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军举身攻打白帝城,按常理应是十拿九稳之事,可或许是冬日疲乏,军报已经迟了三日未抵京城。江文鸢嘴上如此说,手中巾帕却不觉间捏得更紧了些。
“皇姑母万安。”
正想着,少女清越却略透着疲惫的嗓音从廊檐下传来。
江文鸢回身,见是林若雪乖巧站在那里,眼中顿时有了亮色:“雪儿快来,到姑母这边来!”
少女一身粉衫,向两人走近,刚要行礼就被扶起,江文鸢打量着她眼下的两片乌青,叹息道:“操心淮儿的事,近几日又没睡好罢?”
林若雪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让皇姑母忧心了,雪儿无碍的。”
但怎么会真的无碍呢?
自虞城一别,已是两月有余,这其中江淮的信从未断过,直到半月前…..
半月前,江淮告诉她将带军攻向白帝城,抵达后再写信给她。可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江淮的信再也没来,两人断了联系,她也不知他的行踪。
纵然上回他的信也有耽搁,并且并非因为什么大事。但这一回,林若雪却隐隐地总觉着有什么不同,她心中忧虑,便一连失眠了三天。
江文鸢笑着挽起她的手,挽着她并排沿着小道散步:“你是个多心的,但行军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前线战报一直告捷,他没来信想必是忙着领军功呢,你便将心放到肚子里罢!”
她们边走边说话,静秋便一直在两人身后跟着。听她们互相宽慰,心中却五味陈杂。
江文鸢近来身子愈发枯败,再加上淮哥儿前线的事,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不过是面上轻松罢了,娘娘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有多紧,没人比她更清楚。
静秋望着寒风中两个同样清瘦的女子,在偌大的宫墙之内步履缓缓,搀扶着并肩而行,她叹息了一声,疾步追了上去。
几人走到一处水榭旁,忽地听见了假山后头传出一阵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听那腔调,起伏波折,竟似乎是在唱戏。
宫中几时竟在御花园请来了戏班子?江文鸢贵为皇后怎么会不知晓?
江文鸢脚步一顿,便领着林若雪向假山那边折去。
脚步渐近,那戏腔中的唱词也渐渐清晰起来:
“皓月当空,冰轮乍涌,凋敝清秋光景――”
江文鸢眉头蹙起,加快了脚下步子。
那戏腔又顺着风飘来:“将军无道,铁戈四起,十万好男儿奔赴黄泉,东征西战,死亡相继――”
这一句入耳,林若雪也惊觉不对,她回头望向皇后,江文鸢的面容已经愈发苍白,她双唇已开始微微颤抖,额上竟冒出些涔涔虚汗,目光只死死盯着那假山后的一处,脚步踉跄。
望着她这样子,林若雪心下慌乱,不禁开口唤道:“姑母――”
江文鸢却仿若未闻,紧咬着下唇,直直向歌声处走去。
入目是一个戏伶装扮的女子,她们三人走到时,那女子刚好唱完最后一句:
“薄命郎君远华京,不侍爹娘弃娇妻,竟得了个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戏文里的一字一句像针扎一样刺入耳膜,在萧索的风中婉转、飘散,如同鬼魅。
“给本宫住嘴!”
江文鸢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时,竟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沾染到了那戏伶洁白的水袖上。
那戏伶似乎才惊觉身后有人,转过身坚是皇后,匆忙跪了下去,惊慌道:“娘娘恕罪,民女只是奉命来此练曲儿,不知何时惊扰了娘娘,请娘娘宽宥!”
林若雪何时见过江文鸢这副样子,也顾不上细想那戏文里唱得是什么,从静秋手中接过帕子就去擦她唇角的血,“姑母切莫动气,当心身子,静秋,快传御医!”
江文鸢却丝毫不在意一般,将她拿着帕子的手推开,不顾自己唇角的血,颤抖着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戏伶,“我军险战鞑靼整整三日至今杳无音讯,说!是谁指使你在这个时候来皇宫唱这种晦气东西!”
林若雪的动作僵住了。
她愣愣地去看地上的戏伶,这才回味过来,她方才唱得是“别妻词”。
别妻词是金陵盛传的曲目,讲得是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从繁华的家乡远赴边关,抛下娇妻父母,和敌军周旋三日最终身陨命消的故事。
林若雪脑中轰得一声炸响,此时此地,这戏词中的一字一句,竟然都和江淮,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一应对。
边关战况堪忧,皇后身子逐渐凋零,这戏伶如此恰巧,刚好就在此时练曲,又如此恰好地被忧虑侄儿的皇后撞上,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林若雪压抑住心中翻涌的心绪,上前稳住皇后堪堪欲倒的身子,冷冷望向地上趴伏着的戏伶。
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是有人算准了时日,要害她,害江文鸢,害江淮,害整个江家。
她步步走向前,目光冷凝瞧着那戏伶的头顶:
“是谁指使与你?”
那戏伶颤抖着抬眼头,满脸泪痕交错:“回林姑娘,无人指使,小女子真是碰巧在此――”
她没说完,就被林若雪嗤笑一声打断:“无人指使,竟连我的姓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底下人顿时噤声。
一片沉默中,林若雪缓缓抽出头上的步摇:
“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她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像是结了冰的水:
“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62章 十二箭
她用步摇的尖端轻拍了拍戏伶的脸, 那女子望着她,哭得梨花带雨 。
林若雪当然不会真的杀了她,从她听清这女子口中唱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背后指使她之人必然是个极其势大的人, 是大到能和当朝皇后, 和整个江门正面相抗的人。
这样的人选, 后宫之中总共也没有多少, 她心中已有答案, 只不过要逼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那女子恨恨地瞧着她,林若雪迎着她的目光, 轻笑道:“皇后娘娘仁慈,杀你恐脏了手,可我不怕。”
“如你所方才所唱的,我的夫婿远赴边关生死难料,国难当头,你在这里故意冲撞, 于公于私,我若是料理了你,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更何况――”她抬眸, 幽幽望向远方玉芙宫的方向, “你背后之人能命你招摇若此,便是无惧于你说出她来。”
那女子神情微怔,咬牙似乎暗暗挣扎了许久,终于泄气似的开了口。
“是贵妃娘娘。”
果然如此。
玉芙宫的贵妃娘娘, 万氏。一直和江门有怨的万家嫡女, 万绮柔。
这答案和林若雪所料的如出一辙,她撂下那戏伶, 起身向江文鸢走去。
江文鸢方才情急,便一直靠着假山,咳嗽到了现在。林若雪望着白帕上的血,心中一颤,却只能强撑着扶住她,向静秋吩咐道:“劳烦姑姑送娘娘回宫,速速通传御医。”
静秋应是,林若雪上前搀住了江文鸢的手臂,深望着她道:”姑母回去请务必好好休养,如今战事凶险,无论江淮那边如何,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林若雪又福了个身,准备离去时突然又被抓住了手臂。
她回眸,江文鸢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雪儿――”
她望着林若雪,双唇颤抖道,“淮儿他,不会有事,对么?”
林若雪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又猛地揪起,她又如何不忧虑呢?
可望见江文鸢的唇角还淌着血,她便万万再说不出别的话。
眼前的女子,看着如此瘦削易碎,可这么多年,一直用尽全力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为了自己,为了整个江家,已经付出了太多。
一国之母,竟生生被搓磨得,脆弱如此。
于是她压抑住眼底的波涛汹涌,回身握住她的手,轻笑道:“姑母放心,小侯爷他运筹千里,自然不会有事。”
“更何况,江家还有我。”
还有她林若雪。
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江家兴盛时收留了她们母女三个,所以即使有一天,江门的荣光不在,她也会用自己微薄之躯,照顾好余下的所有人。
林若雪转身,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幕,站在穿透宫墙的冷风之中,隐约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天势。
*
回到侯府的当晚,林若雪做了一个梦。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赤脚走在雪中,感受不到冷。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群山,山影在簌簌的雪影之中变得如实如幻,林若雪认得此地,是凛冬时的白帝城。
山的上空高悬着一轮白日,天空似海水一般湛蓝,不时有鸟群划过天空飞到山的对面,而山对面莽莽苍苍的密林里,是数万双军士凛冽的眼。
江家军就伏盘在这片密林中,只等对面的鞑靼强挺不住,冲锋直捣黄龙。
林若雪一眼便认出了为首白马上的少年,她兴奋叫道:“江淮!”
可就如同隔着结界一般,任她如何努力长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军对峙,玄衣银甲的少年沉默地跨坐马上,右手中的长枪驻地,闪着熠熠寒光,一双冷如深潭的眼,静静地望着山对面,鞑靼稀疏攒动的人影。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
少年接过旁人递上的长弓,一根羽箭搭在指腹,只等冲锋的号角一响,手中的利箭就要离弦。
一切都看起来胜算安稳。
可一阵风吹过,密林的两旁忽然簌簌响动,里面若隐若现窜出许多人影,他们就像熟知江家军所在的方位一般,沉默地直向他们而去。
林若雪的心中一紧,她望着那些人的穿着,明显不是本朝服饰。这些鞑靼的士兵就如同对江家军的布阵无比熟悉,一路沿着小径而上,静默中直逼江家军盘踞的位置。
而连带江淮在内的所有军士,明显并未察觉两旁的异动,只紧紧盯着正前方的鞑靼大营。
林若雪再忍不住,她心中焦急万分几乎要蹦起来,她对着江淮所在的方向极力挥舞着手臂:“江淮!小心偷袭!”
那少年搭在箭上的指节微微颤了一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面前的箭柄之上,江淮的面色现出几许茫然,他望着那片雪花,轻声道:
“阿雪?”
那声音空灵若谷,穿过层层风雪传入林若雪的耳内。
她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便看见,数只箭羽嗖嗖穿过冷风,直对着江淮飞去,只听见“簌簌”数声,那些利箭尽数埋进了少年的皮肉里。
林若雪身形一颤,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白马上的身影。
少年腹背受箭,身子在白马上颤了颤,然后倏地从胸腔中喷出一口鲜红的血,落在身下的雪灵x白色的皮毛上,像一朵艳冶妖异的花,刺目得让人心惊。
“江――”
“江淮!!”
伴随着他的身形从马上跌落,林若雪记着梦中的最后一瞬,是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猛地一下从床上惊坐起,两额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天边一声惊雷乍起,照得屋内一片惨白。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林若雪打量着步伐踉踉跄跄的小芸,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手指死死攥紧身下的床褥。
太阳还没升起,小芸本不该这个时候进来,可此时她发髻凌乱,一张脸苍白如纸,她进来望见林若雪坐起身,颤颤巍巍地在她床前蹲下。
“姑……姑娘……”
小芸嘴唇颤抖着叫她。
林若雪静静地望着她,却如同早料到她会说什么,她望着小芸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隐住声色里的颤:“白帝城有消息了?”
小芸望着她,眼泪忍不住先逼了出来,她双唇哆嗦了半天,终是道:“白帝城急报传来……说是,说是…..少将军他……”
林若雪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少将军如何了?”
小芸“哇”得一声哭出来:“说…..说是少将军弃城而逃的路上,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弃城而逃,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林若雪喃喃重复着,目光虚虚地移向窗边。
天边又一声惊雷乍起,一瞬间照得屋内一片茫然如寂,窗外狂风刮过,吹起案上那张少年长枪驻地的画像,照得他清隽面容苍白如纸。
窗外雨幕缭乱,一瞬间,林若雪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姑娘….姑娘!您要挺住啊!”小芸在望着她哭喊。
她要挺住吗,是要的吧。
真经历万箭穿心的痛时,心中竟是一晌空洞,那空洞大到,她来不及去体验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和皇后的对话却又浮在眼前。
“江家还有我。”
江家还有我。她不能这样先倒下,江家不能倒下。
林若雪颤巍巍扶着小芸站起来,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流泪,只扶着小芸的手,尽力稳住自己几欲向后倒去的身子,一字一句道:“陪我去找侯爷和夫人。”
林若雪到的时候,侯夫人赵氏已经哭昏过去了许多次,安平侯在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被宣进宫面圣,屋内只余一个赵氏,满面泪痕,在床榻上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才勉强没再昏过去。
昔日何等光华荣耀的安平侯府,如今竟徘徊在举府获罪的边缘。曾经战功赫赫名满京城的少将军江淮,至今生死不知,甚至恐沦为罪臣。
林若雪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走进屋去。
赵氏一见她走进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泪纵横道:“雪儿,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
林若雪静静在她面前坐下,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面上泪痕:“夫人莫急,少将军只是下落不明,并非就是确定了如何,战场上一念之间便是一线生机,您切莫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赵氏却恍若未闻,她望着林若雪摇头道:“不,不会的!淮儿的性子我知道,他就算是战死,也绝不会做出弃城而逃这种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是谁,是谁歹毒心肠要害我们,要害我儿!”
林若雪望着她破碎的样子,忍住心中翻涌出的阵痛,可此时,只能强力扮过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下来:“夫人!”
赵氏一愣,她收了声,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夫人您先别急,这件事中必有蹊跷,信上只说少将军下落不明,并未曾断言他是战死,有人要的就是要江府倒下,您不能着他们的道,侯爷也不能着他们的道,少将军也许正在北域拼命争一线生机,我们作为他身后的人,绝不能倒下,知道吗夫人!”
不觉间,她的声线渐渐拔高,竟生出了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气势来。
赵氏这才愣愣望向林若雪。
眼前的少女身上带着未卸的雨气,湿发零碎在额头,眼眶通红却硬是没掉出一滴泪来,她紧紧扶着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乱,更不容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