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驻云塔?没想到青州城外,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妙处,也不知是何人修建的!”
旁边路过的人听到她这句感叹,笑着插话:“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吧?难怪会不知道这座高塔的来由!”
傅玖问:“哦,兄台知道?”
那人摆摆手笑道:“只要是青州人氏,就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你们若是好奇,正好我也不赶时间,倒是能给你们讲讲。”
傅玖冲其拱了拱手,“愿闻其详。”
那人便清了清嗓子道:“十多年前的青州,曾出了一个大贪官,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他拿着这些钱,在深山之中建了这座高塔出来,在里面蓄养美姬,收藏奇珍异宝,塔高九层,层层都是不一样的享乐,他住在里面,就跟个土皇帝似的,日日花天酒地,也不过问政事。”
“贪官拿钱买通了衙门里的上下官员,众人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都没有人将这件事上奏,是以,朝廷从不知道青州百姓受到的苦难,而百姓那边,贪官又说是朝廷征收赋税,压着众人一再剥削,因此,大伙儿都敢怒不敢言,这座高塔的事,也就一直没人知道。”
“直到有一个樵夫,实在交不起赋税,无奈之下,只身进到深山打柴,这才瞧见这座高塔,樵夫偶然在无人的深山里发现这座高塔,心里又惊又奇,就默默隐在暗处观察了几日,这一看才知道,里面的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的人,竟是就是青州的父母官。”
“樵夫一怒之下,回去将事情告知了村里,大家也都气得不轻,村长索性带领着村里的人,悄悄去了京城,一整个村子几十户人,男女老少全都齐齐跪在京兆府门口,声称要状告青州知州,高塔的事才终于露出水面。”
那人说得义愤填膺,“后面的事情就很顺利了,在紧挨着京城的地方,竟然出了这种事,朝廷立马派了钦差前去查案,半个月审讯下来,青州衙门的官员,已被清算的不足一成,那贪官也被抄家,判了当街斩首,众怒这才算平息,只是,案子虽然了结,但这座盖在深山里的高塔该如何处置,却成了一个难题。”
“好在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是个妙人,他说高塔既然建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利用起来,他召集城中的各行各业的商贾,说服他们在高塔里面开办买卖,又用从商贾手中赚来的租金,将青州城到驻云塔的路建成,这才有了现在这副景象。”
程令仪听得入神,叹道:“原来驻云塔能有今日之功,竟都是仰仗这位新上任的知州大人。”
那路人笑道:“可不是嘛!若非修了这条路出来,世上能知道驻云塔的人,又能有几个?一开始,这里的买卖并不繁华,伴随着山路建成,来往的人越来越多,这里才渐渐热闹起来。”
他摇头叹道:“不过,世事多变,也真是谁也没想到,当初害得青州百姓民不聊生的高塔,眼下竟成了青州的一方特色,像你们这种外地人,游玩青州,第一个来的地方,必定便是这里。”
程令仪笑道:“其实换种思路,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329章 的确是一桩美事
她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驻云塔,语气中略带着一丝感慨。
“这位新任知州可谓是高明之极,将原先贪官一人的享乐,变成了如今这种人人可享的盛况,又怎么不算是替青州的百姓们,出了一口恶气?”
路人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这位夫人说的倒也有理,这座高塔害了无数人,大部分青州百姓,对驻云塔都怀着恨意,当年案子查清,新任知州大人下令将驻云塔重开之后,许多百姓都自发来到这里,想要看看,用抽去他们骨髓血肉建成的高塔,到底是何等模样,甚至有那极端的,还曾经暗中想放火烧掉这座楼,不过,幸好他没有得手,不然青州哪还会有这样一番特色?”
傅玖叹道:“青州能在短短十来年间,就变得如此繁华,都仰赖新任知州当时所下达的这个决策,虽然这样说,对当年被压迫的百姓而言有些不公,但不可否认,现在这个结果却是好的。”
几人都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仰头看着高塔。
门口的人来来往往,窗户内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凝神细听之下,能发觉楼中人群的热闹的说笑声,还有一丝从上往下,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丝竹声……
片刻,路人回过神,冲着几人抱了抱拳。
“悖∫皇倍嘧欤扰了诸位雅兴,真是叫几位见笑了,你们难得来青州,我啊,就不多拖着你们了,几位快快去亲自领略一番这驻云塔的妙处吧!”
傅玖回了一礼,客气地邀请他一同上楼喝茶。
路人豪爽地一摆手,“不了不了,我来得早,这会儿正是要走了,诸位去便是,咱们有缘再会!”
他走后,四人便进了驻云塔。
程令仪知道了这座高塔的来由,心境便与先前有些不同,每一层她都细致地浏览而过,买了许多脂粉首饰,纵然她不常用,回去也能送人。
眼下时辰还早,戏曲班子并未开台,所以第四层还只是喝茶听评书的地方,四人便没再这里停留,接着去往第五层。
傅玖牵着程令仪的手,两人拾级而上。
石家兄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闲逛,虽是闲逛,但视线也不曾离开过二人。
每上一层,视野都愈加开阔,驻云塔第九层是不开放的,因而四人只到第八层,便停了下来,在一旁的露台俯瞰群山。
凭栏望去,视线所及,一半是漂浮在脚边的云海,一半是耸入云层的山顶。
见此情景,几人心中都颇有些触动,一时竟无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石宁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旁落无人地开始调息打坐,清冷的面庞上,是一种老僧入定般的沉稳。
石安百无聊赖,索性躺在了一旁的长凳上,一会儿看看风景,一会儿就回头瞅瞅三人。
程令仪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口气极长,像是要把长久以来的郁结都吐个干净。
“真畅快!”
傅玖笑着看她,“登高望远,有你在身侧同行,的确是一桩美事。”
程令仪挑了挑眉毛,笑道:“青州这个前任的知州,虽然罪大恶极,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是会挑地方。”
傅玖微微点头,目视着远方,“没错,若不是个风水宝地,也不会盛极一时。”
程令仪看向他,忽道:“阿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驻云塔的事?”
傅玖笑而不语。
程令仪叹了口气,“你果然知道,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傅玖摇头道:“知道是知道,但却并不详尽,前不久,我与同僚编书修史时,曾看过青州的地方志,知道了驻云塔的事,不过方志中只有寥寥几笔,况且都是书写的当年旧事,远没有方才在楼下遇到的兄台,讲来的惊心动魄,不然我也不会在客栈与小二打听这些了。”
“原来如此。”程令仪点了点头。
在八楼待到快中午,四人在楼中吃了饭,便早早去四层等着戏曲开台。
程令仪原以为,听戏是老年人才喜欢干的事,她今日只是来凑热闹的,却没想到,台上的角儿一开嗓,她比谁都听得入迷。
那宛转悠扬的曲调,或哀戚或悲壮的唱词,引得人不知自己是身在戏中还是戏外。
一曲唱罢,赢得满堂喝彩。
程令仪也兴致盎然,一边吃着茶点,一边等着下一曲开场。
一日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夜色降临,驻云塔张灯结彩,里里外外都一片辉煌,程令仪一行四人,在楼中玩到尽兴,才乘车返回青州城。
接下来的两日,傅玖带着程令仪,一日在城内游玩,一日又去临近青州的县看了瀑布。
到了第五日,一行人收拾行李返回京城。
程令仪按照约定,临行前又去了苗稳婆家中一趟,她果然还在,甚至再见到程令仪时,简直像是松了一口气。
“夫人来了!老婆子这几日谨遵您的吩咐,收拾好东西在家中等待,连门都没出过,就怕会错过您来找我。”
程令仪不想回应她话里的意思,淡淡道:“走吧。”
她对苗稳婆还算体谅,念在她年迈腿脚不灵便的份上,便给苗稳婆母子俩单另雇了一辆马车,一路跟在自家的马车后面。
到了京城,程令仪把苗稳婆母子安置在了傅宅的空厢房里。
她原本也想过,要重新给苗稳婆找一处地方安置,但思来想去,自己家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苏姨娘知道苗稳婆的行踪,但只要有石安和石宁在,即便她想硬来,也未必能有这个本事。
去青州这一趟,傅玖明面上是带着差事的,回京后便也忙碌了起来。
日子一晃就到了八月,京中的气候也渐渐凉了下来,除过中午,早晚已经需要添衣了。
程令仪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依旧需要按时去给六皇子瞧伤,一来二去的,两人倒也熟稔了不少。
这日,程令仪给六皇子换完伤药,见他一直默然不语,就没多嘴,正准备悄然退下,不料却被六皇子叫住。
第330章 你帮我分析一二
问她:“傅夫人,你有兄弟姐妹吗?”
程令仪默了默,前世的她是独生女,没有手足,至于这一世……应该是有的,但目前也等同于没有。
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过了许久才回答,六皇子不由有些不满,嗤笑道:“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傅夫人至于思索这么久吗?”
程令仪微微一笑,“六皇子恕罪,是我走神了。”
六皇子摇头道:“敢在本皇子面前走神的人,世上可没有几个,不过,念在傅夫人于我有恩,本皇子就不同你计较了。”
程令仪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试探着问:“不知殿下刚才何出此问?”
六皇子默然片刻,才苦笑了一下,“西凉那边……案子有进展了。”
骤然听到案子的事,程令仪不由有些恍惚,这件事涉及西凉朝堂,以她的身份不便多打听,她就没再问下去,只静静等着后文。
果然,六皇子又道:“你没有手足是好事,哪怕孑然一人,至少不会遭受背叛。”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程令仪微微心惊,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神色。
只见六皇子目光哀惘,眼中既有愤怒,也有伤痛。
房间中,除了六皇子身旁的两个心腹婢女,便没有旁人。
程令仪猜测,或许是六皇子心里的想法,无法与西凉众使臣诉说,所以才会向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天晟人来倾诉。
她想了想,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害你的人,是你的……”
“是我的二哥和四哥。”
六皇子倒是不避讳她,直接说了出来。
程令仪垂眸道:“不论出自何等原因,残害同胞手足,总归是不对的。”
“没错,”六皇子点了点头,“知道险些置我于死地的人出自西凉时,我便也猜测过,或许就是我的哪位哥哥对我不利,我原本想过,待我查出了是谁,定要禀明父皇,狠狠地处置胆敢害我之人,叫他也承受一番,我所受过的痛苦,可真到这一天,知道了真相,我却有些害怕了……”
程令仪静静听着。
六皇子顿了顿,叹了口气,“傅夫人,你没有手足,定然不会明白,我的年纪在兄弟中算小的,父皇忙于政事,我幼时是跟在几个哥哥身后长大的,我的二哥英明神武,又曾在军中磨练过几年,一身武艺,连领兵的大将军都时常夸赞他,他曾经手把手地教我骑马拉弓。”
他抬起双臂,右臂依旧完好,可层层包裹下的左臂,却已经满目疮痍。
“我这手箭术,是得他亲自教导,旁人都说如今的我,颇有二哥少年时的风采,我心里其实很骄傲,我敬重他,仰慕他,以他为榜样,日夜苦练箭术,为的就是能追赶上他,可他呢……他教会我这些,到头来却又毫不留情地要将一切都抹去。”
六皇子长叹一声,目光落在面前的虚空。
“还有四哥,他喜好诗文,博学多才,自小便教我圣贤道理,我万万没想到,那般温文和气的四哥,竟然也会想取我的命。”
两位兄长是他曾经最亲近的人,他们教他本事,以兄长的身份,陪伴他成长,为他撑起了一片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可如今,他最最依赖的这份手足之情,竟成了刺向自己的一把尖刀。
被自己曾经深深信赖倚重的兄长险些夺去性命,他愤怒而不解,失望又迷茫,他渴望重重惩治凶手以绝后患,但知道真相以后,又下不了决心斩断这份手足情义。
以沈国舅为首的,拥护自己的西凉朝臣,全都劝说他向父皇上书,严惩凶手。
六皇子知道,沈国舅等人也是全心为他着想,可他心里的苦,却无处去说,只好以养伤为由,压着这件事迟迟不愿表态。
已经过去数日,沈国舅等人越逼越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满心的忧虑无处可说,恰好今日程令仪来换药,他竟不设防地将这些都吐露了出来。
六皇子见程令仪一直不说话,不由问道:“傅夫人,你是天晟人,又是女子,就算说了什么,我也不会与你计较,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一向豁达且心有成算,你帮我分析一二,这件事,我该如何面对?”
程令仪思索片刻,笑着道:“既然殿下看得起我,那我就斗胆胡言两句,说得不对,还请殿下务要怪罪。”
“无妨,你说便是。”六皇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程令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殿下要了我家相公来与您辩经论史,虽则是有体谅我夫妇二人的成分在,但您也的确是时常召见他,甚至,听我家相公说,您与他每每相谈甚欢,不再似以往那般斗智斗力,一争高低了,是吗?”
六皇子没料到她会问这个,皱眉看向她,似有不悦地道:“傅夫人若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就算直言拒绝,本皇子也不会怪罪,何必应下之后,又顾左右而言他呢,你句句不离傅大人,是生怕本皇子不知道你二人的恩爱吗?”
程令仪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解释道:“殿下误会了,之所以提及我家相公,只是为了给您举个例子罢了。”
“哦,什么例子?”
程令仪道:“先前,您与我家相公不合,是因为西凉初来天晟,两国为了各自的颜面,总要暗中较量个高低,但您在韩县遇刺之后,情况扭转,我家相公立了功,西凉自然也不必再针对他,是以,您对他的态度也转变过来,可见,人的立场不同,对待事务的看法及行事也是有不同的。”
六皇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接着说。”
程令仪缓缓道:“假若有一样东西,是人人争相想要的,但那东西却只有一个,那就总会产生不公,譬如,那个位置。”
六皇子眼睛眯了眯,“这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肯相信,他们可是我的亲兄长,况且,二哥和四哥,以前都待我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