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好。”
“还在四海为家吗?”她半开玩笑地问。
他一怔,用了一会儿,才想起他们数月前的简短对话,谈到他经常出差的事,大笑起来:“不不不,其实,我已经离开‘黑楼’了。十多年了,我真的非常厌倦那样经常不着家的日子,而且也一直想尝试开我自己的公司,专注本地的市场,所以我终于行动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是我自己公司的名字,M2 咨询公司。你知道的,马仁 穆罕默德,两个 M。”
陈飒接过他的名片,仔细看了看,以示重视,然后春色无边地笑:“恭喜!怪不得我看你会议邀请里的邮件尾缀是这个 M2 公司,所以我们机构是你单飞后的第一个客户?” 前一天,她已经把他的领英、脸书、推特等等社交账号翻了个底朝天。
“对,虽然我离开‘黑楼’了,但和我以前的老板和同事关系都很好,而且这个项目规模相对而言很小,他们本来就是要外包给别人做的。”
“真棒!我为你感到开心,我是说,你终于可以‘睡你自己的床,在你自己的厨房做饭’了。”她打趣道。头一回见面,那场短促的聊天中,他告诉她的。
“你还记得?”他惊讶。
“我碰巧记忆力不错。”陈飒自信地敲敲脑壳。
他又笑了。
“我可以如何为你效劳呢?”陈飒老居地坐下问。
她心里摩拳擦掌的,只要他一提出,她立刻可以展示她前一晚精心制作的 PPT,逐步陈述她历年来使用系统时发现的全部痛点。
他也扯开一张椅子坐下,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边拿出并打开自己的电脑,边问了句:“你听说过什么是‘用户调查’吗?”
陈飒略略一思索,道:“不熟。但大概有个概念,是不是了解用户对现有的产品或服务的看法?喜欢哪些?又觉得有哪些部分有待提高?――有点像我领着学员们去‘黑楼’参加活动,活动过后,大家都要填写那种意见反馈表?”她边说,边有意无意地舞动着涂成松石绿的指甲。
他望着她点点头:“很好的类比!这就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原因。――今天我想了解你――一个终端用户,使用现有系统的感受,所以我会给你一系列的任务,让你在系统里操作,我会在一旁观察。”
“好。”
“请你不要顾忌,大胆说出你真实的使用感受,我会记录下来......”
嘿,还真没我不敢说的话。陈飒在心里N瑟。
接下来,她把自己的手提电脑连接上会议室的大屏幕,并开始逐步完成他给出的一系列任务,比如如何输入学员的基本信息,追踪项目进展状态,查询学员毕业后多久找到工作等等。
他不停问她的使用感受,她就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地说:这个功能一直就不太好用,同事经常埋怨云云......
他望着她,手指还在键盘上乒铃乓啷地弹跳个不停......
等一切接近尾声时,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
他合上电脑,感谢了她的合作和时间,问她有没有什么问题。
“一个企业或是机构换新系统前都要经过这一步吗?就是得先做一个用户调研?”她意犹未尽地问。
“是,又不是。完全看你的企业规模大小,我们今天做的这些在规模稍大的公司,是用户体验调查员、设计师或者商业分析师的工作。因为我的这个公司刚刚起步,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自己把建立一个新系统的流程亲自走一遍,将来等我的规模略更大一些,我可能就会把这项职能外包给一个专职的分析师、设计师或者调查员。到时候,我也会知道怎么去给他们分工......”
陈飒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像一只大海绵,大把大把地吸收着这些新词汇。
他望着她一脸毫不遮掩的向往,笑问:“你愿意辅助我作进行进一步的调研吗?”
陈飒一愣,然后马上说:“当然,乐意至极。怎么辅助?”
”就像今天我们做的这样,你去找几个同事做调研,然后把结果反馈给我?”他顿了一顿,说,“我觉得你会做得很好,因为你平时的工作就包括帮人准备面试,了解别人的感受,对你的同事们也比我熟,会让他们在一个比较舒服的状态下告诉你真实感受。”
“可我不是科班出身的调查员,不知道我们机构会不会让我做这件事?”她眼珠一转,胆儿又肥起来了,一副自己人的口吻凑近他,“要不你去跟他们说?”
马仁笑了:“当然,别担心,我去跟你的领导们说,你尽全力就好。我有空给你发点辅助资料,还有一些你可以问的问题,你可以花点时间好好看看。”
他的黑眼睛望着她的黑眼睛,两人棋逢对手地笑。
马仁一点没耽搁,午饭后就去找了廖静和老张。
廖静立刻质疑:“有这个必要吗?我在这个机构工作了几十年,我对机构业务的方方面面都非常熟悉,昨天开会的时候,已经跟你详细陈述了我们的工作流程。这些还不够吗?”
“对,从机构业务的角度,是这样。但是用户体验,是一个很个体的感受,不论你们是要换新系统,还是改进现有的系统,直接用户都是这些职业顾问们,不光是你们这样的领导。我无意冒犯,但我觉得如果可以找五六个职业顾问,跟他们一对一地谈谈,了解他们个体的感受,会对项目进展有很大的帮助。并且,用户体验是越来越多的大公司大企业――甚至政府部门都着重的东西。”
“但是我们不是科技企业,也不是政府,我们的系统不用面向客户,或是公众。我们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慈善机构,如果我们的员工不会使用内部系统,他们就得去多下功夫学,克服困难。”
“但如果新系统可以解决他们长久以来遇到的使用问题,提高他们的工作效率,何乐而不为呢?”
老张这时候清了清嗓子,难得和廖静意见相左,和颜悦色地规劝:“对啊,其实如果系统更容易使用,对我们 IT 来讲,也是件好事。我们就不用花太多时间去帮职业顾问们解决一些很低端的使用问题,还可以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你好我好大家好。”他说的是真心话,也是有意给“侄女儿”趁个便。
老张发了话,廖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马仁给陈飒发了一个用户体验行业的“圣经”――尼尔森诺曼集团关于“用户调研”的链接,她每天一有空就钻研,没几天就开始“走马上任”,忙得不亦乐乎如鱼得水的。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小蝶终于跟读完了《天鹅的故事》――在咬了一个月的止血棉卷后。
记诵完最末几句时,她了然参悟了这则故事,然后两行泪很文艺地滑落了下来。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的咸水,有些滑稽地想:我去,给这两个人一搞,我现在是看电影也哭,背英语也哭。
她把嘴里沾满粘稠的唾液的棉卷吐进垃圾桶,那上面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齿痕。
虽然一个月只“读”了一小则故事,但她在诵读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没有从前那么排斥英文了,在诊所偶尔接到英文电话,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最主要的是,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在发音上的显著提高。
早饭后,她给恩师陈飒汇报成果,兰珍也兴致勃勃地拖过椅子来旁听。
小蝶红了脸:“你们四只眼睛这么盯着我,我尬死了,影响发挥。”
陈飒恨铁不成钢地“嗨”了一声。
“要不我们背对着你?或者回到你的房间?我们隔着帘子听就好。”兰珍提议。
最后,三个人决定背抵着背,不开灯,在昏暗的客厅里坐成一个小圆圈。
为了进一步营造氛围,放松小蝶的情绪,陈飒搬出电脑,在“油管”上放了一段竹笛。随着那段略微忧伤的竹笛缓缓泻出,大家听到小蝶那声音低缓又情感饱满的复诵:
“The old woman remembered a swan she had bought many years ago in Shanghai for a foolish sum. This bird, boasted the market vendor, was once a duck that stretched its neck in hopes of becoming a goose, and now look!―it is too beautiful to eat.
Then the woman and the swan sailed across an ocean many thousands of li wide, stretching their necks toward America. On her journey she cooed to the swan: "In America I will have a daughter just like me. But over there nobody will say her worth is measured by the loudness of her husband's belch. Over there nobody will look down on her, because I will make her speak only perfect American English. And over there she will always be too full to swallow any sorrow! She will know my meaning, because I will give her this swan―a creature that became more than what was hoped for."
But when she arrived in the new country, the immigration officials pulled her swan away from her, leaving the woman fluttering her arms and with only one swan feather for a memory. And then she had to fill out so many forms she forgot why she had come and what she had left behind.
Now the woman was old. And she had a daughter who grew up speaking only English and swallowing more Coca-Cola than sorrow. For a long time now the woman had wanted to give her daughter the single swan feather and tell her, "This feather may look worthless, but it comes from afar and carries with it all my good intentions." And she waited, year after year, for the day she could tell her daughter this in perfect American English.
这位老妇人回想起多年前她在上海花高价买的一只天鹅。
那卖鹅的贩子和她吹牛,说这只鸟从前只是一只丑小鸭,它每天引颈企盼――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变成一只鹅可是你瞅瞅它现在的样子――简直太美了,让人不忍心去吃它。
这个妇人带着这只天鹅漂洋过海,朝美利坚的方向引颈企盼。
途中,她对着天鹅憧憬:“在美利坚,我会有一个很像我的女儿。但在那里,她不用在丈夫的鼻息下卑微地活着。在那里,没有人会瞧不起她,因为我会让她只说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语。在那里,她将终日饱腹,以致足够的空间去吞咽任何的苦痛。她会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因为我将给她这只天鹅――一个出落得比预期更好上十分的东西。”
然而,当她双脚踏上了梦想中的那片崭新的土地,移民官不顾她无力的争辩,夺去了她的天鹅,只给她留下一根鹅毛作为念想。她还得费尽心思地填写五花八门的表格,忙得她都忘了自己为什么离开故土,来到美利坚。
如今,这位妇人已经年老。她确实也有了一个只说英文的女儿,吞咽的可口可乐多过吞咽人生的苦痛。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日子,这妇人很想把那根鹅毛送给女儿,并告诉她:“这根鹅毛看起来无足轻重,然而它是妈妈从遥远的东方带来,承载了妈妈对你的一片深沉又厚重的心。
年复一年,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有朝一日,她能把这一切用一口完美的美式英语告诉她的女儿。【这不是灌水,是我翻译的哈,属于半原创:)】”
小蝶背完后,三人还坐在原地,在那还没有终了的竹笛声中,回味无穷。
半晌,小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们觉得我有进步吗?”
“和以前完全是天上地下!如果不是坐在你旁边,我真的不相信这是你说的英文。你一定要继续加油,不可以放弃!”兰珍笑道,“还有,你要怎样感谢你的老师?”
陈飒在一旁得意地挑挑眉毛。
三人都没告诉彼此,她们的眼圈刚刚都红了,为了小蝶的进步,更为了小蝶复述的故事里那和她们相隔了快一个世纪的老妇人。
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加拿大也有劳动节。不同的是,人家是过“五一”,加拿大是过“九一”――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有不嫌事多的人建议,要么加拿大把劳动节也全球化一下,改为“五一”?
可这个建议并未被采纳,因为加拿大人不乐意破坏这个延续了百年的传统,就像他们不让人随意整改一些破旧不堪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屋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粗浅的历史,谁叫这个国家才一百来岁呢?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邻居友邦――美国的劳动节也是同一天,两国工人可以一起放假,一起过节,携手齐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减少因为一方放假而给双方边境贸易和商业运作带来的不便......
对普通人而言,这又是一个走亲访友,郊游、划船、远足的“长周末”。
小蝶在劳动节的那天,第一次造访了路亚的家――他自己的家,在私家宝的军事路和爱斯梅附近。
其实,他好几次都喊她“去我家坐坐”,这却是她第一次同意,还特意选择了白天――因为夜晚太暧昧,还是在他的领地。他又那么会撩拨,她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被他轻易得手,从此让他腻味。
其实他们早就摸也摸了,亲也亲了,他的手和嘴、连呼吸像通了电一样,常常把她搞得七荤八素的,上班的时候偶尔想到某一个瞬间,心里就那么一蹦一跳的......但她依然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第44章 路亚的地下室公寓
车子下了 401 高速不久,就进了一个小区,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社区,有不少“半个楼”(banglow),一种大平房独立屋,没有二层,只有平层和地下室。
路亚的方向盘在那小区里一番左拐右绕,终于在一个敝旧的“半个楼”前停了下来。
小蝶有些震撼。
虽然她不懂高科技,但也知道这个行业薪水高。
她的一个远房表哥在西雅图搞什么人工智能,薪水、股票、分红......七七八八加一块,一年有差不多几十万美金的收入,老婆还没影,就早早地买了一幢看得到华盛顿湖的房子。
路亚也在大公司搞热门的大数据,薪水就算不如表哥,也不会差到租这样的房子吧?她还能租个带门房和游泳池的公寓呢――虽然是合租!
那么有可能这是他自己买的房子?
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把车停进汽车道后,路亚并没有带她从正门进屋,而是进了后院的栅栏门,然后沿着一个短短的石梯,顺阶而下,拿钥匙去开地下室通向后院的门。哪个屋主会住地下室?
她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虽然他俩还在恋爱阶段,但一想着这么一个高头大马的男孩――她的男友,就憋屈在一个地下室,她心里立刻憋屈得透不过气来。要是有朝一日给马虎熊知道了,他可不得笑死!
现在冷静想想,路亚的经济可能并不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