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骑着雪灵x缓缓而近,快要挨近黑马的时候一扯缰绳。
他一身银白战甲,在看见对方面容的一刹似乎隐隐地抽了下嘴角,趁对方转过脸来时又及时地目视前方,俊白的面孔上无波无澜。
刘宁望了那白马一阵,从鼻孔里轻哼一声,纵马靠了过去,两人并肩而行。
刘宁平静地目视前方,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哼。”
“……”江淮缓缓转过头:“你哼什么?”
刘宁道:“你管我哼什么?”
江淮:“你是我的部下,我如何不能管?”
刘宁道:“可我偏要哼?”
江淮道:“那你哼。”
“…….”
隔着大小交叠的几层绷带,还是能看出那肿了一圈的眼睛狠狠朝上翻了个白眼。
刘宁冷冷地道:“我就知道,昨日若不故意激你叫你小子狠狠发泄一通,你小子还不知要抓狂出什么乱子!”
江淮也冷哼一声道:“昨日若不是我故意收着手上的力道,你个脆骨头早不知散架成几截了。”
“……”似乎是觉得对方说的都有道理,两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了一阵。
两个少年高坐在一黑一白的马上,互相赌气地不去看对方。
半晌,刘宁绷带下乌青的眼睛快速瞟了江淮一眼,倏尔又飞快转回去,从鼻腔中冷嗤一声道:“少将军可真是一身蛮劲儿几头牛都拉不住!”
江淮也不客气回赞道:“刘军师也一肚子坏水好兄弟都轻松瞒过。”
两人望着前方,唇角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望着彼此哈哈大笑起来。
*
白帝城,都督府的天机台上灯火长明。
书房里,雕花楠木的笔架镇在书案一方,精绘着百戏图的书架陈放着一排排的兵书古籍,一盏烛火在案台跳动,火光映在靠于角落的一把黑色长枪上,更显寂寥。
白帝城处于两国交界,此地又隶属鞑靼,可这书房内陈设的家具雕饰竟全是大乾汉人的风格。
落月越走越觉惊心动魄,心道怪不得都督大人的天机台从不轻易叫外人进来,毕竟大人原本身份特殊,叫人看见这些陈列免不得生出“心系故国旧主”之嫌。
书房虽大,盖因只有摆着一书架一书案的缘故,仍显得空旷落寞。一个人影坐于案前,落月在他背后站定,低头小声道:“大人。”
她第一次来此地,低着头却也难免好奇地偷偷乱瞟,目光落在靠在角落的那把黑色长枪之上。
那枪杆上的层层锈迹昭示着它早被主人弃用,但她还是难免心生疑惑:这么长时日,她怎么从不知大人会使枪?
她是徐青叛国后一路跟着伺候的丫鬟心腹,不知他在故国的那些旧事更不敢去问,也就更加想不通:若大人擅长枪法,为何从不用它?若既是早已弃用,那为何不扔掉,反而要摆在这里,藏起来?
察觉身后声音,徐青缓缓从阴影中露出半个侧脸。
落月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一直拿着一封信。
他似乎十分满意信中的内容,两指捻着信纸一角慢慢摩挲:“这秦小姐还真是个烈性的女子,人都被关着,却还是差人快马加鞭送信来,可见真是恨极了这两人。”
落月微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想是虽有了婚约,这秦小姐还是十分不放心,主动写信和徐青联手,报偿是事成后必须将江淮交给她处置,并且要除掉林若雪这个眼中刺永绝后患。
江家军还没到,她的信却先到了,可见其心中怨气浓烈。
从大局来讲,对方主动投敌自然是件好事,但一个女子,为了点风月之事便要将另一无辜女子赶尽杀绝,落月暗暗皱眉,心中仍生出一丝鄙夷来,道:“这秦小姐也当真是肚量很小,既已有婚约,又为何非要置林姑娘于死地?
“婚约?”
似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之事,徐青竟嗤了一声。随即,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慢慢点燃,似笑非笑道:“你们真相信那什么狗屁婚约?”
“这……”落月疑惑道:“可是这段时日几乎都传遍了的,人人不是都知道城主之女要和江小侯爷喜结连理…..”
“呵。”徐青冷笑一声道:“我倒是十分好奇江淮如今是什么心情。”
“可你们是真的不了解江淮那人。”
他望着信纸在烛焰中烧成灰烬,火光映在徐青脸上,却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他若是会娶秦诗诗,那便不是他了。”
第83章 疯狗
眼看着那一瘫在烛火中燃尽成粉末,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笃笃笃!”隔着门板传来紧迫的铜环撞击声。
有侍从惶惶在门外大喊:“都督,都督,不好了!不好了!江家军攻来了!”
“什么!”最先反应的是落月,她面色当即大变, 先去看那边的徐青, 却见他半个身子凝在阴影中, 辩不清神色。落月咬牙, 提裙冲出门外, 逮着那前来报信的侍从一阵逼问,又急匆匆冲进殿里。
“都督!”她双手将战报递到徐青面前, 紧张道:“下头传来的消息,江家军两日前便突然发兵,一路连破好几个关隘,势头汹涌,不出三日便要到咱们这里来了!”
“这么快?”徐青这才将另半张脸从阴影中探了出来,他眯了眯眼, 有些意外,却又没那样慌乱,最终还是施施然将那封战报也置于烛焰上点燃, 口气淡淡:“是早了些, 但不碍事,总是要来的。”
他这副冷静的模样让落月也心中安定了些,低头踱着步子细细分析道:“对,对, 是这样。纵然他们来势汹汹, 但我们早有准备,又有秦小姐派来的增援, 自然是不怕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江家军的可怕战力天下皆知,也正因如此,身为江淮死敌的徐青不可能不提前设防,并且由内到外由远及近地,防得十分彻底,甚至就算对方侥幸一路杀到眼前,他也早就做好准备,只等江淮自投罗网。是以接到了这样的消息,也无需惊慌。
不过是来的时间早了一点而已。整个都督府上下都这样认为。
可随着远方的战报一天天、一封封传到天机阁里来时,徐青案前握笔的手就有些渐渐捏不住了。
第一日,门外登登脚步声纷乱,伴随着士兵的大声吆喝:“报――”“秉都督,江家军已过芥阳城,城中兵马不敌,江家军大胜!”
第二日清晨,叩门声急响,传来的消息却依旧叫人沮丧:“秉都督,江家军昨日趁夜奇袭,连破我方设下六个关隘,平都城主不堪抵抗,被俘!”
第三日:“秉都督,江家军已横渡秋月河!”眼看着一封封战报传来,徐青的面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难看,但一道道消息还是毫不留情如乱石一般向他砸来。
第四日:“秉都督,江家军行至云安城门前,云安城主他……他…..”
云安城是离白帝城最近的一处城池,也是徐青当初设下重兵把守防御最为到位的一处要地,此城若破,下一步,便是要直捣白帝城他徐青的老巢了。是以那报信的士兵似乎并不敢说下去,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连带听着这么多天的战败消息,落月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但还是咬牙厉声道:“继续说!云安城主如何了?!”
那士兵四肢一凛,这才犹豫着颤声道:“云安城主他….他主动大开城门,未战受降……”
“哗啦啦”一声,阴暗处,杯盏碟盘坠地的碎裂声将屋内的紧张安静的气氛撕破,忍了许久,徐青终于从阴影中缓缓站了起来。
那士兵感受到风雨前的压迫感向他沉沉倾来,簌得一下转身跑远了,徐青则终于走到了有光照的一片砖石上,脸色黑得骇人。
一向胸有成竹算无遗策的都督,竟在短短四天内被江家军一路取胜攻到一城之外,担心整个都督府的安危之余,落月根本不敢去想他此刻是什么心情,更不敢去问。
纵使他极力隐忍着,落月还是看出他四肢因震慑产生的微微的抖,她犹豫着刚想启唇,徐青就猛地拿起案上的玉石砚台狠狠摔向地面,一向阴冷寡言的都督终于破防大声咆哮道:“废物!都他妈的一群废物!”
落月侧身避开从地上溅起的碎石,咬唇抬起头,还是担忧地开口道:“都督,这是怎么回事?以江家军那边刘宁他们的性子,不该是这样不留后路地埋头苦攻的呀!”
的确如此,这些年来徐青能悠哉悠哉游刃有余的前提,便是自诩对江家军的那两人都足够了解,他心知纵然江淮有时冲动,但刘宁心性缜密多思,绝不会贸许江淮这样不留后路地猛攻,这也是他一开始胸有成竹的原因。
可这几日看下来,江淮却突然一改之前的严谨之态,似乎夹杂着可怕的怒意,一路埋头猛打,竟凭着一股莽劲儿短短几日就破了他埋下的防隘!
徐青边在地上左右踱步,一边头痛欲裂:“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以往他就算要发疯,也有刘宁拦着他,纵然有了王洛王敞之那两个废物增援又怎么样,他们绝不可能突然间这样厉害!”
“他怎么会忽然间一改之前的打法,突然间变得如疯狗一般,不对,不对!”
落月也低头思索:“对啊,江家军是受了什么刺激吗,怎么忽然间变化这样大?”
似乎是受了提醒,徐青猛然间想到什么,忽而抬起头目视前方,又将目光缓缓转向了天机阁之外的方向。
落月顺着他视线望去,认出那是林若雪的居所所在的方位,疑惑道:“林姑娘怎么了吗,她不是一直在我们这里么?”
徐青却恍若未闻,眼中却露出一股诡异的兴奋来,嘴里不住道:“受了刺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淮最在意什么人,徐青心中一清二楚。若是江淮忽然一反常态地发疯不要命,那也只能是为了这一个人。
徐青忍不住地扬起嘴角:原来,你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啊。
他也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想到那女子竟背着他在自己府里养了这么久,说不出是兴奋多一些还是快意多一些,心中某些积郁已久的妒火竟也微妙地融化了些,他忍不住扬声大笑道:“原来如此,江淮,你竟也有身边人玩弄于股掌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
“江淮,这些日子,你怕是很不好受吧。”
落月看得一头雾水,心中疑惑都兵临城下了大人突然在这笑什么,忽然门外有一阵急急地脚步打断思绪,徐青脸色倏地又阴沉下来,冲门外吼道:“什么事!”
来的又是方才报消息的小兵,这回他面色却明显不那么紧张了,甚至有些兴冲冲地跑到徐青面前跪下:“秉都督,秦….秦小姐和援兵到了!”
原来是秦诗诗。
徐青面色不惊,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这些天实在是被折磨得提心吊胆,终于来了一个能让他换口气的消息,他调整了神色,挤出一个欣然神情道:“快快有请。”
徐青走进天机阁旁的密室。
察觉脚步声,一个红衣女子转过身,摘掉头顶的黑色纱帽,露出一张苍白明丽的脸,正是秦诗诗。
长途奔袭,她身上的衣衫已稍显狼狈破损,纱帽下明明也是年轻明媚的一张脸,眼中却透出的是与年龄不符的隐隐戾气和凶光。
落月和她对视一眼便本能地心中不喜。
徐青却施施然迈进,走到她面前,礼貌地一颔首:“秦姑娘雪中送炭如此及时,徐某没齿难忘舍身不足为报。”
秦诗诗则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扯起唇角冷笑道:“徐都督不必说这一套,我杀了贴身侍女,背着我爹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前来增援,徐都督心里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徐青一笑,点头欣然道:“这是自然,秦小姐自可放心,事成之后,这两人徐某都会绑了皆数交由秦小姐手中,任凭秦小姐处置。”
“哦?是么?”秦诗诗却忽然抬头,笑着望向他:“那既然如此,不如都督现在就带我去见那个贱人如何?反正早晚都是落到我手中的,都督的援兵到了,也叫我提前出出气,岂不正好?”
落月一怔,随即心底涌出一股恶寒,蹙眉望向她。
“铮”得一声,两人面前寒光一闪,竟是秦诗诗从怀中掏出一把细刀来,落月瞳孔微缩,秦诗诗眼中歹毒的笑意却愈胜:“我来时路上可听见了,这贱人平日里对徐都督也是诸般不敬来着,如此我也替都督好好出出气,应该没问题吧?”
一阵静默。
落月紧张看向徐青。
林若雪虽说只是牵制江家军的人质,按理说也算是敌军一员。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不知怎的,她对这个温柔灵巧的姑娘就是讨厌不起来,甚至有时遗憾地想,林姑娘要是能归顺都督和鞑靼就好了。这些当然也不会发生,但反观这个秦小姐,虽然一样的美丽,甚至还是来向他们投诚的,可她便是一眼便觉得不喜。
她嘴唇动了动,唯恐都督会答应秦小姐的请求,帮着搓磨林姑娘。
这秦小姐的歹毒一眼便知,又恨极了林姑娘,若是姑娘真落到了她手中,会遭受什么非人的折磨,她想都不敢想!
第84章 对峙
徐青背对着她, 看不清神情。
半晌,她见徐青抬起手臂,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落月想,若是都督真的要叫人给秦诗诗带路去折腾林若雪, 她冒着风险也是要阻拦的!毕竟眼缘这个东西, 实在是妙不可言。
千钧一发之际, 张口劝阻的话已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却见徐青的手竟是落到了秦诗诗身上, 压着她握刀的那只手臂,缓缓将那把尖刀按下。
“秦小姐玩笑了, 这么急切可不好”,徐青笑道:“秦小姐这般心急,倒是难免叫徐某猜疑,是否秦小姐您自知来的援兵不力,才着急叫徐某提前兑现诺言呢?”
“呵呵,放屁。”秦诗诗一口否决了他这个可能, 冷言讥诮:“临阳城立城数百年,护城军以一当十的美名,徐都督不可能不知晓。”
“你寻这种荒唐的借口, 难道是…..咦?”秦诗诗直直地盯着徐青的眼睛, 望了一阵,忽像是堪破什么一般扬声大笑道:“哈哈,徐都督,难道被我猜中了?”
她笑声高亢, 回荡在密室中直听得人心生悚然, 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根利刺插进徐青的心肋:“恐怕徐都督您在乎的不是什么临阳援军,而是那姓林的小女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诗诗还在笑, 似乎是真觉得很好笑,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竟笑得直不起腰来。
“鞑靼的都督居然心悦一个大乾来的人质,哈哈哈哈,实在是可笑至极哈哈哈哈――”
闻言,落月眉心一跳,蹙眉望着她,手却悄悄按在腰间佩刀上,唯恐这女人突然疯了做出什么应激的事来。
“秦小姐,还请您慎言。”不知她笑了多久,徐青方开口。面上仍维持着方才的笑,但眼中涌起的寒意却难以压制,手指蜷起发出“咯噔”一声响。
这声响显然被秦诗诗忽略,似乎笑累了,她终于直起身子,两只手按在肚子上,一下下喘着气道:“那水乡来的贱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们一个个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