊的风度,一脸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爽约的璟王殿下,清秀俊朗,温柔可亲,眸光清澈如一汪清泉,虽然不知是因何缘故匆匆离去,却仍能给人心安的感觉,云海棠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混世的北玄世子,每次出现都出其不意,咄咄逼人,还总喜欢凭借着自己一副如花美眷的美男之色,自诩君子,也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云海棠细想着这三个人的“君子”模样,嘴角却因顾允恒的马丢了而浅浅勾起。
“他不陪着你,你还笑!”见小姐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翠喜跟着着急。
云海棠放下碗,一只手托起腮,也有些疑惑。
看萧承祉的样子,像是有很急的事情。
可是,纵然是有急着要办的事,他为何连句话也没有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