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我不想等。”
柳华直接从身上摸出一颗药丸,塞进了兔子嘴里,仅仅两息之间,母兔便蔫头耷脑失去了知觉。
钱郎中惊诧道:“师妹,这是什么药?”
“蒙汗药而已,对兔子而言足够了,一个时辰够你给它剖腹吗?”
“够了。”
既然决定要做,程令仪神色也认真起来。
她用桌子搭了一个临时手术台,将兔子放了上去,有条不紊地开始剃毛,消毒……
难怪钱郎中昨日特意嘱咐她要带上药箱,没想到竟是用到兔子身上了。
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全神贯注地开始动刀。
兔子体型小,血管细,真要给兔子做剖腹产,可比给人动手术要难得多,更何况这是她第一次给动物接生,更要小心应对。
众人站在五步之外,静静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钱郎中虽然与她一同去给孕妇接生过,但碍于男女之别,并没有看到实况,眼下看着她划开兔子薄薄的肚皮,不由也感到十分震撼。
柳华亦是如此,她从没见过那么精致的刀器,更没见过这等精妙绝伦的手法,一时不由忘了呼吸,只呆呆看着。
石安石宁兄妹也满是佩服,心中对自家主子又多了一份敬意。
小半个时辰后,程令仪将一篮筐吱哇乱叫的兔子拎给众人,笑着说:“瞧瞧,一共六只小兔子。”
不得不说,给兔子接生还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篮子里装了六只刚出生的小兔子,虽没睁眼,但都挨挤着到处爬,发生稚嫩的叫声,似乎是在找奶吃。
石安惊叹道:“真神奇,从肚子剖出来竟然还都是活的?”
石宁也满眼好奇地盯着兔子瞧。
钱郎中面色得意,跟二人讲解着其中的缘由。
柳华只看了一眼小兔子,便走到手术台近前,细细打量起还昏迷着的母兔。
母兔肚子上的毛已经被剃光了,肚子上有一条寸长的口子,已经被仔细地缝好好,只微微有点渗血。
柳华有些不可置信,“母兔被剖成这样,真的能活?”
程令仪点头,“当然,您刚才给它喂的药,药效有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
程令仪笑了笑,“那等母兔醒来,您就知道我说的不假了,不过,毕竟也算受过重创,要想母兔能够安然活下来,还得给它用些药才行,吃食上也得丰富一些,有助于它恢复。”
柳华听着,眼中竟然涔出一丝泪光。
第159章 惩罚自己
她望着母兔,神情满是哀伤,眼中的泪也越聚越多,一颗颗滑落下来。
程令仪呆住,愣愣问:“……柳姑母,您怎么了?”
柳华却不言语,只伸出手捂住嘴,原本无声无息的流泪,也变成了小声啜泣,渐渐地又成了恸哭。
声声悲戚,令闻者伤心。
钱郎中原本还笑着在跟石安说话,听到动静,扭头一看竟是自家师妹在哭,顿时大惊失色。
一个箭步冲过来,抓着柳华的肩膀,焦急地问:“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柳华哭得不能自已,摇了摇头,“师兄,你说……我要是能早遇着程丫头多好?”
钱郎中心里一颤,“你……你又想起那个孩子了?”
柳华点头,脸上泪如泉涌。
钱郎中揽着她的肩膀,柔声说:“师妹,起风了,外面冷,咱们进屋说话。”
柳华一改之前的强硬,顺从地被他扶着进了屋。
钱郎中临走时看了程令仪一眼,交代道:“程丫头,去烧壶热茶,给你姑母压压惊。”
程令仪知道此时自己不该多问,就点了点头。
瞧着两人进了屋,石安有些不解地问:“柳夫人这是怎么了?”
程令仪与石宁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叹道:“兴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吧,我去烧茶,你们把这只母兔拿到屋里去,别冻着了。”
烧好茶之后,她怕打扰到两人说话,送进屋里就出来了,没想到却又被钱郎中叫进去。
柳华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杯茶,冲程令仪招了招手。
“程丫头,过来说话。”语气格外和蔼。
程令仪依言上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刚才,吓着你了吧?”
程令仪摇摇头,“没有,柳姑母,过往如云烟,您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往前看才是。”
“你都猜到了?”
程令仪看向一旁的钱郎中,点头说:“钱老和我提过一些关于您的往事。”
柳华神情怆然,长叹了一口气。
“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早忘怀了,可刚刚看到你给母兔接生,我总忍不住想,若是当年有你这等手艺,我的孩子兴许就保住了……”
钱郎中面露不忍,低声解释道:“程丫头,当年师妹伤心过度引发早产,可却因为难产,孩子一生出来就没了气息,师妹也伤了身子,自此再也不能……”
程令仪心中满是同情,轻声劝道:“柳姑母,往事已矣,您的性子善恶分明,教导出来的孩子也定是个懂事孝顺之人,您若愿意收我为徒,我也必当如敬爱自己父母一般待您,虽则不能抵消您的失子之痛,但我亦是诚心期望您能过得快活些,人生在世,当追寻自在,若是用一道道枷锁捆着自己,岂不是辜负了年华?”
柳华笑意悲凉,“我一个迟暮之人,还哪来的什么年华?”
程令仪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只要我们还活在这个世上,过的每一天,都是年华,柳姑母,您和钱老都是要长命百岁之人,虽则前半生受了不少苦楚,可后半生的日子还长,您难道真打算就把自己困在这深山之中?”
钱郎中眼眶通红,忍不住用袖子抹起了泪。
哽咽着说:“是啊,师妹,你前半辈子都在为夫家操劳,呕心沥血,如今身上终于没了担子,正该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何苦在这种荒山野岭一个人等死?”
“以前,你常说要游历全天晟,收集各处的名方汇集成医书,为何却变成现在这般?我不明白,难道你为夫家做出的牺牲还不够多吗?”
柳华脸上的泪越落越急,摇着头,神色哀痛。
“师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被子,握着茶杯的手也止不住颤抖,过了半晌,才说:“当年,我怀着身子,在家待得烦闷,听人说景洪县的红枫极美,就劝说相公带我去散心,公婆原本担心我的身子,不让我去,可架不住我日日央求,就也同意了,条件却是让相公去把家里急需的那批货物运回来,相公不愿让我久等,运货时没走官道,从山中抄了近路,这才会被贼寇盯上……是我害了他……”
“还有……我们的孩子,是我没本事将他保住,害得相公失了自己唯一的血脉……”
“都是我的错……”
这么多年,柳华头一回与人倾诉这些事,像是把积攒多年的自责悔恨都一股脑吐出,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程令仪坐在床边,轻抚着她的背顺气。
钱郎中愣了半晌,才拍手叹道:“师妹,你糊涂啊!这些事你为何不与我说,为何要一个人承受?”
之前他一直想不通,师妹年少守寡,一个人撑起了夫家,不但为公婆养老送终,还将继子养大,培养出接班人,蹉跎半生,她已做得仁至义尽,原本以为她能就此享福,过上清闲日子,可她却独自一个人来到这深山之中。
原以为她是想远离俗世,可现在看来……她竟是在以此惩罚自己!
“师兄……这本就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相公……我哪还有脸跟你和爹提?你们都说我犯傻,可只有我知道,这些年……我只不过是在赎罪罢了……”
柳华伏在床上痛哭不止。
程令仪不忍见到她这般自厌自弃,忽然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
“柳姑母,柳姑母,您听我说,您怀孕想出门散心没错,您丈夫抄近路也没错,错的是贼匪,您为何要怪到自己头上去?”
柳华摇头,“若不是我,相公不会遭难……孩儿也不会弃我而去……”
程令仪重重搡着她,“柳姑母,你清醒点,那些事情只是一场意外,根本怪不到你身上来,别说你没错,即便有错,这几十年的操持也够偿还了,你得往前看!”
“……前方又有什么盼头呢?”
柳华满脸心如死灰,喃喃着摇头。
程令仪直起身,在床前跪下,“柳姑母,您说过,只要我能剖腹取子,您就收我为徒,方才我已经做到了,徒儿这就给您磕头!”
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师父,您说的话得认,您现在又多了我这个徒弟,您还得传我毒术,教习我医术,日后我们一起研制新药,一起挽救那些危难中的妇人,让更多女子免受失子之痛,这般,可能稍微缓解您心中的遗憾?”
第160章 拜师
钱郎中也一脸恳切地道:“是啊,师妹,你说出来就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往前看,行不行?收徒的事你早就答应过我,方才程丫头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你可不能赖账!”
柳华眼神空洞,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将程令仪拉起来,把茶杯给她。
“……我想喝口热茶。”
程令仪立即应道:“师父,我这就给您换杯热的来!”
柳华小口喝着茶,温热的茶水入喉,身体也仿佛跟着暖和起来,她终于止住哭了。
半晌,她歪着头,有些不可思议地道:“我记得上次流泪,还是婆母下葬的时候,十多年了,今日是头一遭……”
钱郎中见她已经冷静下来,松了一口气,“你啊,就是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要是早些说出来,何至于又多蹉跎这么多年?”
柳华不理他,只看向程令仪。
“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能收得一个这样伶俐的徒弟。”
钱郎中胡子一翘,“可不?我就说这个徒弟包你满意,眼下既然已经拜师,你住在这里也就不方便了,程丫头样样都好,就是事情太多,况且她也是嫁了人的,不可能跟你一直待在这个山上,而且,你这已经被那些江湖人士盯上,早已不安全了,今日你就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柳华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吧,就依你们。”
听得她答应,钱郎中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下,笑着说:“太好了,师妹,下山之后你就在我家住下,让你嫂嫂照料你,我也放心。”
柳华白了他一眼,“得了吧,我一个寡妇,以嫂嫂那性子,只怕巴不得把我赶出去,还照料我?”
钱郎中无奈叹气,“那你是要回夫家去住?”
柳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源儿虽然孝顺,可我已不愿回那伤心地,就让他再重新给我找一处院子吧。”
程令仪想了想说:“师父,不如住到我家去?”
“这合适吗?”柳华面露迟疑。
程令仪笑着点头,“您放心吧,我婆母和相公都极好说话,知道您是我师父,定然都会对您尊敬有加,而且,您既然不愿回家,一个人住着未免冷清,正好与我们作伴。”
柳华点头道:“也好,那就先去你家叨扰一段时间,待我先适应几日,就在你家近前买一所宅子。”
事情说定,几人都笑起来。
时辰快到晌午,柳华怕几人饿着,便要下床给众人做饭,却被程令仪拦下。
“师父,你歇着就是,今儿让我来给您和钱老露一手!”
既然柳华已经决定下山,那后院里养的鸡鸭兔子,也就没什么好留的了。
程令仪让石安宰了一只兔子,一只鸡,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出来,众人吃饱喝足,就准备下山了。
柳华虽然在山上住了十来年,可她生活简朴,除却一些医书和药材,并没有太多东西。
她挑了一些常用到的物品带上,其余的就都收起来,锁在了屋里。
临行前,她锁上院门,在门外站了近一刻钟,才转身与众人一起下山。
石宁手上拎了一个篮子,里面是那只剖腹生产的母兔和六只小兔子,石安取笑她,“你带着它们做什么,难不成要回梅园养着?”
“要你管。”石宁并不想理他。
下山的路比上山容易,程令仪走得并不吃力,一行人到了山下与谢东会合,就坐上马车返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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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梅园,江氏听说柳华是程令仪的师父,惊讶之外便格外尊敬,生怕有所怠慢。
柳华跟江氏明明是第一次见,却相谈甚欢,似乎格外合得来。
下午,天还没黑,程令仪带着新认下的师父在园子里逛,柳华说道:“你这园子不错,虽然不大,倒也还有几分意趣,你那婆母也是个好人。”
程令仪笑了笑,“师父,我家人少,园子虽小,但也有不少空屋,您快挑一间中意的,我好让人给您收拾收拾。”
柳华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梅林的方向,“程丫头,你能否告诉我,你明明已经成婚,为何却还一个人住着?师兄不是说你们小两口恩爱非常吗,难道都是假的?”
她眉头微蹙,眼底藏着深深的担忧。
程令仪默了默,才说:“师父,我与您虽今日才是初相识,但既然已经拜了师,您就是我的长辈了,我不瞒您,我跟傅玖并不是真正的夫妻。”
什么叫不是真正的夫妻?
柳华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们……你们莫非一直都是这般,你婆母她也知道?”
“没错。”程令仪点了点头。
柳华颇觉得不可思议,“你是她儿媳,她竟然不干涉你们吗?”
程令仪微笑说:“娘很明理,也很疼我,我知道她一定也看出些了端倪,可她从没有为难过我。”
柳华喃喃道:“师兄告诉我,傅家那小子对你极为在意,你们两人也相处得十分和睦,该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才是……”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师父,我和他之间有约定,这些事就让我们自己去解决吧,您刚来,莫要为我伤神了。”
程令仪笑着转移了话题。
柳华知道她不想多说,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脑海中却还是想着这个事情。
原以为,只要程令仪与她相公情深义重,就能抵挡住许多不幸,可他们竟然不是真正的夫妻,那徒儿她……
柳华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再看向程令仪的眼神中,竟然带着和钱郎中一样的怜悯。
乍然知道这件事,她也没有了选屋子的心思,随手指了一间挨着梅林的厢房。
“就那里吧。”
程令仪欣然笑道:“好呀,我这就让人去收拾,那里离我住的地方最近,倒是方便徒儿日后去劳烦师父!”
第161章 你怎能如此专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