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支在面前的那支长靴包裹住的小腿肚子,黑色布料下隐隐现出十分修长好看的肌肉线条。
“你还没说,你在那边,到底过得怎么样啊。”她微侧过头看去。
江淮将她的手指捞过来捏着把玩,淡淡地嗯了一声。
“主帅很器重我,此番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军功,他允诺,若是再有一桩,来年便能封我为少将。”
林若雪顿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回头看去,少将军?
她本知道江淮从小对于领兵军略之事是有天赋的,却不想他真能进步得这样快,连着擢升三级,是本朝开国以来都十分少有的待遇。
上一位在战场屡立奇功升得这样快的,还是江淮的太爷爷,江家的开山太祖,如今牌位还立在本朝太庙。
林若雪有些嫉妒地想,果然天赋这个东西,还真要靠遗传……
看她半天不说话,江淮笑着拿手指戳戳她软乎乎的脸:“又发呆?”
“阿雪,你猜一猜,如今我的军师是谁?”
“军师?”
林若雪一愣,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当初江淮为哄她开心,几个少年聚在此地,一本正经地为了撮合两人出谋划策。
其中一个长相不慎出彩,甚至有些尖嘴猴腮的少年,最是多智多谋,甚至自封“爱情军师”……..
她脑中硕然出现一个人影来,不太敢信地望向江淮,少年却淡淡一点头,“不错,正是刘宁。”
江淮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刘宁自小跟着我,原本便精明能干,我入营那日,他提了包袱自请同去,便随我一同入了帐。”
“我如今立下的几则军功,亦有他的功劳。”
林若雪默默点头,少时的好友,如今变成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也是一桩幸事。
想当时初见时,江淮身后的两个小跟班,日日随着他身后四处耀武扬威的,当时只道是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
如今长大了,刘宁随着江淮并肩作战,王敞之也经常来照顾她的绣铺生意,少年胡闹的几人,都成长为了有担当互相照拂的密友,林若雪心中唏嘘,感叹日子竟然过得这样快。
“皇姑母的身体近来不太好?”江淮望着前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
林若雪点了点头,江淮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没少进宫探望,江皇后的身子的确是日渐虚弱,如何用药也不见好。
江淮蹙眉,又转而垂眸望向怀中的林若雪,“姑母的意思,这次回来先紧着我们定下亲,等我官拜少将那日,我会十里红妆迎你进门。”
恍然中,林若雪愣了一下。
脑海中纷飞过许多往事,年少,父亲,抄家,入府,二月中鹅毛纷飞的大雪。
人生忽地快进到下一个进程,像是突如其来,也像是铺垫良久。
她居然…..要成婚了吗。
和身旁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她望着眼前的虚空,思绪层层翻涌,又渐渐平息。
最终落到了心底,汇入身后温暖的怀抱中,化成眼底的一抹笑。
江淮从案上撑起身站了起来,绕到林若雪面前蹲下,动作温柔替她穿起鞋袜,起身前还吻了吻她雪白的脚踝。
林若雪望着身下蹲着的清隽少年武将,嘴角弯起眨了眨眼,唇边漾起一对浅浅的梨涡。
“好。”
*
冬日的第一片雪落在窗棂,林若雪伸手去接,冰花落入温热的手掌中,化作一滩亮晶晶的雪水,比窗外盛放的红梅还要亮得扎眼。
年末的时日往往是过得去最快的,几乎没留意,就过了新年,临近上元佳节的日子。
这些时日,林若雪和母亲薛氏还有林若风,举家和安平侯他们一起,度过了自林父去世以来,最惬意舒适的一个新年。
两家的孩子定了亲,本也就是一家人,薛氏正式以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江小侯,发现他也早已褪去了少时顽劣,成长为身负家国的少年武将,心中对这个准女婿喜欢得紧。
一切的一切,都如身在幻梦一般地叫人感到美好,贪恋,喜悦。
寒夜里温度骤降,林若雪没留意染上了微微的风寒。她紧了紧肩上的缛红披风,鼻尖红红。
但她总不免想起那日,松柏香味的书案边,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了解一个词句:
耳鬓厮磨。
小芸端了药碗在门口想要进来,却不知什么时候江淮已然站在了门边。
江淮朝她点头,她会意将药碗放到少年手上,掩门退出房去。
少年故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绕到林若雪背后时,她还完全没留意。
还以为是小芸来送药,林若雪头也没抬,鼓囊着小脸朝手上的雪花吹气:“明明我都大好了,怎么又把药端来了。”
少女脸蛋冻得红红,那股药苦味儿钻进鼻腔,她立即嫌弃地撇过头,“拿走吧拿走吧,这药难闻得紧,每次吃了都苦得我要缓半个时辰!”
林若雪从小怕苦,每每染上风寒,都是只去一家铺子里抓药吃的,原因无他,那家的药甜。
但如今年关,人家早就休息了,她只能吃普通的涩得发苦的药,那味道,每每回想都叫她无比痛苦!
“快端走。”林若雪面色颇为痛苦地掩住鼻子,“省的我一会儿还要倒掉!”
空气神奇地静了半晌。
“哦?”有人饶有兴致地疑道。
“怪不得久久不见好,原来都是偷偷倒掉了。”
…….
听到音色,林若雪一顿。
察觉到声音不对,她愣愣抬头,还没看清什么,两颊就倏地被人捏住。
脸上的肉被鼓囊囊地堆在一起,林若雪嘟着张雪白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却又含了丝心虚,像只小仓鼠。
单手把她捏成仓鼠的少年挑眉:“爷要是今天不来,这药又要被你倒掉了,嗯?”
林若雪:这人怎么总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但她自知理亏,尤其是这种脾气很差的小霸王面前,她可不敢造次。于是眼神忽闪忽闪地乱看,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但江淮显然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的理由来。
少年一贯懒得废话,捏着她脸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强迫她将嘴巴张得更大些,另只手拿勺子舀了一勺汤药,直直地送到她嘴边。
药勺停在林若雪嘴边一寸的距离,江淮言简意赅:“张嘴。”
林若雪没敢吭声,抬头悄悄打量着他。少年面色冷淡,明显因为她的任性很是不悦,整个人透着不容违抗的肃冷神色。
她觉得还是妥协比较好,但目光放到那深褐色的汤药上,色泽幽深可怖,再加上那直冲鼻腔的气味,她又退缩了,犹豫地眨了眨眼…..
望着她这副神情,少年冷笑一声,将面孔压低了些,凑到她耳边:
“老实张嘴,或者爷亲自让你张嘴,你自己选。”
第45章 上元节
犹豫不过片刻, 林若雪当机立断地主动伸手端来药碗,就着嘴边一饮而尽。
她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拿手背抹去唇边残留地汁水,只露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转。
相处这么久, 她当然知道眼前少年是什么性子。
一言不合就寻由头将她的嘴巴搞肿发型搞乱, 还是在这种小芸和林若风随时可能会推门进来的时候, 他脸皮厚可自己还是要点脸面的!
“好了!”
唯恐他不信, 还将药碗的碗口朝下作势倾倒给他看, 以证明自己乖乖喝完了药一滴没剩。
她急着展示,也就没注意, 面前少年的脸色,何时开始已经冷了数分。
江淮半靠在案边,双臂环胸,冷冷地盯着她,神色不算很好看。
眼前少女手背抹唇的动作,在他眼里无异于赤裸裸地抗拒!他不动声色地舔舐了下牙关, 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危险。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良久,直到林若雪有所察觉,正想寻由头站起身, 肩膀猛得被人按住。
得…….
毫不出意外, 下一瞬江淮整个人就压了下来,抬起她的下巴,凑在她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林若雪身形一颤, 就在她准备好像往常那般被他撬开牙关大肆掠夺的时候, 江淮却稍稍拉远了距离,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然后毫不留恋地直起了身子。
林若雪本还闭着眼,感受到他的突然抽离,还有些懵,呆呆地抬眼看他。
那少年正回味似的摸了摸唇角,笑容淡淡又有些顽劣。
“想占本侯的便宜,也得看爷高兴不高兴。”
“……..”
窗边透亮,屋外淡淡风雪,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门外端碗立着的少年,何时悄然而去。
妹妹怕苦,林若风是来送糖水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当他透过门缝望见屋内的两人时,他突然驻足而立,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在屋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年初的小雪并不大,轻轻柔柔地落在身上,反而很舒服。他站在门外,望着门缝中透出的暖暖烛光,瞧着相互亲昵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忽然生出了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不是惊讶,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二十年来他从来不会生有的平静。
不该去叨扰的平静。
印象中这个自己无比厌恶的混世魔王少年,出身那样好,脾气却那样坏,全京城的公子哥儿都有几分怕他。记忆中的他,仗着一副好皮囊,骗走了向来疼爱自己的亲妹妹。
他甚至数不清,多少个夜里,自己愤愤起身,恨不得冲到那个小霸王前将他千刀万剐!
他很明确地相信,自己恨他,十分恨他!他恨这个凭空出现却轻而易举夺取妹妹关注的人,他恨这个从自己身上分走妹妹疼爱的少年。
江淮从军离家的这段时间,他很多次悄悄起誓,自己一定要在他回来的时日,找一个合理的时机,狠狠给他教训,叫他再不敢来沾惹自己的好妹妹!
可是如今,屋内微亮的烛光透过门缝映上他的脸,自己最讨厌的人就在里面,甚至就在方才,他还亲了妹妹的嘴唇。
一切的时机和理由都很成熟,就在眼前。可林若风捧着糖碗的左手颤了颤,他望着屋内自然而然亲密的两人,雪落在自己肩头,不够聪明的他用不够灵光的脑子仔细想了想―
他忽然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他看见印象中在哪里都横行霸道的少年,为了哄妹妹喝一碗药,忽然变得那样温柔。
他的本能告诉他,屋里的少年是真心对妹妹好的,最起码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坏。他在妹妹的脸上望见了平日里自己从未瞧过的笑容,就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如此。
他清楚自己并不聪明,甚至蠢笨,很多道理并不明白。可是如今,妹妹能对着一人,绽放出那样美丽真切,发自内心的笑,这不就够了吗?
那人不在时,妹妹明显兴致缺缺,只有他如今归来,妹妹才能那样真心地笑出来。他忽然明白,只要妹妹愿意和那人在一起,那么自己的喜恶,又有什么要紧呢?
就算他真的分走了妹妹的关心,甚至于以后的某天,妹妹会抛下自己随他而去。可是只要雪儿真正开心,就算自己的关心少了一些,又有什么要紧呢?
风雪中的少年悄然立在门外,没有打伞,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融化在他脸上时,他伸手拂去了水渍,弯下腰,将那碗糖水悄悄放在了虚掩的木门外。
屋内的少年身上的一切都叫自己望尘莫及,他能让妹妹喝药,那么希望自己,还能让妹妹觉得甜。
糖水在门边,蒸腾出袅袅的热气,林若风怀着从未生出过的平静和释然,转身悄悄地离开。
妹妹真正有了心仪的归属,他也不能一直缩在亲人的庇护下永远当小孩子,但是大家,永远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就够了。
―
年关初始处,上元佳节时。人间的新年往往于这日结束,却也在上元节的当晚,热烈的氛围达到顶峰。
上官元帅的军队重新规整之时指日可待,江淮本意是在归军前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多在家中陪陪林若雪,但林若雪却坚持要在当晚出门。
她想要像寻常的小相好那样,两人一同上街,同游街市上缤纷喧哗的灯会。
世间此时,最为热闹。
华灯初上,晚风徐徐从河面上吹来,夜空的几点繁星倒影在粼粼波面,同街道上辉煌的各式灯火相辉映。林若雪好说歹说地才说服了这个冷面小霸王一同出游。
小霸王平日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此时也只能面无表情地任她牵着。
对于这些凡俗的热闹江淮向来兴致寥寥,灯火星星点点映在他玉石雕就般的脸上,他眸光冷淡,视线却只胶凝在身前的少女一人身上,刻意放缓了脚步跟着,时不时伸手替她挡开迎面冲撞的路人。
人群熙攘,一个半截身子高的小童吆喝着欢快跑来,没注意前方有人,埋头就跑直直撞上了刚好迎面走来的林若雪。
小童“哎呦”一声向后跌坐在地,手上的东西散了一地,一声接一声地哎呦了半天,一只手在身后一下下揉着自己的屁股。
林若雪身子轻薄 ,被他猛地撞了一下也生生向后退了几步,好在江淮动作敏捷伸手接住了她,林若雪跌靠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稳住身子。
江淮单手环着林若雪的上身,眼神冷冷向那跌坐在地的小童扫去:“跑什么,不知道要看路?!”
那小童原本正委屈巴巴地支棱着站起来,被他这冷冰冰的神色一凛,一下子吓得噤了声。这个哥哥好凶喔!
他望了望林若雪,又望了望冷着一张脸的江淮,毫不犹豫地过去两只手巴巴地揪住林若雪的衣角,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林若雪才刚刚站稳,见状,埋怨似的嗔了身后神色冷峻的少年一眼,然后笑着蹲下去。
这个人,真是的,跟一个小娃娃置什么气!
小童原是趁着上元节卖面具的,各色各样动物精怪样子的面具散落了一地。林若雪动作轻柔地弯下腰,帮小童将地上的面具都收好,重新挂回他小小的掌中。
小童望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姐姐生得好美,又这样温柔,他看得都有些痴了。红扑扑着一张小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低下头,嗓音绵绵软软的,“谢谢姐姐。”
林若雪自然没有注意,但江淮却将他的反应一个不落地全看在了眼里。
少年神色郁郁,可若是真让人知道他连小屁孩的醋都要吃,那岂不是叫人笑话!最终抱臂冷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瞥过眼去。
林若雪习惯了这人向来冷冰冰的,也没去管他。她笑着捏了捏小童的脸,拿来一个面具在手上比划。
面具是仿制小猫的脸,额上一抹红色点睛,做工精致很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