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忙到头,一年即十二月,组合起来是一个‘青’字,忙到头也就是忙的偏旁,因此答案是——情,两情若是久长时的情。”
今日是元旦,又不是七夕,许远汀忍不住腹诽。况且,也可以是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情。
不管心中如何想,至少面上,两人认认真真地与摊主道谢,一人挑了一盏兔子灯,准备去河边放。
夜色渐深,河边人越来越多,前方是游船排队点,队尾秩序不佳,略显拥挤。
突然不知从哪蹿出两个玩闹的孩子,直直向许远汀这边撞来。
她一时忘了反应,直到时奕虚揽过她的肩,用近乎吹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小心。”
他是名舞者,身材并非干瘦。此刻上臂的肌肉线条偾张,手腕青筋暴起,五指轻轻扶了下她的衣袖,是个将落未落的姿势。
且,他比她高大半个头。因此许远汀低头打量脚下两人的影子时,只错觉他们在紧紧相拥。
耳畔的吵闹声仿佛消弭,她一动也不敢动,垂眸半晌后移开目光,平静道谢。
他放开了她,两人再次退回安全距离,沉默地走向一处人不算多的河岸。
这回相处时间是彻底接近尾声,许远汀不发一言,微微俯身将兔子灯放至水面。
棉纸右下角,有她刚刚写的两行小字——善始善终,万事胜意。
前一句是对两人关系的祝愿,她希望这场相遇有始有终,日后想来,两人不再是曾经不告而别的结局。
后一句是祝他,今日离了这里,两人可以是剧场演员与观众,也可以是心理医生与病人,唯独不可能再过界,发展成恋人关系,甚至做朋友都不能够。但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心想事成、万事胜意。
水面上,两盏小灯并排而行,一阵微风拂过,吹起左侧棉纸的一角,那里隐隐约约写着“平安喜乐”。
河边,两人的倒影静静相偎,时奕一转头便能看到许远汀安静的侧颜。她瞧着有些闷闷不乐,好看的柳叶眉微蹙,眼神仿佛落在渺远的虚空,那是他们回不去的过往与不可知的将来。
到嘴边的话一瞬又咽了回去。算了吧,时奕心想,她似乎不喜欢同他相处,从来如花的笑靥在面对他时就变得格外吝啬。
爱一个人便是不舍她难过。可时奕此时的心境却如此纠结,既盼她看出自己的心意,又担心她看出来,再次不告而别。
两人各怀心事,惟河畔的微风亘古,水波恒流,将承载着各自美好愿景的河灯温柔地吹拂到一起,照亮了整个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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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节过后的一个普通周四,时奕在微信上联系许远汀,请她来看自己的舞剧。
因《雁引月来》口碑票房双丰收,目前已开启全国第二轮巡演,第一场便是在棠城大剧院连演三天。
许远汀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昨日,她就被医院的前台小姑娘拉去了现场。
但时奕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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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演出
昨日。
护士站的小张与小田最近都很沉迷时奕, 许远汀一走进医院,就听见她们在咬耳朵。
“你听说了没,今晚时奕不跳诶, 是B角登场。”
“啊?那明后天的场次呢?”
“不确定,不过现在也买不到票了, 当时守着点抢的, 谁想到他不跳了啊。”
“实不相瞒我就是冲他去的, 他不上场我也不想去了……”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两人齐齐向许远汀问好, 小张如见救星:“许医生,你最近不是参与录制舞蹈综艺了么, 估计比我更懂欣赏。要不今晚这张票我转给你, 你替我去?”
“……好。”许远汀犹豫两秒,点头同意。
于公, 《雁引月来》是部优秀的舞剧;于私,也算为时奕贡献票房。何况他本人不登台, 她能更客观地欣赏。
于是就这样说定下来,下班后她和小田一道去了棠城大剧院。
小田全程沉浸式看剧,且热衷于即时反馈。到高潮情节了, 演员开始放大招,她也跟着小声惊呼:“哇, 前桥,还是一连三个!”
许远汀下意识纠正:“这个叫云里,和前桥不同的。”
“看来你的舞蹈综艺没白录啊,许医生, 快赶上专业人士了。”小田感叹。
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舞蹈综艺吗?其实不是。这是很多年前她第二次走进剧场时, 时奕一字一句解释给她听的。
她本以为当时自己分神在其它事情上,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这些细节依然历历在目,甚至能脱口而出。
承认吧,许远汀,你就是再次对他心动了。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你从未真正忘记他,忘记你们之间的回忆。
就在许远汀愣神的工夫,时奕又问了一遍:“晚上有空吗?来看我的演出吧。”
骤然回到现实世界,感情先于理智替她作出了答案。
“好……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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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奕给的内部票位置在第五排正中间,属于既能看清舞台全景,又可以看见每个演员的细微表情与细节动作。
能进北城歌剧舞剧院的演员,在技术技巧上几乎无可指摘了。因此,若说时奕与昨天的B角相比最大的差别,许远汀个人认为是感情表达。
他往那一站,仿佛就是角色本人。他笑,你也忍俊不禁;他哭,你也不住流泪。
许远汀全神贯注地看完全场,情绪复杂。
最后谢幕环节,所有演员再次一起登台。因时奕是当之无愧的绝对主角,其他人均退居两侧,将舞台中央尽数留给他一人。
追光打在他身上,他屏息凝神了几秒,从阴影中转身,一口气做了三个云里前空翻,来到舞台中央,然后旋子转体360度,画了一个圆,再次回到舞台中央。
这是《雁引月来》的经典片段,时奕又进行了一遍重现。
随后,他定住身形,右手高抬重新亮相,然后俯身,深深鞠躬十秒。
观众席爆发如雷的掌声,经久不息。
许远汀却莫名感到哀伤。如果观众尚且受到感染,那么进入角色的演员又该怎么办呢?
她出神地盯着台上的时奕,却见他蓦地起身,双臂张开,停顿两秒后,再次深深弯下腰去。
真神奇,明明前一秒钟,他还是剧中郁郁不得志的将军形象,俯仰之间,竟又变成了她平日里熟识的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原来这才是一名优秀的舞者。俯身角色,起身本人,既不让观众出戏,自己又不曾入戏。
许远汀终于放下心来,和身边的其他人一起,卖力地拍动双手,虔诚地接受了每位舞者精心准备的两遍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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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观众们陆续离场,许远汀却一直没动,直到身边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按亮手机屏幕。
微信上,演出开始前,时奕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结束后来后台找我。】
她尚未找到合适的拒绝理由,演出就开始了,整个人沉浸在剧中,渐渐忘记这事,直到现在,进退两难,如坐针毡。
剧场的灯灭了,有工作人员来问她为什么不走,许远汀回答等人,工作人员见她一个人,便善意地提醒:“十点半关门,太晚了,小姑娘家家的不安全。”
她道谢,摆手说:“没事,我再等一等。”
工作人员便随她去了,于是偌大的剧场里,转瞬只剩她一个人,与方才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直到时奕向她走来。
幕布还是合上的,他尚未脱去戏服,从演职人员通道中出现,走到台前,又毫不犹豫地一步跳下,静静矗立在许远汀面前。
此刻没有鲜花与掌声,没有演员与观众,台上台下的距离也不再是天堑,有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泓清泉,吸引着她奋不顾身一跃而下,如同飞蛾扑火,明知不可而为之。
他们静静凝望着彼此,恍如隔世。
时奕突然轻笑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能来,也谢谢你愿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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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远汀跟随时奕来到后台演员休息区。
大家都是带妆的演员或胸前带有工作证的工作人员,乍看到一个生面孔,都不自觉地多瞥两眼。
许远汀略感不自在,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圈子格格不入。
时奕开始卸妆,许远汀就坐在旁边玩手机,刷了下以“时奕”为关键词的实时微博,一大片的“哥哥好帅”,那种不自在愈发深切。
好在他们坐在休息室角落,与其他人相隔甚远,她按灭手机,同他搭话:“你一会儿下班,会去SD与粉丝们互动吗?”
他正要回答,突然路过一个娃娃脸,羡慕道:“哇,奕哥,这就是你说的……”
还没说完,就被时奕斩钉截铁的“不会”打断。
娃娃脸也没再刨根问底,转而替他解释:“奕哥不会的啦,他对自己的定位不是明星偶像,连微博个人超话都直接解散了。爆火之后,他专门发过声明,希望大家是因为喜欢舞剧而走进剧场,而不是只为了一时热度看他本人。他很注重舞台与私生活分离的,肯定会与那些‘狂热粉’保持距离。”
说完,他又仔细端详了许远汀两秒,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妹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另一个卸完妆的男舞者过来敲他脑壳:“你当你是贾宝玉呢?这是奕哥的朋友,话可别乱说……”
许远汀见话题有往不可控的方向转变的趋势,连忙解释:“我和他一起录《舞艺超群》,可能你在电视上见过我?”
娃娃脸点头:“也许吧。”
他看起来就是个好欺负的开心果,被敲了脑壳也不恼,揽上一旁同伴的肩,同时奕道别:“奕哥早点休息,明天见。”
然后两人一起转向许远汀,同她挥手再见。
待两人走后,时奕介绍道:“刚刚那个娃娃脸叫张越,长得显小,其实是我的前辈。”
真好啊,许远汀心想,原来走进后台才发现,舞者在生活中也是普通人,不过是一份职业而已,只要你不神化它,观众和演员之间的距离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卸妆完毕,时奕换回了常服,两人一起走出休息室,迎面撞见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时奕同他打招呼:“陈老师。”
尔后,他让许远汀稍等,与中年人走到一旁说话。
许远汀也自觉避让,没听到他们聊什么,只见中年人朝她这边望了一眼,时奕笑着解释了句,因他位置靠里侧,她完全看不清。
中年人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了两个字,从口形来看,隐约是“加油”。
捕捉到她的目光,他还冲她笑了下,面容慈祥。
偷看当场被抓包,许远汀也只好回以微笑,表情乖巧。
说完话后,时奕向许远汀这边走来,两人继续并肩往外走。
他再次解释:“《雁引月来》的导演,陈言老师,当年在戏剧学院教过我。”
许远汀点头,由衷夸赞:“他气质真好。”
可能搞艺术的,气质都与旁人不同吧,要么有生命力,要么忧郁,不一定有顶尖的美貌,却一定有超凡的气质。
时奕另起一题:“你怎么回家?”
“我开车来的,你呢?”
“我和张越合租,离剧院很近,与你不顺路。”
“好吧。”许远汀暗自瘪嘴,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便不必主动提送他了。
于是两人在剧院门口挥手道别,分道扬镳。
很久以后,许远汀才知道,原来那时的时奕尚且受到“私生”困扰,为了不给她带来麻烦,他只能选择踽踽独行,不与她同路。
幸好后来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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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0日,星期五,《雁引月来》在棠城的最后一场。
许远汀本不再关注这事,奈何晚上十点左右,正是演出结束时分,时奕突然来电。
她疑惑接起:“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您好,请问是许医生吗?”
她将手机挪开,再次确认了一遍来电显示联系人,确实是时奕无疑,方才回答:“是我,请问您是?”
那边松了一口气,似乎是认出了她的声音,再次开口,语气也不那么端着了:“我是张越,时奕的同事。长话短说吧,您现在有空来接一下他吗?”
三言两语中,许远汀理清了事件始末。
原来时奕8号因发烧挂水,才缺席了棠城首演。9号,也就是昨天,他感觉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决定登台。
结果拖着病体演出的后果就是,今天一谢幕,他便浑身发抖,直接晕倒在了后台休息室。
张越解释道:“我们其他演职人员要一起去庆祝,今晚估计得通宵,但时奕这个状态,离了人恐怕不行。刚巧他的联系人备注里有一个‘许医生’,我就想着打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是你。”
他没说的是,时奕给许远汀的备注是“A许医生”,而且在他失去意识前,隐隐约约说了一个“许”字。
作为多年同事,他一瞬间什么都懂了,也甘愿为这位亲师弟做一次助攻。
“他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哪想到这么严重,发烧39度多,隔着厚厚的妆面都能看出脸上没有血色!”
“好的,我马上到,等我二十分钟。”许远汀一锤定音,披上大衣后,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出门了。
都说医者仁心,虽说她是个心理医生,时奕也不算她真正意义上的病人。但……他刚遭受至亲离世的重大打击,整个人又带病强负荷工作两小时之久,在棠城这样一个不算故乡的城市,难免倍感凄凉。
因此,无论处于朋友、还是医生的角度,她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这样一想,许远汀顿时不再纠结,那点微妙的心理也转瞬即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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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SD:演职人员出入口,观众可以在此处与舞台剧演员互动。
2、关于B角跳的剧情。因为舞剧不像音乐剧、话剧、京剧等等提前宣卡,而是相当于在卡池里开盲盒,也就是说观众们买票时,是不知道该场次的演员名单的。因此,男主不存在临时不演、“欺骗”观众等职业道德问题。
忘了之前在哪里看到的,成为舞台剧演员家属的最大浪漫之处便在于,你知道生活中的ta是什么样子的,但还是会为了台上的ta心动。
第39章 登堂入室
棠城大剧院, 后台,演员休息区。
许远汀到时,其他舞者都已卸妆完毕, 跟她打声招呼便结伴离开了。
其中张越显得特别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许医生。”
许远汀摆摆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