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里的梅树,虽不如竹园里的竹子多,可她喜欢梅花,又不愿咬文嚼字取些复杂的名字,便就敲定了这个。
傅玖书法飘逸,程令仪叫他为门匾题了字,拿去给木匠拓印雕刻。
门匾做好那天,程令仪带着一家人搬进了新宅,她没请旁人,只请了钱老和叶茵茵过来。
叶茵茵看到门匾,笑着道:“府城先有竹园,现在又有了梅园,若是再凑个兰园和菊园出来,倒成了一个特色,不过程姐姐,既然宅子叫作梅园,那你这里的梅花还不够多,待我多寻觅一些品种的梅树给你移栽进去,就真正能衬上这个名字了。”
程令仪笑,“行啊,我不与你客气,梅树夏日成荫,冬日明艳,煞是好看,我自然不嫌多。”
搬进梅园,众人都很高兴。
江氏等人都是头一次住这么好的宅院,不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屋子,还专门有人伺候,屋子里宽敞明亮,床上挂着轻纱做的帐子,精巧的黄铜香炉里还燃着熏香,满室香气盈盈,简直是地主家过的日子。
这在以前,她们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住进了这样精美的屋子里,简直令人又喜又叹。
江氏和两个闺女,每日都要在园子里逛几遍,或是看看修剪别致的草木,或是摸摸门窗上的雕花,或是在林子里摘几颗应季的果子尝鲜。
三人将各处都看了个够,才都心满意足。
梅园的下人不愧是叶家调教出来的,看到她们这般没见识的样子,也从无轻慢之态,一直小心照料着,倒是叫程令仪很满意。
江氏几人在梅园住了几日后,对园子的兴致渐渐淡去,却又变得忙碌起来,每日早出晚归做买卖。
程令仪劝过几次也不顶用,只好作罢。
她知道,傅家人善良勤劳,哪怕靠着她过上了好日子,也难改本质,江氏和傅珊是不愿把养家的重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才努力做买卖赚钱,想减轻她的压力。
程令仪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傅家人能够自立自强,日后即便她走了,他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梅园里唯一不开心的人,是傅玖。
园子里不缺屋舍,他被安排住在前院,而程令仪却独自住进了梅林旁的屋子。
两人虽然一直分床而睡,但也是在一间屋子里,如今突然分居两处,江氏十分疑惑,询问过此事。
程令仪给出的回答是,秋闱在即,傅玖要潜心研学,住在前院比较方便他读书。
江氏没有多想。
傅玖却明白,这一分开,他恐怕再也不能与她同住了。
想到同居一室时,两人坐卧笑谈皆在一处,偶尔还有一些不经意的缱绻缠绵,以及夜里那道一直陪伴他的平稳呼吸……
而这些,都将远离他了。
一想到这里,傅玖就止不住地失落,深怕她会离自己而去,忧思几个日夜之后突然变得愈加勤奋。
因为他知道,只有登上高处,才有资格对她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程令仪这几日也有些提不起兴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傅玖在身侧,闲时两人喝茶谈天,睡不着时,也能一起说说话,如今自己一个人住,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可两人本就不是真正的夫妻,如今屋子多了,难道还要硬挤在一间房里摆上两张床睡吗?
倒不如借着秋闱的名头,两人分开来住。
程令仪缓了几日还是不习惯,好在傅瑶嚷嚷着要和她一起睡,小丫头乖巧听话,睡前给她讲讲故事倒也能分散心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出了伏天,来到八月。
正午依旧很热,但早晚的风里,却已经夹杂上了一丝秋的凉意。
这些日子,程令仪不是在和叶茵茵处理生意上的事,便是去回春堂跟着钱老看病坐诊,顺便学医。
这天,程令仪正在药柜前认真抓药,钱郎中本是不经意瞥了她一眼,目光却忽然在她脸上停留,凝视了许久。
久到程令仪都察觉了他的目光,笑着问:“钱老,想到什么了?”
钱郎中的模样像是在出神,她便以为他是在想事情。
钱郎中笑笑,上下看了她几眼,问道:“程丫头,你最近上过称吗?”
程令仪摇头,“搬去新宅之后,我便不常去作坊,倒是还没称过。”
“是了,我瞧着你瘦了许多,倒叫老夫有些想不起你先前的模样了。”
程令仪笑着说:“想不起也好,我以前的样子实在算不得好模样,还是瘦下来好些,只是不知为什么,我近日总是有些提不起精神,虽则快至中秋,但天气也并不怎么凉,可我却有些怕冷了……”
钱郎中眼神缓缓变得凝重。
第113章 到底是爱她还是憎她?
等她说完,才笑了笑道:“天气转凉,你又瘦了许多,体质一时变弱也是有的,自然比旁人怕凉,待你忙完,老夫给你把脉瞧瞧,开个方子调养几日也就好了。”
程令仪笑着点了点头,“劳烦钱老了。”
钱郎中摆了摆手,“你是我半个徒弟,这点小事有什么可劳烦的。”
快到下午,回春堂的病患都走光了,钱郎中坐在竹椅里,冲着一旁的程令仪招了招手。
程令仪会意,走过坐好,将手腕搭在脉枕上。
钱郎中掐着她的脉,凝神仔细诊断起来。
程令仪以为诊脉只需要一小会儿就好,毕竟钱郎中给病患看诊,除了疑难杂症,别的都用不了太久。
可给自己把脉,半炷香时间过去了,他都未言一字。
程令仪忍不住问道:“钱老,是不是我的身体有什么不妥?”
钱郎中紧绷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收回了手,“那倒没有,只是老夫刚才也说了,你是我半个弟子,所以给你诊脉自然要小心些,你的身子没什么大问题,入秋了,只要适当进补,调理一下气血就好了。”
程令仪放下心来,也笑了笑说:“钱老,您一直精心传授我医术,只要您愿意,我愿拜您为师,做您的弟子。”
钱郎中捋了捋须,“拜师可不是小事,若你诚心想拜我为师,老夫倒有一些话想问问你。”
“您问。”
钱郎中看着她,“拜师之事需由父母准允,程丫头,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爹娘,他们如今在哪里?”
程令仪微愣,“他们突然就走了,我也不知在哪,钱老,拜师的事我自己能做主,不问他们也可以。”
钱郎中眼中闪过一抹疑虑,下意识捻了捻胡须。
“走了?即便你嫁人了,难道他们走之前没与你打招呼吗?”
程令仪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他们为何要如此。”
钱郎中见她脸上一片淡然,既无愤怒不平,也无委屈难过,好似一点不在乎娘家的人。
不由有些试探地问:“程丫头,你爹娘……他们可是对你不好?”
程令仪对程家的人是完全陌生的,回忆了一番,才从原身的记忆看到了一些过往的事。
程家以十两银子将她卖给傅家冲喜,又在她嫁人之后举家搬迁,自此毫无音信给她,看似对她十分残忍,像是巴不得要甩掉她,可程家人对她其实又不算太差。
原身的性子自私蛮横,这都是程家人惯出来的。
原身若是在外与人起了争执,爹娘都会护着她,哪怕是原身的错,他们也不会斥责一句,农忙时也鲜少叫她下地,只让她在家做些打扫浆洗的活儿,吃穿上更是没怎么亏待她,向来都是她想吃便有,不然也不会长到这么胖。
但却有一点,那便是原身欺负旁人可以,欺负自家弟弟妹妹或是和爹娘顶嘴不行。
原身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可她无意中却发现,娘暗地里对弟弟妹妹的好胜过她数倍,她不乐意,开始和爹娘顶嘴,私下里又常常欺压弟弟妹妹,这样的事每次一被发现,她就会被打得半死。
挨打时,爹娘狰狞的面孔,像吃人的兽,让她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女儿。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只有不惹到他们,她才能活得顺心,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在外耍横,折腾外人,在村子里恶名远扬,嫁到傅家后,更是把傅家也闹得鸡飞狗跳,而她的爹娘却从未阻拦过。
程令仪不理解,原身的父母这样对她,到底是爱她还是憎她?
若是爱她,为何养而不教,任由她长成这般性子,为何将她与家里的弟弟妹妹区别对待?
可若不是不爱,又为何要这般宠溺,甚至不分对错?
原身的弟弟妹妹在外闯了祸,偶尔都还会受到责打,原身却从未有过,爹娘甚至还会反过来安慰,觉得她没错。
这些先不论,全家人在她嫁人之后集体消失,更是令人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程令仪也懒得去想,她跟程家人既没见过面,也没什么感情,他们走了,自己倒是不用花精力去应对这些人。
程令仪叹了口气道:“的确不算多好。”
钱郎中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既然对你算不得好,而且人走了,你也无需怎么记挂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才最要紧。”
程令仪点了点头,“嗯,我明白。”
钱郎中默了片刻,又问:“程丫头,你跟傅家那个书生关系如何?”
程令仪微愣,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
钱郎中慈和地笑了笑,“你莫多想,女子出嫁从夫,拜师不是小事,既然你爹娘不在,自然也要问问你相公和婆母的意思,他们如果都支持你,你以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程令仪笑了,“钱老,您是见过他们的,相公和娘对我学医一事,都没有异议。”
钱郎中点了点头,忽地又问:“那你相公待你如何,是否疼惜体谅你?”
程令仪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说:“他待我很好,从不干涉我任何决定。”
钱郎中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脸上挂着一抹慈和的笑意,温声嘱咐道:“程丫头,你既然肯认我这个长辈,那我也嘱咐你几句心里话。”
顿了顿,才又说:“你婆婆是个好相与的,待你也不错,你要好好孝顺她,还有你相公,是个不错的后生,有才干不说,我瞧着人品也是极贵重的,日后必有大出息,你真心待他,他定然也不会辜负你。”
程令仪略感错愕,钱老以往从不跟她说这些,今日这是怎么了?
“钱老,您说这些做什么?”
钱郎中摆摆手,“人老了,总盼着你们这些小辈都好,这才嗦了几句,怎么,不愿意听啊?”
程令仪摇头笑道:“那怎么会,您吩咐的事,我都仔细记着呢。”
钱郎中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程令仪倒了一杯茶端给他,才又问:“钱老,那拜师的事?”
钱郎中白眼一翻,又恢复往日的样子。
“拜什么师,谁说要收你这个弟子了?”
第114章 快成了个药罐子
程令仪再度感到错愕,愣愣道:“您不收我,为何刚才还问了那么多?”
钱郎中呷了一口茶,“问问难道不行?”
程令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面上却涌起一丝失落。
钱老助她开刀完成手术,教她药理,传授医术无不细致,在她心里,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师长,她十分愿意拜钱老为师,只是没想到,他却不愿收自己。
钱郎中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程丫头,今日之前我也没收你为徒,难道我就没传习你医术了吗?”
程令仪摇了摇头。
钱郎中又道:“你身怀绝技,一开始,老夫便是被你这手开刀治伤的手艺所折服的,我教你,既是惜才,也是想看着你救治更多的伤患,但我也并非没有私心。你看,因为你的手艺,好多治外伤的人都是奔着你来的,回春堂也因此声名远扬,成了城中排得上号的医馆,就连收的诊金也翻了倍,老夫还又雇了一名坐堂郎中,名和利都有了,这也是沾了你的光。”
“老夫以为,你我更像是合作关系,我教你医术,你给回春堂带来好处,所以,我并不够资格做你的师父,而且,以你的本事,可以拜入医术更加高明的人门下,老夫的目的皆已达到,就不再白白占着这个名头了。”
听到这么说,程令仪心里的那点失落散去,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心里都敬您为恩师。”
钱郎中笑呵呵的,“我也把你当弟子看,所以有没有那个名头,又有什么两样?”
程令仪笑着点了点头,“您说的是。”
程令仪在回春堂的时候,为了让她熟悉药材,向来都是由她来抓药。
可今日,钱郎中却破天荒地亲自在药柜前给她配置调理身体的药材。
今日回春堂中病患极多,忙了一天,钱郎中脸上已满是疲态,程令仪怕他累着,忙要上前去接手。
钱郎中却是一把将她拂开,“你歇着去,这方子装在老夫心里,没写出来,我还是自己来吧,免得出错。”
晚上,春草将药熬好,刚端过来,傅玖便来了。
程令仪笑笑问:“你怎么来了?”
自从不在一间屋子住,程令仪白日又时常出门不在家,两人除了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几乎很少说上话。
傅玖面含担忧,“娘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
他目光落在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里,“令仪,你这是怎么了?”
程令仪伸手示意他坐下,笑着道:“我没生病,这药只不过是调理身体用的。”
傅玖眉头却还是没有展开,他盯着程令仪,从发梢到脚尖细细看了一遍。
她瘦了许多,原本丰腴的身型,如今看着只是略微多了一丝肉感,两颊也削减下去,脸上的肉一少,显得那眉眼愈发秀雅,琼鼻挺峭,红唇饱满,端是一副清丽动人的模样。
好看是好看了。
可傅玖总觉得,她的气色似乎不如往常,脸颊上时不时总像是泛着一股青白之色一样。
程令仪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半晌也不说话,不由好笑地道:“我真的没事,你看了这大半天,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傅玖摇摇头,却还是放心不下。
“令仪,你别太累着自己。”
程令仪点了点头,玩笑道:“我可是最会享受的人,除了非做不可的正事,我才不会累着自己。”
傅玖见她言谈如常,看不出来异色,才稍稍放下心。
伸手探了一下药碗的温度,而后便把药递给她,“药凉一会儿就行,得趁热喝了药效才好。”
“不用这么紧张,调理身体的补药而已。”
“不管什么药都一样。”
程令仪拗不过他,只好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一小碗药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喝完,程令仪面目扭曲,把药碗一放,便立即端起茶水漱口,痛苦地道:“我保证,这是我两辈子以来,喝过的最苦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