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扭头往左侧望去,立于前排的是宣王和另一位王爷,而后是程奕,后面的是两三个她未曾见过的。
而右侧立于前排靠后的祁珩,沈婳一眼就看见了。因为祁珩看到沈婳视线移过来的时候,竟抬手示意她,他在这里。
沈婳瞬间闭眼,整理好表情后睁开。
高座之上的太后依旧是没有睁开眼睛。宣王出列,声线一如既往的稳重,“陛下,这便是那位造出弩机的女子,沈婳。”
沈婳再次感觉到两侧投过来灼灼目光。
开和帝看着沈婳,“既能造出抵抗敌国的武器,自是有功之臣,爱卿在不久前又曾提她,说于遥城一役中她出了很大的力。”
开和帝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既是如此,沈姑娘可有想要的……东西?”
沈婳抬头看向开和帝,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声线中能听出来东西,开和帝害怕。
他在怕谁?沈婳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坐于皇帝左侧的太后。
沈婳正欲讲话,此时太后突然开口。
太后睁开眼,沈婳感觉自己的头都要被刺出两个洞,太后语调拉长,“延误时间一刻之久,竟是如此藐视于陛下吗?”
众人皆是一颤,宣王、祁珩同时看向沈婳,沈婳拱手,从容回道:“来时之路遇人不淑,这才多有耽搁,还望陛下、太后娘娘恕罪。”
她身旁的福禄早就又跪下了,听了沈婳的话不住地踢着她的脚。
太后不再说话,沈婳亦不再言语,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开和帝一会儿看看太后,一会儿看看沈婳,最后他直起后背,决定打圆场,“沈姑娘初次进宫,路上因事耽搁了也属难免,无事。”
“弩机既然能让我军如虎添翼,那便任沈……”
“慢着。”太后出口打断皇帝。
“弩机威力是否经过精确检测,确实强于普通弓箭?那弩机暗含的危险,是否排除过?”
程奕上前道:“太后娘娘,此弩威力已经试验,确实超于普通弓箭,至于这危险……目前未有发现。”
顾太后冷笑一声,她撑着扶手起身,“现在没有发现,万一我军赶往前线作战,千钧一发之际这弩机出现了问题,那我军将会如何?”
沈婳回道:“太后娘娘,现今的弩机是由民女所一手改造、精进过的,缺陷皆已弥补。”
太后语气加重,“缺陷皆已弥补,但是还未经过检测危险性,所以弩机一事先停一下吧。”
太后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让弩机投入军队?沈婳正思虑着对策。
“陛下,”一人从右侧前排出列,“沈姑娘既然已经说明弩机超于普通弓箭,缺陷也已弥补,那便差多加试验,不如让老臣亲自检测这弩机,也好早日给陛下一个答复。”
“梅……”
太后又截了皇帝的话,语气反常地恭敬,“梅大人,您老年事已高,此等琐碎小事,自是不用劳烦梅老了。”
祁珩总算是知道了太后的想法,他立刻上前,“弩机既是跟着我和宣王来的,弩机自然可以由臣同宣王检测,何必叨扰他人。”
太后早就料定祁珩会出面揽事,她似笑非笑,“此弩既为军事之用,自是归于兵部,这样才算合理,您说呢?陛下。”
开和帝沉顿片刻,“那……便交由工部的李爱卿。”
祁珩眉头紧锁,顾太后为何不是将弩机任于手下人之手?那样的话弩机能不能顺利生产全在于她一念之间,将弩机交于工部……
祁珩暗自嗤笑一声,他明白了。太后原来想一石二鸟。
弩机本就应该交付于工部,祁珩此时也没有理让弩机回自己手里,在这件事上顾太后鲜有的顺理却是依旧心怀不轨。
弩机一事就此告一段落,沈婳也没强求弩机一上来便被同意生产,此事还是要徐徐图之。
众人见太后不欲再提其他事,本以为能退出去,谁知祁珩意外地开口,“陛下。”
刚想发令的开和帝面色一惊,“祁爱卿,可是还有其他事?”
祁珩语气铿锵有力,“陛下,沈婳于遥城一役中出了大力,功不可没。”
祁珩这是做什么?沈婳看向祁珩,只能见到祁珩的后背,紫袍官服下的他举着笏板,语出字正腔圆,有了几分君子的模样。
开和帝知晓了祁珩的意思,“朕记得兵部里面有空缺,沈姑娘过去也能帮助解决弩机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便……”
“陛下,”一位紫袍官员听出了祁珩和皇帝的言外之意,他走出来,往后瞥了一眼沈婳,语气极为不屑。“女子怎可为官?”
太后轻笑一声,“魏尚书?”
吏部尚书魏景升等着太后下文,可她却不讲了。魏景升疑惑地抬头,太后满面笑意却不出一言。
魏景升后知后觉,他赶忙低头亦不再言语,缩了回去。
太后笑容敛去,她由身旁宫女扶着,步履缓缓涉阶而下,边走边问沈婳,“女子怎可为官,沈姑娘,我朝吏部尚书问你,怎可不答。”
沈婳目睹着太后一步一步走下来,太后为何走下来?不管如何,沈婳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退缩,她拱手后,答:“女子为官,非沈婳首创,”沈婳视线扫过满堂官员,“宫中女官,少吗?”
魏景升斥道:“后宫女官,怎可同前朝相提并论!”
“那魏尚书的意思便是太后娘娘作为女子,”沈婳眼神骤冷,“立于朝堂却根本无威信而言吗?”
“你!”魏景升自不是这个意思。
沈婳向陛下而躬身行礼,“能力超绝的女子,为何不能同诸位大人一般,在朝为官?”
“自古朝上便无罗裙!你一汝川民女,休要胡言!”
“既然自古朝上便无罗裙,那多了有才智之女,又有何不可?有才之女便一定比男子差出许多?永安才女梅小姐,敢问满城男子有几个能出其右?”
梅家小姐之才确实没有几人能比,在场的都不敢妄言说谁能超她。
沈婳肃声道:“梅小姐之才,世人皆知,可世人只会给予诗词歌赋来颂扬,将她供之高阁,却不愿替她开另一条道路。”
沈婳此时的一双狐狸眼中毫无情意,她面容严肃,继续说:“若民女有能力,必定请梅小姐学政事、入仕途。”
太后不紧不慢朝沈婳走来,她抬手挥退了一旁侍女,身姿优雅,嘴角勾着笑,震呵道:“口气倒是不小!”
太后慢慢走至沈婳跟前,她起手,长长的护甲轻托起沈婳的脸。
沈婳顺着仰起头,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顾太后,顾太后看容色应当未到不惑之年,她脸上没有在朝堂浮沉中的沧桑,反倒是有种胜券在握的自信。
太后悠悠开口,“说吧,你有什么能力,让梅夭入仕途。”
作者有话要说:
祁珩于朝上招手,“沈婳?”
沈婳闭眼,暗道,不认识他不认识他,不认识他。
第26章 无人的御道
顾太后的护甲尖从沈婳的下巴移至她的喉管,沈婳感觉有一条毒蛇在自己脖间游荡,她又脖颈敏感,此时难受得紧,可又不能直接躲开。
护甲所过之处,皆开始不自主颤栗。沈婳咽了一口唾沫,她镇定后道:“科举考试按成绩来选拔官吏,并无明文规定说女子不可参考。梅小姐只差一个推力,”
沈婳眼神坚定锐利,“一个支持她的人。”
太后突然收回手,笑容晏晏,神态从容说:“你说的倒也是,只不过这女子不可为官,已是天下人默认之事。不知你一个长亭山农女,有没有那能耐让天下人改观。”太后回过身,往阶上走。
“遥城一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女子亦可立于阵前。再者,太后娘娘不就是吗?”她的声音掷地有声,一字一顿道,“女子亦可立于朝堂。”
魏景升拂袖而斥,“荒谬之言!太后娘娘乃万金之躯,普通女子怎可与之相比!”
沈婳紧跟其后,“夏武帝开始任用官吏时主靠军功爵制,以军功大小任选官吏。洪武八年的燕梅变法,在选拔官吏上配以科举制,两条选拔官吏的制度皆没有明文规定说女子不可评选。”
沈婳语气疑惑,“难不成,当年夏武帝、燕丞相、梅大人之策的范围,魏尚书有更好的见解?”
大山瞬间压于魏景升肩上,沈婳拿夏武帝和燕丞相压他,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地,一旦反驳,那便是自认为比前者更加优秀。
“诸位既然都说你在遥城一役中出了计谋,这才得以快、狠、准攻下遥城,那自然是该赏的,只不过这赐官一事……”
太后从皇帝身前走过,留下一句,“还是得陛下做主啊。”
“陛下,赐官一事实属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其余人也跪下,“还望陛下三思。”
沈婳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员,她心中五味杂陈,既然祁珩已经开了这个头,那么她不如顺势而为,她赌顾太后。
祁珩嗤笑一声,太后理了理衣袖,笑问:“定南王,可有什么想法?”
“臣一个糙人,自是讲不出什么固有的说辞,只不过……”祁珩回过头看向沈婳,冲她挑了个眉,见沈婳脸色变了,他又立刻回了头。
“沈婳既有功,又献上新式武器,她的功劳,难道跨不过一个女子之身的坎儿?”
宣王抬头道:“陛下,臣亦觉得赐官并无不妥,有功却不封赏,岂不是寒了有志女子的心?”
沈婳跪下再拜,“陛下,女子志强,若是单单因为女儿身便被埋没,这是女儿一生的悲哀,亦是国家损失。”
她看向魏景升,“魏尚书也说,自古朝堂便无罗裙,那么大夏国以开明、法治治国,是固守成规还是顺势而变?更何况自古便无任何一条法令,曾明确规定女子不可立于朝堂之上。”
沈婳扬起下巴,迎住太后投来的目光,“既然诸位大人不信任沈婳,那么沈婳也不强要官名,待将来,沈婳会给各位大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今日沈婳只想说,女子并不是只能专于女红。”
沈婳话音骤落,周围寂静一片,有的官员闭着眼睛,根本没听沈婳说了些什么。
沈婳指甲紧紧扣住自己的手,“民女随军千里奔袭,只为国家而来,女子之身又如何,谁说女子不可任官?从古至今又有谁曾断定过,女子不可创一番事业。”
殿内的窃窃私语之声渐起,但弹指间殿内又陷入一片死寂。沈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她眸色深沉,“既然无人讲过,为何诸位大人不能给小辈一个机会,星辰自是不敢同皓月争辉,诸位大人又在顾虑些什么呢?”
“放肆!”魏景升手指着沈婳,“你一个女娃娃在朝上肆意妄言!该当何罪?!”
礼部尚书两手夹着笏板,出言讽道:“魏尚书跟一个后辈急什么?”
魏景升一甩袖子,“垂髫小儿口无遮拦,你不问罪她,转过来指摘我作甚!”
“你对于一个后辈之言耿耿于怀,莫不是对号入座心虚了?”
“你!”魏尚书气得官帽都在颤抖,你了半天,说不出下文。而礼部尚书依旧是一副看热闹的松懈感,他对于魏尚书愤恨的眼神选择回避,闭上了眼。
还不忘再补一句,“只会甩袖子,谁不会啊。”说完后礼部尚书唰唰甩了两下。
魏景升气得就差把笏板砸礼部尚书脸上了。
开和帝虽然见惯了礼部尚书同魏景升掐架,但还是得劝劝,“诸位爱卿,不要伤了和气,既然此事争议很大,那便稍……”
太后脸色一变,她提醒道:“陛下忘了吗?御史台下面少了点人。”
开和帝:“……”
“陛下,御史台确实是正值缺人之际。”御史中丞顾行知出列上奏。
开和帝沉吟片刻后,“既是顾爱卿那边缺人,那沈姑娘便跟着去御史台。”
宣王见御史中丞顾行知都直接出来抢人了,他可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陛下,御史台肩负监察重任,沈姑娘初来乍到恐应接不来。”
太后劝道:“沈婳方才一番言语,全显得口齿伶俐,不去御史台办事倒委屈了。”
在御史台做官确实要有一副好口才,不然你拿着证据检举了官员,嘴上说不清楚,脑子也跟不上,到时候反被倒打一耙,给自己气出个病,全是不值。
既然太后都发话了,开和帝也有了明确的指令,他轻咳一声,“兹有忠诚正直之人,汝川长亭山民女沈婳,才智过人,宜承重任,朕承慈命,特封为巡按御史。”
沈婳听完浑身发麻,她好像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喘上来。她提起声音,所说回荡在殿内,“臣沈婳,谢过陛下隆恩!”
她没想到自己得官名来的如此之快,她的第一步成功了。虽然是个七品,但至少她闯进了那道门槛,只要她进了官场,以后的事情可以慢慢图谋。
祁珩神色忧郁,瞥向沈婳,不知在忧虑什么。同样的宣王也是这副表情看着她,沈婳被两道幽幽的目光锁定,她左右看去,一时不解其意。
开和帝一声令下,众人皆退出来,准备出宫。
沈婳一步一步走在殿前的台阶上,“沈姑娘停步。”沈婳闻言回身,见到了个不曾认识的人,但刚才朝上也有印象,是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顾行知看起来也是正风华正茂,沈婳作揖后狐疑问道:“大人可是有要事?”
顾行知脸上笑意不减,“并无大事,只是日后虽不能一同办事,但也算是同僚,沈姑娘初至永安,若是受了人的欺负,可要告知于我。”
顾行知说完便笑了起来,魏尚书经过两人处,瞟了眼沈婳,冷哼一声又走了。
沈婳无视了魏景升的动作,她同样笑着回应,“那日后便多蒙大人提点。”
沈婳被赐官冲昏了头脑,这才想起来巡按御史是地方官,太后将她调离了永安。
“看你刚得了官,挺开心的嘛。”祁珩慢悠悠从顾行知身后绕出来,他眉头上扬,食指指着自己,“你得官我也出了几句话的力,怎么感谢感谢我?”
“颂安这句话说得无理,”宣王又走过来,顾行知笑着行礼,“宣王殿下。”
“若说出几句话的力,那太后和我是不是也要找沈姑娘请赏?”
沈婳顺着下台阶,“那沈婳可真没什么好东西来报答啊,只能好好办事,多为诸位分些忧。”
祁珩觉得无趣,他觉得宣王真是阴魂不散,这里人多,祁珩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兀自转身走了。
顾行知正欲跟着沈婳二人走,他却面色一变,止步喊住了宣王,“殿下。”
宣王疑惑回头,“可还有事?”
顾行知正色说:“前日昌州雪灾的折子递上来了,梅大人请了殿下前去商议,我差点给忘了。”
宣王眉头紧蹙,“昌州雪灾?”宣王拉了顾行知的胳膊,“昌州自古便多雪灾,但往年都能应付,这年上奏了天听,必定灾祸严重。”
昌州雪灾?沈婳暗自记下。宣王想起沈婳,他又走回来,语速很快,“沈姑娘跟着其他官员走便可出宫,我这边有些事情要处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