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再不想来了……
云海棠为了躲避不断夜巡的队伍,只好从一处极狭的墙缝之间闪身进去,那墙缝里没有一点光线,即便侍卫从身旁经过也毫无察觉。
她轻舒一口气,身旁也发出一声叹息。
“老景!”即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云海棠也一下子辨别出身旁之人,她压低了嗓音,极其惊喜。
“小云将军!”老景也欣喜万分。
云海棠终于再次见到景云,上次去西陵湖,自己因为走得急,并未来及见上他一面,自翠喜走后,自己便始终不敢面对景云,如今,她在黑暗中再次与老景相遇,万千的心绪涌上心头,忍不住地鼻头一酸:“你今日为何……”
“翠喜不能白死!我要让他们血战血还!”景云的语气坚定,透着燃烧的怒火。
“你是说,翠喜之死是因为太后?”云海棠这才明白老景为何连面目也不遮就去行刺,是因为他本身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上一世,是翠喜为他殉情,这一世,他要为翠喜陪葬。
只是,陪葬前,他要帮她报仇雪恨,不让她此生枉死。
“太后不仅派人刺杀了翠喜,还暗中勾结了西境大宛,兵部已接密信,西境大宛欲来犯我大周,太后却控制了郭齐瑞,将密信迟迟不报朝堂,如此下去,我大周西境必忧!”景云说得激动。
云海棠想起上一世,九月初,朝中接到西境大宛来犯的战报,九月初九,兵部奉圣上旨意,命阿爹领军,率领西北雍、凉、青三卫出征。
这一世,虽然很多细节被更改了,但是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到来了!
第72章 还有谁能救这个混乱的世道?
云海棠的掌心拧成了拳,骨节在轻微的咔咔声中渐渐发白,忍不住含泪唤了声:“翠喜……”
此刻,她只觉得,偌大的皇宫竟然卑劣至此,太后娘娘居于高位,竟然也会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暗杀手段。
她的好翠喜,明明是个只会吃的傻丫头,一点也不聪明,根本不懂得这朝堂的权谋为何物,却沦为了这场看不见硝烟的牺牲品。
翠喜,这一生,你竟是被我辜负!
云海棠红着眼眶,回想上一世战败的过往,原来一切都不是无迹可寻。
如今,太后暗中勾结了西境大宛,压制了郭齐瑞,将密信迟迟不报朝堂,那上一世呢,会不会也是她,因为勾结的大宛,所以让援军迟迟未至?!
两人正要言语,又听闻一列整齐脚步声从墙外走过。
“此处不宜久留。”景云压低声音道。
云海棠知道,如今坤安宫戒备森严,老景此次能逃脱已是万幸,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
而且,他已经被人认出,再回西陵湖亦是不可能。
云海棠拉住他的衣袖,黑暗中问出一声:“你打算去哪?”
“大丈夫志在四方,不问出处,即使不回军中,我亦要去大宛斩杀恶敌!”说着,景云的声音有些颤抖,“翠喜说过,她喜欢我穿盔甲的样子,如今,她走了,我对这里再无眷恋,不如重回战场,杀个痛快!”
“可是……”云海棠有些不忍,老景为了翠喜已经铤而走险,在宫中留下了刺客之名,应该是没有机会再做他的上骑都尉广威将军了,“你以何面目去雁凉山?”
“对!就去雁凉山!”景云本来只是一心求战,并未仔细想过自己要去哪里,却被云海棠一语点醒。
雁凉山位居大周与大宛交界之处,如果战起,此处必为交战之地。
“至于何面目,就不用考虑了,我边境数万将士,都是舍家为国的好儿郎。小云将军,你知道的,他们有多少人,直至战死都没有一个兵籍。”
云海棠看不见老景的脸,但是能听到他喉中哽咽的声音。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
每回战起,朝廷都会在左右上下中军都督府中抽调帅将,统领相关区域的官兵。
但战争总是残酷,往往是一路拼,一路死,许多官兵直至战死,帅将都未曾见过他们一眼,更别说知道他们的名字。
而残缺的队伍,又会在沿途一路补给。
那些家境贫寒之辈,孤苦无依之辈,热血护国之辈,又会一批批地涌现出来,充盈到军队之中。
有些时候,连名字都没来及登记造册,只留下黑子、狗蛋、李娃这种亲切的小名,刻在联排的墓碑上。
“老景走了,小云将军一定保重好自己,翠喜愿小姐永远安好!”
景云离开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云海棠独自在黑暗的墙缝中,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她想拉住老景,她想拉回翠喜,可是,除了风,她的指缝间,什么也没有留下。
回到风蘅小筑,江老夫人正在收拾行装。
“外祖母,您要去哪儿?”云海棠一下子扑倒江老夫人的怀中。
其实,她心里清楚,让外祖母离开是最安全的决定,但是心中却还是万般不舍。
老景来过府中,如果被有心的人查出来,整个云府怕也不得安生。
好在,现在一切都没有被发现,趁着这个时候将外祖母送回兖州,是最正确的安排。
“小白儿,你阿爹有难处,我回兖州救西陵湖。”江老夫人心疼地握着她的手。
面前的这个小丫头终究长大了,如今她考上了太医院,即将成为江氏又一名御医。
江老夫人眼见着她独自咽下了与瑾王分开的痛苦,又独自面对了翠喜离去的伤痛,她相信,她的小白儿一定能勇敢地一路向前。
“阿爹怎么了?”虽然,云海棠之前因为阿娘的信笺,对阿爹心生出许多的不可接受,但是甫一听见外祖母说阿爹有难处,心头也跟着一紧。
其实,她早在心中原谅了阿爹,那是从小疼她爱她的阿爹啊!
阿爹虽然对不起阿娘,但是没有对不起她。
她只是觉得自己如果再接受阿爹,便是自己对阿娘的不忠不敬。
可他是给了自己生命与血脉的人,自己怎么会消失对他的爱呢?
“景云说,浙苏改稻为桑举步维艰,现在当地百姓的粮食已成了问题,民众造反愈演愈烈,你阿爹已向周边省域拨款借粮,但周边省域的粮食除了保证本地供应以外,其余都已上交户部,以备战时之需。”江老夫人向云海棠转述了景云之前带来的消息。
她重重地在云海棠的手掌上握了握:“小白儿,百姓是国之根本,你说,连粮都吃不上,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所以,外祖母,您是想回兖州,筹调粮食运往西陵湖吗?”云海棠猜出了江老夫人心之所想。
江老夫人也不掩藏:“正是!江氏药铺遍布大周,这些年来,积攒的银两不说富可敌国,却也能富甲一方了。这时候,朝廷无办法,商贾再不出力,那大周的气数还有人救吗?”
云海棠第一次听江老夫人说这样的话,从前,她只在众人口中知道,江氏是富贵商胄,她也知道外祖母是百姓口中的活菩萨,却从没把她与伟大相连。
许是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往往便忽略了看到全部的面貌。
她一直以为,江老夫人只是那个抱她入怀的慈爱外祖母,却不知这个慈悲为怀的外祖母亦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上一个被她称为英雄的人,还是七岁那年东宫墙外的小男孩。
原来,英雄真的从来不问出处。
对了,东宫!
云海棠突然想到,自己曾经与太子的指腹为婚,或许,这一次,自己便能利用这样一个理由,求见到太子。
她要呈报太子,告诉他这些高高在上者永远听不到的疾苦之声。
还有谁能救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
太子,只有太子,才是大周未来一切的希望!
第73章 深渊
云海棠从来没有真正地去过东宫,最近的一次,也只是七岁那年与那个小男孩在东宫外一起吃了冰糖葫芦。
送走江老夫人,云海棠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风蘅小筑里。
曾经的云氏将军府,有阿爹,有阿娘,有阿弟,还有翠喜,如今,空空荡荡的高墙大院,却只有她自己。
一股难掩的伤感涌满心头。
云海棠不明白,为什么上一世那么悲苦,重活一世,却依旧过不好这段人生。
她想起上一世,外祖母临终前留下的话:“人生这么长呐,谁又知道,哪条路该怎么选,才会无怨无悔呢?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是的,尽人事,听天命。
这一生重新来过,她已经努力地去做自己能做的最好,余下的便只能等待命运会带给自己什么。
喜悦也罢,伤痛也好,所有的事情并不是靠她自己可以改变的。
阿爹调任了浙苏总督,却限于朝堂腐败昏庸的政策之下力不从心。
翠喜为了给她买最喜欢吃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却死于没有硝烟的战火中那双幕后的黑手。
临死不屈的景云,如今却落得无名无姓,亡命天涯。
而她,上一世无忧无虑,被家人疼爱,在军中最为欢闹的小云将军,今生却再不会提起兵刃,而是重新选择了御医之职。
只是,一切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太医院并非只是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也会虚与委蛇,暗中残害。
大周宫的朝堂也并不是人人心系天下,匡扶江山社稷,而是各怀鬼胎,多方较量。
如今,她倒是怀念起正月十九的听雨轩,京城西郊,宛若仙境。
那里,没有纷争,没有阴谋,没有暗算,没有你死我活,没有刀光剑影,有的只是一片净如幽莲的纯心。
云海棠突然觉得,今岁初秋,仿佛比咸平十八年的那个秋日更加潮闷。
她的心中像压着一团怒火,那是老景刚刚在黑暗的宫墙之间传递给自己的力量。
她伏在案前,提笔给阿爹写信。
湿漉漉的眼眶不断滴下泪水,满满地倾洒在纸墨之间,晕染出一朵朵极其清淡的墨色海棠。
送出信笺,她从冷宫那端无人看守的大周宫墙外边,攀手纵跃,悄然入宫。
昨夜,萧承祉将她从坤安宫内救出,云海棠深知,自己也如同老景一样,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自己数年枕着医书入眠,千辛万苦考入了太医院,到头来,什么都比不过这场权力的争战。
她不愿让自己的双手染满权势的鲜血。
她明白了江氏的祖训,也懂得了那里面隐忍的心酸。
医病救人只是一时,仁心医者却如何能救这荒诞的世道?
咸平帝多年只隐于丹房,太子心无朝政,太后重用外戚,内阁纸上谈兵,州府唯利是图,百姓苦不堪言,边境危机不断……
事到如今,云海棠才知道,其实,这一世,除了个人的命运略有变化,大周还是和从前一样。
只不过,上一世,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从来没有关心也没留意过这些事,现在,她才明白,原来,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与这世道紧密相连。
东宫里传来悠远的琴声,树枝上的鸟雀听闻了琴声,扑腾起翅膀,飞跃出宫墙。
万里无云的天空如同清水洗过一般,湛蓝明亮。
云海棠猜想,这琴声的主人一定就是那位清风霁月的太子。
他倒是一副万事无忧的样子。
云海棠悄无声息地躲过日常巡查的侍卫,从羽乾殿的侧边翻窗而进。
她穿着一袭男子的白衫,头发高高束起,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清爽的少年。
少年的脚刚落于地上,便听见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的另一面传来一阵哭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日夜守在我身边,但是却从来不看我一眼!”叶笙歌的声音娇婉伤心,让人听了不免心疼。
云海棠蓦地止住了脚步。
只听太子妃依然哭哭戚戚:“眼下,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却根本毫不关心。”
琴声猛地被弹出一个音,刺耳尖锐,随即便是弦断之声,干脆利落。
叶笙歌显然是被吓到了,哭诉中多了一声重重的倒吸。
“我若是当真关心,你觉得,你的孩子还会好好地留到现在吗?”
云海棠第一次听见太子的声音,却觉得那样熟悉,好像是她曾遇见过的一个人。
只是,当时那个人的声音平缓亲和,此刻这个声音却透着一副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厉。
叶笙歌仿佛不可置信,惊慌的语气中带出了几分惶恐:“你……”
“对!”萧承禛平静道,“我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云海棠躲在屏风后,觉得自己好似比太子妃还要紧张,一颗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
屏风那端,争执的两人并未发觉殿内异样。
叶笙歌抚着自己圆挺的肚子,嘴唇抽动:“承禛,我是爱你的,我从小就喜欢你,是我央着太后娘娘,让我嫁给你的,你不要乱想!”
“她让你在我身旁,不过是想日夜知晓我的行踪,好一五一十地禀告太后。”萧承禛坦言道,“你不会以为我连这些都不知道吧?”
"你……你竟然全都知晓……"叶笙歌的心中泛起层层涟漪,如被狂风吹动的湖面,"那……那你为何从未拆穿我的伪装?"
她突然伸出手,想要紧紧抱住萧承禛,但九月有余的胎儿在腹中成了她行动的桎梏,使得她的动作变得笨拙而迟缓。然而,她的手却被萧承禛冷漠地推开。
"拆穿你?"萧承禛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你不是曾对我说,要我为你负责吗?"
"我……"叶笙歌的声音逐渐低沉,心中的疑虑如潮水般翻涌。她不敢再轻易开口,深怕触及那未知的底线。她不确定,萧承禛到底知晓到哪一步。
“我会为你负责。”萧承禛的口气重新回到平静之中,那种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渊,透着无尽的黑暗,“也会为你们的孩子负责。”
第74章 原来当年是你
听见萧承禛突然的一句话,云海棠整个人愣住了。
她的大脑飞速地旋转,只觉得额头之上一片眩晕。
手于慌乱之中,一不小心触碰到了屏风的一角。
叶笙歌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滴落下来,她这才知道,即便自己伪装得再好,可萧承祉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是太后派来的。
即便她真的从小就仰慕这位并不会言语的太子殿下,可是,所有的真情都因为披上了权谋的外衣而变得面目全非,令她自己也不再相信。
是什么时候起,她将自己心中所爱弄丢了?
明明,那一夜,看着他喝醉在自己身边时,自己是那样欣喜若狂,就像儿时终于寻到了一件自己中意许久的玩具,爱不释手。
那一夜,她自己脱下了衣裳,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哪怕用了那抹事先就准备好的鲜血,在清晨中等着他看见时心跳得慌乱不已,但是,当听到萧承禛说他会负责时,她的心是多么的激动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