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凶猛——蘅芜月白【完结】
时间:2024-05-24 23:08:34

  赵氏涣散的眼瞳渐渐重新凝聚起来,落在少女苍白的脸色上面。
  “雪儿。”赵氏轻唤她了一声,一个后辈,尚且能在乱境中稳住心神,何况是她。
  “夫人。”林若雪叹息一声,音色也平和了许多。
  “您放心。”她凝望着赵氏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我不会抛下江家,我更不会放弃江淮。”
  少女的眸色向黑暗中的一束光,她声色清晰:
  “雪儿微薄之躯,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给您一个交代,给江家一个交代。”
  “他若还在,我便领他回家。若他真的战死,我踏遍北域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带回京都,让英雄安眠。”
  林若雪的目光移向窗外阴沉的天幕;
  江淮,天大地大,黄土白骨,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走遍千山万水,接你回家。
  *
  林若雪扶着赵氏入睡,为她掖了掖被角,摒退了屋里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才刚刚掩上身后的屋门,却见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男子穿着明显是宫里的服饰,两根串着珠翠的帽绳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耳边晃啊晃,远远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惊异道:“陈公公?”
  来人是皇宫的掌印太监陈礼,他弓着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来得很急。
  陈礼自年轻时入宫便在江文鸢身边伺候着,这样的关头,这样慌忙地出宫……林若雪悄然攥紧了十指。
  她正要再问,陈礼已经率先抬起头来,林若雪这才发现他眼中竟蓄满了泪。
  她心中骤然一紧,试探着开口问道:“陈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礼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仓皇道:“姑娘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撑不住了!”陈礼哭喊道。
  江文鸢撑不住了。
  那话音落下,林若雪只觉得又一阵强风吹来,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极力在风中稳了稳身形,尽量平静吩咐下人:“备车,去坤仪宫。”
  马车停在坤仪宫门口,陈礼率先跳下来,引着林若雪直入宫去。
  坤仪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殿内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江文鸢半倚在榻上,由静秋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唇间也无一丝血色。
  静秋看见林若雪进来,转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泪,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盏烛火不甘心似的挣扎着跳着,像是这一国之母残余将息的生命。
  林若雪静静地走过去。
  江文鸢察觉到脚步声,在榻上半睁开眼,面色灰白,却生硬挤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儿――”
  林若雪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她冲过去抱住江文鸢瘫软的身子,让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怀里,终是忍不住,抽噎道:“怎么回事?上回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姑母的身子就成了这样!”
  她不甘心地望向静秋,可静秋也早是满脸泪痕,她望着江文鸢哭道:“娘娘的身子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劳过度,姑娘上次见,不过是用药吊着命罢了,娘娘的身子,早就败了!”
  林若雪身上一凛。
  她瞬间便明白,这些年江文鸢身子枯败,无非是为了江家用药强挺着,可那日万氏安排的戏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记重创,再加上江淮生死未卜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数,本受不了接连的打击。
  “雪儿,姑母对不住你们――”
  怀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颤,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喷洒在林若雪素白的领口上,鲜红的一片入目惊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静静望着怀里女子的身形纤薄得像一张纸,睫毛随着胸口的浮动一下又一下地轻颤。她不觉紧了紧怀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将她的躯体尽量捂热:
  “姑母说的是什么话。”
  她搂着江文鸢轻轻道,“江家风雨百年,如今这代只剩江淮一个男丁,是您一届女子,以微薄之躯,强撑着这百年的基业。”
  “姑母。”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尤显得清晰:“您为了江家,已经做了太多。”
  江文鸢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颤声道:“雪儿,姑母求你答应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泪意:“姑母请吩咐。”
  江文鸢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着她:“淮儿如今下落不明,万氏一族蠢蠢欲动,随时会在朝堂上参奏他,污蔑淮儿是弃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圣上认定了淮儿弃城而逃,届时整个安平侯府都会被围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鸢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装他的尸身已被找到,然后操办葬礼,才能让朝中人认定淮儿是战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余地!”
  林若雪望着她的目光,身上一凛,“可是姑母,江淮他并非――”
  他明明并非是死了,为一个也许尚在挣一线生机的人提前操办白事,未免晦气。
  江文鸢音色虚弱,可强撑着目光中最后一点坚毅,“姑母知道,可是为了侯府,为了你们,为了他日后能平安归来,你必须如此。”
  林若雪心跳得飞快,可终归是忍不住心下翻涌,她虚虚地试探着道:“姑母,小侯爷他……还活着的,对么?”
  “淮儿――淮儿他――”
  战报上的几句话如利剑一般映入她的脑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鸢似身子瞬间又瘫软下去,那少年名讳中的两字就如同针刺一样猛地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她抬眸,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们――是姑母害了你们啊!”
  江文鸢的眼前,缓缓浮现了那少年幼时的模样,他刚满月时她便贵为皇后,那时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发誓要将他视如己出。
  抓周礼时,他掠过了所有径直爬向另一边抓紧了小小的桃木剑,小小的胳膊在空中尽力挥舞着,好不神气。后来他身量越来越高,变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鸢知道,他骨子里仍流着江家仁义慈悲的热血,再后来,他甚至有了新悦的女子,甚至还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口在她这个姑母面前,讨一份福泽…….
  可是她,是她念着江门的基业不放,亲手送了那一声声姑母叫着自己的少年,离开所有高门子弟都不忍离开的京都,身赴偏远的北境,将命数悬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爱的女子,亲口送他奔赴黄泉――
  “噗”得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倏地喷溅出来,那血迹似乎含着无尽的愤怨,喷出了好远,落在斜对面素白的屏风上,刺绣的夕颜花上覆了一层血色的云。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泪望着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抬起头猛得叫道:“点灯!快点灯!”
  坤仪殿内的昏暗被驱散了,转瞬变得灯火通明。
  可再亮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鸢越来越涣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唤她“姑母――”,有嘈杂的人声一遍遍大声叫着“皇后娘娘!”
  可皇后是谁呢?
  她只是江文鸢。
  林若雪觉得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她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好似风一吹,就要随着主人的魂火飘过宫墙,散入无边的虚空。
  “爹,娘,阿鸳来找你们了――”
  “你们等等阿鸳,阿鸳不要在这里,这宫里好冷,你们等一等我罢…….”
  “淮儿,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虚空中的手终于软软地垂落下来,有人在高悬的殿宇里熬了一生,却最后两手空空。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光穿过洞门照落在江文鸢的脸上,映得她脸上交错的泪痕微微发亮,像是这个天地在竭尽全力,给她最后一丝温柔。
  她生命的最后是去了哪里呢,去找她的爹娘了么?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轻轻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后殁了,带着半句未说完的话。
  这个良善温和的一国之母,终于在一个悄静寂冷的夜晚,逃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从榻上下来,退后几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深深一拜,给予眼前女子最后的恭谨。
  她跨过凤仪殿的门槛,天边是灰暗如浊浪滚滚的层云,身后是四起的高哭声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颤,五指死死地扣住宫门的雕花木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强忍着一般就是迟迟不落下一滴。
  朔风吹去她的衣袍翻飞,似乎要极力吹倒她的身形。
  可她不会倒下,更不能倒下。
  但是江淮。
  林若雪虚望向阴沉的天幕。
  你又在人间何处?
  而此时,白帝城北面,越过秋月河,鞑靼营寨聚集的河岸上。
  地下的牢狱中锁链碰撞声声作响,腐朽的木墙散发着潮湿霉败的气味,夹杂着血迹的腥气和被囚禁之人高亢的哭喊声。
  一个单独的牢门内,清隽的少年闭目凝神,靠着墙壁盘腿而坐。
  他的双眼覆着一层白色纱布,玄衣上的银甲血迹斑斑,一处处暗红的伤口印证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样的惨烈。
  与周遭繁杂的哭嚎声不同,少年所处的牢间里,静得格格不入。
  “哐当”。
  终究是一声沉沉的落锁之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静,沉重的铁链声哗哗坠地,一只黑色暗纹的短靴踩在劳里湿潮的地面上。
  牢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的男子。
  “真是久违了――”
  男子缓步靠近地上的少年,感受到脚底踩到了地上搁置的一把剑,他轻嗤一声,“哐”一下将剑踢到了坐着的少年身前。
  “我记得,当初就是用这把剑,废了我的手吧――”
  他抬眸望向那依旧静坐着的少年,目光中倏地涌出一层阴狠,那只无力的右手颤抖着,极力想在身后握紧成拳,可最终只能松垮地垂下五根指头。
  青衣男子的眸色越来越冷,轻笑一声道:“哦,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与一个瞎子无异,就算给你剑,你照样是废物一个。”
  那少年一直静默在原地。
  过了许久,他薄唇勾起了一抹笑,那弧度在他苍白脸色上竟现出了一抹淡然;
  “徐青,过了这许久,你还是改不掉你那偷袭与人的下三滥毛病。”
  他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一片黑暗,却还是望着那出声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若是你师傅徐伯公知晓你叛国背刺的行径,会不会领兵亲征,捉拿与你?”
  话音落下,徐青的面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他嘴角抽动几下,几步走上前去,脚上用力,狠狠踹向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一口血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徐青一笑,抬起腿,将他的身子踩在了脚底。
  “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是要这样逞强么――”
  徐青缓缓用力,脚下原本暗红的伤口又重新咕咕地向外冒着血,少年颤抖着咬牙,却硬是不吭一声。
  “实在是身子骨硬朗啊――”
  “江小侯爷。”
  *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回府的官道上,窗外是灰暗如潮的阴云。
  林若雪后背紧紧靠在车内的厢壁上,幽幽地望着灰沉的天空。
  原来京城的天势,竟变得这样快。
  短短几天内,江家一大一小两个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个身殒命消,一个下落不明。接连发生的桩桩件件让她脸上没了神情,只有皮肉下的一颗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似是不满她长时间按耐压抑的情绪,只等着机会要喷薄而出。
  但林若雪明白,现在并不是时候。
  她用一只手悄然覆在心口狂跳的位置,逼自己再冷静。
  快到侯府的时候,马车忽然倏地停下。
  赶车的徐伯原本就心思沉重,看见突然出现在路中间险些丧命于车轮下的人,更没好气儿地大声叫骂:“哪儿来的臭叫花子,滚开!”
  车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他头发糟乱,满身泥污,破裂的袖口之下还暗暗透出隐隐的血迹,似乎来的这一路都十分惨烈艰辛。
  那“叫花子”只抬头望了马车一眼,倏地人影一动,徐伯还没留意,他就整个人钻进了马车,敏捷得不像是常人。
  车内的小芸猛地看见这么个东西蹿进了马车,大惊失色地将林若雪护在身后:“什么人!下去!快下去!”
  被护在身后的林若雪却并没出声。
  她沉默地望着那人乱发之下脏污的面容,半晌,她拨开小芸的手,试探道:“双喜?”
  “叫花子”缓缓抬起了头,跪在了林若雪面前。
  “姑娘,是我。”男子的眼泪倏地流下来,冲刷了他脸上的脏污,依稀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再次确认了眼前之人的确是虞城那个守城的少年,压住心下的翻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望着他,尽力平静道:“双喜,你告诉我,白帝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喜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他被小芸扶着缓缓坐到座位上,摇头道:“我没有去战场,但那些去了落月河的兄弟,大多都没有回来。”
  “我到了落月河的时候,只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血,我碰见了刘军师,他跟我说,少将军被鞑靼的一个都督掳走,身中了十二箭,让我速速来京城告诉您…….”
  “谁……?”林若雪猛地攥紧他的手臂,一双泛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双喜:“你方才说,谁中了十二箭?”
  双喜望着少女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落出眼眶,目光中的破碎让他心中骤痛。他抿唇犹豫了下,还是颤声道:“是少将军…..少将军中了十二箭,从马上跌落下来,被鞑靼掳走,掳走少将军的那个人似乎和少将军是旧相识,似乎是姓徐.…….”
  心头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林若雪身形一颤,小芸急忙上前扶住:“姑娘!”
  林若雪闭了闭眼,推开她的手,尽力不去细想方才的话,“你先安排双喜在府中安落下,少将军的消息不要告诉侯爷侯夫人,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遭。”
  她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着车沿,脑中飞速掠过无数个名字和姓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刘宁还活着并且是自由之身,他必然会想办法救出江淮,而江淮是被熟人掳走,那人射他十二箭却不急着要他性命,必然是有旧的渊源,那人身在鞑靼却姓得是汉人的姓,姓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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