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凶猛——蘅芜月白【完结】
时间:2024-05-24 23:08:34

  林若雪手指轻摩挲着笔锋印到纸张的沟壑,或许是想从其中感受到他的一丝余温。
  “临城一役,不可谓不胜,只是北方戎狄势头犹存,尚不敢轻敌妄动。”
  “北国荒无人迹,与京都难以作比,唯独枫林成片,赤色如焚,堪称美丽,却也难及你万一。”
  “现采得一片赠阿雪,还望吾妻不计我身远万里难以相陪之过。”
  “日日盼相逢。”
第50章 少将军
  时间轮转, 又至岁末。
  几片枯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飘落在林若雪常常伏案的窗台上。
  初冬的天气透着像是擦肤而过的寒凉,远处的天空堆积着薄薄的灰色的云,林若雪的眉心不由得紧蹙, 拢了拢肩上的绒衫。
  她一早就和江淮商量好, 每月的最后一日按时来信, 这么些月过去, 信总是来得很准时, 从未逾期哪怕半日。
  可是如今,距离收信的时间已经逾越了整整三日, 江淮的信却还是没来。
  说下来,这几个月过去,江淮屡立奇功,即使他人还在远北,可名字已经在京城里出尽了风头。
  乾历四年六月初,江淮带兵伏袭鞑鞑于临城, 大胜,赏玉印一座;
  乾历四年七月末,江淮独辟阵法冠名“穿花阵”, 并以此阵大破敌军埋伏, 赏虎符一枚,封附将;
  八月初,鞑鞑偷犯两国交界,江淮不畏敌方势众, 孤身率八百精兵横渡秋月河, 深夜直入敌军营帐,取敌将首级, 大胜,我方军气大涨;
  十月末,“穿花阵”为大乾一众主将所学,一时间我军直降三成伤亡,纷纷为人效仿,龙颜大悦,擢封少将军。
  边关的捷报一封封向城里递来,就连躬耕于田野从不问庙堂的农户都知晓,上官元帅帐下,有一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天纵奇才,决胜千里。
  短短数月就脱颖于百万大军中,折损鞑鞑士气,如今已成了敌军口中仅次于上官仪的心头大患。
  一时间,少将军运筹千里的美名满誉京城,就连之前学堂中被江淮剪过胡子的先生学士们,也都对如今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交口称赞。
  更不用说曾经和他做过同窗的公子小姐们,都以自己曾和少将军讲过的一言半语为荣。
  还有甚者,在少时被他拳头砸过的胳膊肘上纹了个刺青,说是见江淮如见天兵,有保家护户之奇效,鬼怪们见了少将军名号,自然不敢靠近,能得一世安宁。
  林若雪将这些话听进耳里,自是哭笑不得。
  前来安平侯府道贺的人早将门槛都踏破了,所有人都称赞她少时便慧眼识珠,早早将这少年英雄收入裙下,以后再用夫婿军功落个诰命夫人的封号,后半生岂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么……
  林若雪虚虚望着窗外,冷风吹面而来,吹倒她立于案上的纸笔,笔杆顺势倒下,砸到案角堆放的几封信笺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她低眉望着桌角的那处阴影,旁边卷轴里的是那副画着江淮的像,心中想的是,那样飘渺易碎的虚名,实在不如他亲笔写来的一封信来得实在。
  又或许是她精诚所致,在同江淮“失联”的第五天,小芸手中端着信,推开了她的房门。
  “姑娘姑娘,小侯爷――”
  小芸一张脸红扑扑的,嘴里还呵着白色的冷气,急匆匆往进跑,想到什么,忽然改了口:“是少将军他,终于来信了!”
  她兴奋地将信搁到林若雪案上,转头给她倒了杯热茶,一垂眸就瞧见了她眼下的一片乌青,心疼道:“姑娘这几日没睡好罢,这下好了,少将军的信兴许是天寒地冻的搁置了几日,如今也总算是来了,姑娘您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林若雪望着案上那封信,呼吸一顿,没来得及应声,匆忙便拆开了信。
  纤细狼毫,草色宣纸,遒劲的瘦金体,熟悉的问好和寒暄,一切仿佛都如常。
  可是…….
  林若雪不觉中蹙了眉,将信纸展平,举到床边,让日光透过纸背,似乎想望得更深切――
  她举头瞧着信上的字体,定定地望了好一会儿,越望,越觉得有什么异常。
  小芸见她拿了信,心想自家姑娘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少将军也真是的,平白拖了这么几天,熬得姑娘人都瘦了。见如今姑娘看了信,她正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身后林若雪定定的声音传来:
  “不对。”
  林若雪佛摸着信上的字痕,淡声却笃定地开口:“不一样。”
  她将信重新搁回桌上,再开口时音色里竟含了隐隐的颤,“不一样,和之前不一样。”
  小芸的脚步顿住,有些摸不到头脑,可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不无担心地走上前来:“姑娘看出什么来了?有什么不一样?”
  林若雪没应,只顺手抽了封桌角堆着的信,仔仔细细地平铺在桌面,和方才的那封信一上一下地对比放着。
  小芸不明所以,将脑袋伸到跟前看了又看,瞧瞧上面又瞧瞧下面,没看出什么来,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远,又将脖子往下埋了几分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疑惑道:“姑娘,少将军这字迹都一样啊,奴婢怎么觉得,没什么不同……”
  林若雪摇摇头,没说话,手一抬,将隔夜的冷茶泼到了凝结的墨上,又取了张薄薄的草纸铺在了两封信上。
  手中握着细毫,竟一笔一画地在纸上描摹两封信上江淮的字迹。
  小芸越看越摸不着头脑,看着她埋头认真一字一顿的动作,只是越发疑惑:“姑娘,您这是……..?”
  林若雪没应,只低头仔仔细细地,像临摹字帖那样在草纸上复刻出江淮的字形,沉静而细致。
  好半晌,她放下笔抬起头,将描摹的那半页信放在方才新拿来的那封的旁边,认认真真地又端详了好一会儿。
  小芸只见她神色越发凝重,直到最后,彻底掩饰不住声线里的颤意,她指着信上的一处,嗓音发涩道:“你瞧,同样一个“雪”字,他十月末用了十一画写成,到了如今,却改用了十四画。”
  “还有这里……”她手指又停在信上的一个“淮”字,“这是他的名字,本是最为熟练的一字,却平白地,多了这样多次停顿的字迹。”
  “这些字迹粗略看了的确相同,也的确出自江淮之手,可用笔的习惯,字迹的大小,却和之前全然不同了。”
  小芸依旧没明白:“姑娘的意思是…..少将军执笔的习惯变了?”
  林若雪缓缓摇头,将信放下,只抬眸望着她道:“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全然改变原有的执笔习惯,原先再熟练不过的字迹却多次停顿毫不连贯,让一件原本熟练的事突然变得这样生疏呢?”
  小芸望着她目光中的水汽,顺着她话里的意思仔细想了想,又往深了想,忽然猛地觉察到什么,心中骤然缩紧。
  她有些不敢置信道:“难道……难道少将军原先写字的手……”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她,“是,他受伤了,最起码右手已经伤至了不能拿笔的地步。”
  她极力忍住发红鼻腔里的酸涩,“故而,才会耽误了三天的脚程,故而,执笔写信时,才会用毫不熟练的左手。”
  小芸一下子慌了神,再开口时声色便颤颤巍巍:“那…..那我赶忙将此事去报告侯爷侯夫人….”说完回头便要赶去通报。
  “且慢。”林若雪忽然叫住了她。
  小芸回头,见她虚望着窗边,日光透在她的面庞,原本红润的面颊竟显得几分苍白憔悴:“不必叨扰他们二老了,江淮是他们从小疼到大的爱子,让他们知道儿子受伤,却做不了什么,无非是徒增担忧和慌乱罢了。”
  小芸脚步在原地顿住,焦急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林若雪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她看不清姑娘面上神情,只是突然觉得,这种时候,姑娘平静地有些反常,她在心中敲着鼓。
  林若雪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吹案上宣纸发出簌簌的响声,她回过头来,淡声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少将军如今带兵驻守哪里?”
  小芸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方才听徐伯传信时说,少将军如今驻守虞城,倒是离京都不算远,只是这个时候河面都冻住了所以通不了船,姑娘您问这个……”
  不对!
  她忽然想到什么,瞳孔一瞬间瞪圆了望着林若雪,声色颤抖道:“姑娘,天寒地冻,您莫要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林若雪平静地望着她,打断她口中的猜疑。
  像是怕她不放心,又略显疲惫地朝她一笑:“不要惊扰了侯爷和侯夫人。”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
  她心中真的有数吗?
  林若雪自己也不明了。
  初冬的夜里格外的冷,即使闭严了窗户,却还是有细琐的风声灌进来,呼呼作响,让人不得安眠。
  那么虞城的风,只会比京都的风更加刺骨吧…….
  她将自己撂到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极力不去思量那封不寻常的信,极力不去思量一河之隔的虞城。
  可门外的风就像是衔着思绪张了嘴的小兽,一声声一阵阵地撕扯着她枕上的思绪。
  林若雪将被子盖过头顶,烦躁地阖上眼睛。
  迷蒙中,困意逐渐袭来,她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可恍惚中,屋外冷风似乎带着风雪砸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身体渐渐地下沉,直到破云的第一缕天光洒在她的面上。
  她睁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虚空。
  冬日里的风夹杂着雪片落到她单薄的寝衣上,她眼中迷茫,却丝毫感受不到冷。
  恍惚的光芒中,有人踏雪而来。
  修长的腿蹬着玄黑的战靴,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玉面星目的少年武将左手执着银白色的长枪,缓缓向她走近。
  “阿雪,过来。”
第51章 虞城.落月河
  “阿雪, 过来。”
  天光从云层中探出一刹,铺洒在少年的半张面孔上,更衬得五官如玉雕琢,风雪明明在半空中缠绕纷飞, 可偏生一片也落不到他的衣襟上。
  年轻的少年武将在她面前不远处, 向她伸手, 身上透着朦胧的光。
  林若雪恍惚一晌。
  几乎是飞也般地, 毫不犹豫地向他跑去。
  快冲到他面前时被脚下积雪绊了一跤, 她顾不得许多,身体顺势向前倾, 然后稳稳地栽到了他的怀抱里。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胸前软甲滴落在他的袖口,她隐约察觉,江淮肩袖下的手臂微动,似乎是向衣衫里藏了一藏。
  半晌,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抽噎着问他:“你的信怎么晚了这么多天?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江淮没接言, 只淡声笑着,伸出左手,缓缓抚摸她的发顶。
  “哐当”一声。
  林若雪被惊得浑身一凛, 低头看去, 竟是方才他左手拿着的银白色长枪掉在了地上。
  长枪坠地,瞬间和雪光融为一线,林若雪这才察觉到,怀中的温度, 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恍然中, 她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 “江淮…..你……”
  江淮脸上的笑突然一刹那消失不见。
  他用一种十足陌生而平静的眼神,定定地瞧了她半晌,久到林若雪一时间,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谁。
  长着江淮面孔的少年松开怀抱,退后几步,一直藏在箭袖下的右手似乎在缓缓地从袖中露出……
  林若雪脑袋里轰得一声炸开。
  她看见,那只窄窄的袖口下,缓缓露出一段森森的白骨。
  江淮右手□□的关节清晰地在空空的袖口下悠悠地晃荡着。
  林若雪睁圆了双眼,缓缓向后退去,直到从胸中迸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响彻山谷。
  白茫茫的一片连带着少年熟悉的身影,在她的猛然惊醒中,化为虚无。
  她的额角沾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正是午夜,窗外的月色冷冷照进来,落在书案和她的床帐内,生生瞧出了几分凛然。
  林若雪胸口起伏喘着气,一摸后背,也被惊醒的冷汗沾湿。
  她望着月色,忽然出奇地平静。
  她走下床,拿出那副画像细细地看了看,手指轻拂过少年惊觉俊美的面庞,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大家会怪我吗,小侯爷。
  你会怪我吗?
  可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林若雪抬头,书案前站直了身体,她打开窗,让肃然的冷风灌进来,吹到自己的身上,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抱歉了,她闭了闭眼,轻轻对着窗外说。
  她只是突然间,做了前十几年想都不会想的出离的决定,声音有些颤,眼底却含着难以察觉的冷静和笃定。
  就让我为了你,也偶尔一次不识大体。
  *
  虞城离京都不算远,可是越往北走,空气中像是凝了冰花,越发感到凛入肺腑的冷。
  林若雪坐在乡下简陋的马车里,抱着两个大包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自己真是傻,为了他犯傻也就罢了,怎么走得这样匆忙,连件厚一点的袄子也忘了拿。
  不过,毕竟是偷偷溜出城,为了掩人耳目,她不能像平时那般招摇,随身的行头衣饰,都换成了暗色的乡下模样。
  “姑娘,前面就是落月河了,过了河便是虞城。这个时日,河面冰得很呐,听说对面还有军队驻扎,您真的…..要过去吗?”
  赶车的车夫坐在前头的车沿上,拉车的马原本瘦弱,天寒地冻的,走得也十分缓慢。
  他嘴里问这话,眼睛却时不时地向后瞟,似乎想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车里这姑娘神秘得很。
  年末关头,这个时候了,流窜的商人也大多年末歇息了,他这赶车出城的生意也越发冷清了。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叩响车门,他宿夜睡在车里,见终于来了个活,原本高兴得很,只是没想到要来坐车的,竟然是个看着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更想不到的事,她要去的地方,竟然是落月河对面的虞城…..
  谁不知道虞城如今并不太平,隔着一条结了冰的河,听说还有哪个军营的将领驻扎。那些守城的士兵可是凶得很呐……若不是到了年末实在缺生意,他才不接这单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上回他也是到虞城,都没接近,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被那巡回守城的士兵给骂着踹了回来,这身后的姑娘还巴巴得非要去,怕不是脑子不好使罢?
  “是,小女子去虞城有要事处理,有劳了。”
  车里的姑娘音色淡淡,这样冷的天气,却还显出一股少有的从容,甚至隐约还听出点不容抗拒的威严。
  徐大面上顿了一下,这姑娘明明穿得灰扑扑的,全然一副寻常村妇模样,可他又隐隐透过那似有似无的气质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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