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去了浙苏总督府,云海棠定会跟着来,但没想到,她却告诉自己,她要留在京城。
也好,一来,如今有了瑾王殿下,她的身边有个人照顾,自己也好放心。
二来,江老夫人留在京中,不仅能帮衬着云海棠准备入试,也免得如此年迈还两地奔波。
三来,此番改稻为桑比自己原想的要复杂得多,他便担心云海棠若是来了,自己反倒有了软处叫人拿捏。
四来,自己此去之地为西陵湖,那是曾经的故土,有些事,有些人,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你好好准备,放心地考,也为你阿娘圆个心愿!”云怀远终是不舍,迎着风的眼有了几缕潮湿。
先前,他还是百般不愿让云海棠重涉行医,但如今,她有了瑾王殿下的支持,江老夫人又与他说了一大堆今年政策难遇的好话,他才软下心来。
江氏族人早就没了医籍,云海棠若是错过了今岁,以往再想遂愿,便是连第一道门槛也迈不进去的了。
云怀远已经上了马,景云骑着另一匹在其身后。
萧承祉站在云海棠的身旁,也来送行,他眼神坚定地对云怀远说:“云将军请放心,我定会照顾好海棠的!”
第55章 三月初三
顺遂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快到一转眼,柳枝发了芽,梨花挂满枝。
云怀远在浙苏总督府来信,说自己一切安好,让海棠不要挂念,也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如若想有一番成就,先得苦得下心来。
云海棠自知该如此,所以,自打云怀远走后,她便每日悉心背诵医理,从日到暮,自晨至昏。
萧承祉日日会来府中看望,不是带了宫中精巧的点心,就是为她新添了首饰。
其实,云海棠是不在乎这些的,但都是他的心思,她便一一收下,让他好安心。
因为,她的心中对萧承祉也有所愧疚。
之前,萧承祉带她入宫去见了曹贵人,两人在曹贵人面前,像是许了诺一般,将这桩情缘定了下来。但现在,她却不能陪伴于他。
每每见了他离开将军府的单瑟身影,云海棠心里总想,再等我一段时间,等学成之后,我便可以清闲下来,到时候再陪你看花好月圆。
如今,这桩仲秋的医考就像块大石头,紧紧地压在心头,容不得一丝马虎。
萧承祉大约也是知道她刻苦专心的念头,除了最初日日拜访,往后慢慢地便也不再多来打扰,只让她精心苦读。
三月初三,京中重又办起了花灯宴,这一次的规模比上元节的还要盛大。
京中有人盛传,上巳节掌花灯,是借着曲水流觞的机会,让那些心有灵犀的男女双双结对,共生欢喜。
原本,上巳节重在驱邪、祈福,从没有举办花灯宴的习俗。但今年,太子命人在畔浴的京郊丽安水旁添置了琳琅满目的花灯,并一路延至了京城里,以至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云海棠知道,这是太子在为太子妃腹中的孩儿祈福。
花灯虽美,可是此时的她却没有心思。
时光匆匆,她觉得每一分都珍贵无比,比起那些绚烂过目的花灯,云海棠只觉得医书里铜纸玄墨的点滴才让人觉得心安。
“小姐当真不去瞧瞧吗?”翠喜看着在案边伏了一整天的小姐,心疼道,“你也给自己放松一刻吧。”
云海棠揉了揉自己的晴明穴,又转了转脖颈,浅浅笑道:“好翠喜,你替我去瞧瞧吧!”
自从景云随云怀远走后,翠喜便日日数着日子过,因为小姐说了,等过了四月二十八,待江老夫人回了兖州,就让她去西陵湖找景云。
云怀远走之前,云海棠已经向阿爹表明了心事,她要为翠喜做主,将这桩婚定下来。
虽说翠喜只是云府的家生子,但云怀远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小丫头的性子很是纯甄,待景云也是真心的好。他自己自小也是苦出身,江府并未嫌弃他半分,所以,他待翠喜,也如半个女儿般地看。
景云以前不说,云怀远还不知道,后来被云海棠点破了,景云便也不藏着,向将军禀明了多年来的心中所想。
如此,两个人终于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只等着良辰吉日,合欢美景。
翠喜舍不得小姐,但是,架不住云海棠的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最终才答应了四月自己去西陵湖。
所以,这些日子,翠喜一直守在小姐身边,哪儿也没去。
“小姐不去,我也不去。”翠喜坐在一旁,只拿肉乎乎的小手托着腮,看小姐埋头看那些医书。
云海棠低着头也不抬,只弯起一双眉:“你去帮我赢冰糖葫芦吧!”
她知道翠喜心中也喜欢观花灯的,故不想因为自己,让翠喜再错过了这场难得的花灯宴。让她替自己办事,翠喜肯定会同意。
没想到,翠喜倏而摸了摸小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这是看书看糊涂了吗?
这又不是上元节的花灯,哪有猜谜的冰糖葫芦可换。
云海棠被她冷不防地一抹额,于是抬起眸子,笑嘻嘻道:“那你自个儿去买点翠玉豆糕吃,也给我带两块回来。”
“好!”这一回,翠喜像是想到了什么,点头答应,没有半分犹豫。
小姐看书看了这么许久,瑾王殿下送来的点心一口没吃,想来是不喜欢,翠喜只想快快买了小姐喜欢的糕点回来。
月色如水,悠然地倾洒在书案前,仿佛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泽。
云海棠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知不觉已坐了这么久,浑身酸痛不已。
她将窗棂开得更大了些,抬头望着夜空,蛾眉一般的新嫩月芽挂在天上,仿佛星星一碰便会掉下来。
也不知道萧承祉睡了没有,今晚他有没有去观花灯呢?
云海棠满脑的医书中,总有一角静静地待着一个人,当脑袋一旦空闲下来的时候,那个人便会从角落里涌出,浮现在眼前。
他扬起的唇角,他轻声的语言,他温柔的亲昵,他悉心的呵护,就像此刻的月色一样,铺满她的心田。
想了一会儿萧承祉,云海棠又想到了翠喜。
翠喜,怎么还没回来?
纵是花灯规格比上元节的大,翠喜也没有这么晚归的道理呀。
想是那些卖糕点的铺子也早都关了吧。
云海棠心头忽地掠过一丝慌乱,心跳没来由地急促跃动,如同被嘈乱的琴弦拨弄,无法平静。
过了一小会儿,她终于坐不住,决定出门去寻。
夜已深,街上的花灯早就歇了,到处黑暗暗的一片。
她的脚步越来越急,沿着那些平日里常去的街道,一条条扫过,却没有翠喜的身影。
翠喜会去哪儿呢?
云海棠在脑中一遍遍细想之前自己对她说的话,刚才光顾着看医书,只记得自己好像说了让她去买翠玉豆糕,于是赶忙往糕点铺子跑去。
但是,等她到了铺子门口,也是静寂一片,早就空无一人。
她顿了顿步子,只好往回走。
或许,翠喜已经从别的路回府了吧,云海棠在心中独自安慰。
她抄了条小道,想尽快回府去看。
可一入那条幽黑的小巷中,云海棠的整个身子像是突然冻住了一般,伫在那里,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第56章 众生皆苦
“翠喜——”
她的双眼蓦地滚烫出泪,将眼睛辣得疼。
翠喜的脖颈涌出汩汩的鲜血,已将大半身染得通红。
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两条腿在地上不自主地蹬着,而手中还拎着小姐最爱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云海棠飞快地朝着巷子里狂奔而去,惊恐的双眸在黑暗中瞬间变得无法聚焦。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心中的恐惧仿佛比这无边的黑夜还要黑。
翠喜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她好似听见了小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努力亦或是本能地将眼帘微微颤了几下,勉强撑开一丝极狭的缝隙。
云海棠哽咽着用手捂住她的伤口,可是,任她再怎么用力,那赤红的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止不住地往外流。
翠喜的脖颈是被一刀利刃所割,下手之快,力道之狠,应该是转瞬之间,让她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生命如断了线的风筝,从高空急速坠落,分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学了那么多的医书,又有什么用?!
如今,看着脖颈脉搏已被切断的翠喜,云海棠却束手无策,只能失声痛哭。
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地疼,心口像被千刀万剐般的痛,嗓子干哑地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沙哑的声音,不住地唤道:“翠喜……我的好翠喜……”
泪水如雨幕般地遮住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这副绵软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她的怀中。
云海棠沾满鲜血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狠狠地抹了眼泪,她要好好看着她,她要看清她的样子,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模样。
翠喜微蹙的眉角渐渐展开。
云海棠泣不成声,将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冰凉。
一定很疼吧?翠喜,别怕,别怕,我的好翠喜,我在这里。
翠喜的嘴角微微抽动,无力的眼帘终于垂了下来,自始至终都没能发出一个声音。
她最后的眸中是小姐的身影,小姐真好看,穿玄甲也明艳,着女装也动人。
小姐不嫁,我也不嫁,小姐,你看,我是不是听话得很。
小姐,再抱抱翠喜吧,翠喜要先走了,你别难过,我一点也不疼了……
三月的春风在夜里透着冰冷,幽黑小巷中再没有一个人,站起身来,顽皮地走向她道:“小姐怎么讨好我吧……”
翠喜,要怎么讨好你,你说啊,你说啊,我都听!
要怎么讨好你,才能让你留下来……
翠喜走后,云海棠整日把自己关在风蘅小筑,不吃也不喝。
明明这一世一切都重新来过了,为什么上天还是要夺走她最好的翠喜。
明明这一世她可以与景云双宿双飞,只差一个月,只等再过这最后的一个月时间,她便可以去西陵湖,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云海棠看不透这世道,也看不清这宿命。
上一世,她被白衣人拼了命地救下,难道就是为了今生看着翠喜这么早的离开?
上天给她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云海棠不想再问了,一切在突然间变得虚无缥缈。
她给景云的尺素,写了撕,撕了写,在烛光中的双眸都快熬瞎了,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落笔。
她的泪一刻也止不住。
她想告诉景云,上一世,这个憨直的小丫头为他殉了情,可这一世,自己还没来及为她穿上嫁衣,她却已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那日,云海棠立即报了提点刑狱公事,顺天府尹也派了仵作详查,但直到如今,此案始终悬而未决,并未查出真凶。
皇城之下,上巳宴里,竟然有人如此行凶,云海棠只想揪出那行凶之人,看看是什么样的歹恶之辈,自己定将他碎尸万段。
翠喜下葬后,云海棠在时思庵里为她点起了长明灯,然后长跪不起。
如果自己没有劝她去看花灯,那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云海棠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宁愿那夜走在黑巷里的人是自己,哪怕那一刀是砍向自己的脖子。
明明知道她不会一丁点子的功夫,还让她一个人晚上出府,为什么那晚的自己要固执地看书,而不是陪着她一起去?
江老夫人知道云海棠心里的痛苦,虽然自己也因翠喜过世难过不已,但还是忍着悲痛托了鸿泥师太照看好云海棠。
“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自渡!阿弥陀佛!只有她自己走出来才能解脱!”鸿泥师太望着日渐消瘦的云海棠,心有不忍,却也无计可施,只任她将心头的苦楚日日夜夜哭在长明灯前,一直熬到了翠喜的末七。
云海棠并不知道自己在时思庵里待了多久,每天鸿泥师太都会嘱人送来素粥,有时候她会如同个木偶般地喝上几口,有时候却滴水不能进。
庵里每日发生的事情,她也一件都不知晓,终日只将自己困锁在内疚和伤痛的牢笼中。
直到有一天,庵里的人突然慌乱地四处躲藏,鸿泥师太也特意转来告诉她,让她千万不要随处走动,云海棠才好像有点醒过来。
“鸿泥师太,外面怎么了?”她肿着核桃般地双眼,喉咙异常沙哑,声音无力低沉。
“海棠,现在发生了一件事,你听了不要害怕。”鸿泥师太握着手中的菩提香念珠,眉头紧蹙,看得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严重的事。
只听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近日,京中传了疫,此刻都安置到了时思庵。”
“京中有疫?”云海棠倏而吃惊,双眸瞪大,有些发疼,“是何疫?”
“好似霍乱。”鸿泥师太知道此时已不能瞒她,便道,但因云海棠人在庵中,于是安慰道,“不过,姑娘你尚且无虞,待贫尼将他们安顿好之后,便差人送你回府,在此之前,你哪儿也不能去,以免被染。”
说完,她便转身出门要去忙,但还是不放心地回首嘱咐道:“江老夫人托我照顾好你,记住,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第57章 难道一切都错了?!
时思庵因疫民的涌入而变得喧嚣嘈杂,除了云海棠独居的内堂尚能维持一丝宁静,其余房间皆被用来安置病患。
鸿泥师太慈悲为怀,在庵内命众人将病患一一安置妥当,之后便派人匆匆来报,请云海棠即刻启程,乘坐马车返回府邸。
云海棠跟随着那位身披黄袍的老尼,神情有些恍惚,从内堂的一条隐蔽小道向时思庵的后门走去。
但沿途所见,无不让她心惊。
人群中,痛苦的表情随处可见,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得如同鬼魅一般,有人捂着腹部,疼得几乎无法站立,有人则虚弱地呕吐着,哀嚎声不绝于耳。
云海棠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幕,如同人间炼狱一般,如此规模的疫,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可有人医治?”云海棠尚未踏出后门,见到仍不时有人往庵里送入疫民,心中担心这些人的安危,向身边问道。
那位身披黄袍的老尼,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她心中明白,这场疫情如猛虎下山,势不可当,不仅是这些人,甚至包括自己在内的庵内尼师,又有多少人能够在这场灾难中苟且下去呢?
“宫中已派了太医赶来,可眼下太医人手不足,鸿泥师太说还是需在城中再多寻些郎中来才好,只是……”黄袍老尼说着顿了顿,叹下一口气道,“谁又愿意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