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不奢望当银行经理了,就她这英文,还能管人?连前台柜面估计都管不了。
她就想找个普普通通的文员的工作,什么行业都行。可是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懂行的人给她分析,她的简历上有个两年的端盘子的坑,雇主会想,你是银行经理,为啥来加拿大端上盘子了?
因为新来的人,摸不着门道,要谋生啊。
可是雇主不是你朋友,连听你这么解释一句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几秒钟扫一眼简历,或是用软件直接删选,简历上要没他们找的关键词,指定没戏......
总之,兜兜转转,她干了十年的“累脖工”。
现在好多了,她给一个死了老伴、儿女又不大管的白老太太当住家保姆,老太太的家就在“捂得白”沙滩边这些漂亮的联排屋里的一幢。
“你看,她一辈子有钱,到老也不过这样,她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她住湖边的漂亮屋子,我也住――虽然房产证上不是我的名字。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就当是收拾我自己的屋子。老太太开心,我也开心。大多数人每天不就追求这样的生活吗?我也得到了,没遗憾。”大姐心态很好地笑,“而且我每年的工资都省下来了,存起来,圣诞节还有红包。‘老板’也不难伺候,身体硬朗得很,还能跟朋友去‘掷冰壶’,不怎么烦神,她其实就是要个说话的人,我也爱聊天,就陪她多说说。当她是我妈、我阿姨。”
陈飒不住点头,违心表示赞同,只是心底实在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凄凉。
“我很佩服你,会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两种语言:普通话和英语,而且都说得那么好。”大姐笑赞。
“哦,你也一样,我们都会说联合国五大常用语言中的两门。”陈飒谦虚。大姐的母语是西班牙语。
“你的英语是在中国学的?”
“大多数是来加拿大以后学的。我十几岁跟我妈和继父来的,在这里读了高中,然后大学。”
“哇。”大姐一脸羡慕,“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也会早早来这里打天下――你的父母很有远见,你不知道,四十岁,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闯荡有多难。”
陈飒笑笑,先没说什么。她很少跟不太相熟的朋友谈父母家事,可她今天心里本就不畅快,大姐又对她这样推心置腹,把生命中的痛楚都无私地分享给了她,她觉得没理由藏私。
她望着窗外的空地,沉吟片刻,也决定以诚相待:“其实我们刚来的那几年,也很不容易的。”
大姐有些诧异地瞅着眼前一向爽朗的中国女子,听她缓缓打开记忆的隧道:“我是个遗腹子,还没出生,爸爸就去世了,我妈一个人把我养大。她在中国的时候,是个中学语文老师,收入普普通通,我们家境也一般。我呢,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比较贪玩,成绩也不是特别拔尖,我妈怕我以后没出息,活得太艰难,愁得要命。听人家介绍,上网认识了我继父――这边的一个大楼的门房,然后就带着我嫁过来了。”
大姐有些惊讶,正不知如何接话,陈飒啜口纸杯里的薄荷茶,接着说了下去:“来了以后,我妈也有你当时的困境,英文不行,教中文的工作也不好找。办公室工作,人家也不要她,又不能整天在家干耗着――我继父的工资根本支付不了三个人的开销。就是吃救济,也得是工作满几百个小时以后,才够格。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去一家职业介绍所找了个工厂临时工先干着,每天累死累活,她骨子里又傲,跟厂里人没几个处得来的,搬那些箱子盒子就没人帮她。有一天,就把胳膊扭了。”
“哦。”大姐发出一声同情的感慨。
“不严重,但是属于工伤,她开心得不得了,马上去医生那儿开了单子,声明要好好休养。因为根据安省劳保局的规定,她的休养恢复期,如果回去工作,雇主只能变着法儿,给她安排轻松的活计。”
“哦,我听过的。”大姐点头。
“她的直接雇主不是工厂,是职业介绍所。所以那家介绍所没办法,就安排她在他们办公室整理了几周文件,给他们的那些猎头、招聘人员打打下手什么的,特别轻松。我妈是个单纯的人,她以为自己殷勤一点,几周后,‘伤’养好了,人家搞不好就愿意留着她,在办公室干活,不用再回工厂了。”陈飒凄然一笑,“但是你知道――这样的美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大姐点头,使劲点。感同身受。
陈飒顿了一顿,眼圈鼻头全红了:“所以几周后,他们通知她第二个星期一,要么回家,要么回工厂的时候,她就崩溃了,在人家的办公室里,嚎啕大哭......那天开始,她就变了,动不动就痛哭流涕,要么就一个人坐着发呆......后来医生诊断,说是忧郁症,而且是重度忧郁症。”陈飒的喉头哽住了。
“那些日子,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大姐说。
陈飒两眼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大姐忙给她递上咖啡店里的环保纸巾,自己也忍不住陪着流泪。
“咦,咱们俩今天是谁访问谁呢?”缓了一会儿后,陈飒自嘲地笑。
“是啊,谁访问谁呢?”大姐也笑。
两人眼含残泪,笑作一团。
“后来,她吃了两年抗抑郁的药,总算好了。现在就是有时候说话想问题的逻辑,有点――”陈飒字斟句酌,“奇怪。除了这个,其它都还好。”
“那就好。――介意我问问你继父对你们好吗?”
陈飒的脸又黯了下去:“好,比亲爹还好,可惜――他去年不幸去世了。”
“哦,不。”大姐忍不住把手摁在胖乎乎的胸口,这不相干的故事听得她心里作痛。片刻,又关切地问:“那你妈妈没事吧?”
“没事。我当时也很怕她有事,还好,她这回没事。”
“那就好。”大姐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她心里翻江倒海的。
“我们中国人常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中国的很多父母,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他们的一切,我妈就是这样。她完全是为了我能有个好前程,才嫁到这个国家,不然以我的学习成绩、我们的家境,我在竞争激烈的中国社会很难有出路,只是没想到加拿大并不是我们设想的那个样子。”陈飒叹了口气,然后很笃定、又很有深意地说,“所以她要的东西,我也尽量去满足。她不喜欢的,我也绝不沾染。”
大姐点点头,表示完全地理解。
告别大姐,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等她的这一个多小时,安童一直在沙滩边的公园里瞎溜达,这时候见着她,他立刻憨憨壮壮地朝她跑来,脑袋上还戴着那顶滑稽的“熨斗”――沙滩边风大,吹得头冷。
还好,这回陈飒没有那么不待见他的“熨斗”,刚刚跟大姐提到了爹地去世的事,她连带着记起了去年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安童完完全全就是她们母女心灵上的一盆炭火。
“这里离‘小印度’很近,要不要吃点印度菜,然后再送你回家写作业?”他帮她扣上羽绒服上连着的帽子,一阵温暖立刻包围了她。
她没回答,而是在他脸上“吧唧”盖了个戳,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宝贝儿,谢谢你。”
“谢啥?”他又腼腆,又困惑。
“所有事。”
他约略知道所有事包括哪些事,心里又感动又快活:“你这没良心的,终于懂得感恩了。”
“别得寸进尺啊!”
第85章 乔布斯和社会姐
饱餐一顿后,她给室友们也带回点“小印度”的美食做晚餐,屋子里很快就弥漫起了一股咖喱味。小蝶从房里拎出一大瓶还没打开的“胡椒博士”汽水。吃重口味的菜,必要碳酸饮料来搭配。
“你买的吗?”正把印度菜从餐盒往盘子里转移的兰珍问。
“下午跟‘鼻血男’去超市的时候买的,他很喜欢喝这个,我也试试。”小蝶把“胡椒博士”放桌上,然后去厨房拿杯子,又问陈飒,“你要不要来点?”
陈飒本来要进房整理访谈记录,这时候忽然也在饭桌边坐下:“好啊。”
她今天在路边匆匆一瞥的那位故人也喜欢喝“胡椒博士”。
室友们边饕餮美食边议论怎么做咖喱时,陈飒一直没说话,就出神地喝着“胡椒博士”,然后打了个嗝。
小蝶和兰珍都笑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小蝶拿胳膊肘怼陈飒一下,“作业写不出来啊?”
陈飒笑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沉吟片刻,还是吐了口:“今天看到我前男友了。”
四只震惊的眼立刻八卦地投射过来,捕捉到的是个眼神幽远的陈飒,她们更好奇了。
“哪个前男友?”小蝶在遥远的记忆里一阵快速检索,“好像有一回,你说你死去活来地爱过什么人,是不是那个男的? ”
陈飒瞅她一眼,纠正:“我他妈当时说的明明是 ―― 刻骨铭心!”
“那你们俩说话了吗?”
“没有,我在路边站着,他的车开过去,一扫而过。”
“哇,这都能认出来,果然‘刻骨铭心’。”兰珍道。
“既然刻骨铭心,当时为什么分手?”小蝶不解。
“我妈不同意,觉得他靠不住,所以就分了呗。”
小蝶瞪大了眼:“你妈不同意,你就不跟他在一起?”这还是陈飒么?这也太难以置信。
“我靠,当然了,那可是我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带大的老娘,还抵不过一个男的?”
兰珍和小蝶相视一皱眉,又是恶心又是笑。
“不过当时确实很投入,要不是我妈反对,我是肯定要一条道走到黑的。”陈飒又很陈飒地说。
“那你妈为什么不同意?”小蝶好奇。
“他比我小七岁。”
“我去!”小蝶差点没被咖喱呛着,“老外啊?”
中国男孩哪接受得了这么大年龄差,接受得了也不会是陈飒这种粗豪型的。
“中国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九。”陈飒略微得意,“高大、俊朗、健壮,最主要的是,聪明、有出息。”
小蝶的嘴和眼窝成了三个圈。
陈飒大为不满:“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我不像少男杀手吗?”
小蝶还没怎样,兰珍先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像,像。”小蝶赶紧捧场,“那你跟我说说呗,都‘同居’这么长时间了,你的辉煌情史我还一无所知呢,老藏着掖着的。”
“还说我藏着掖着!你两任男友,叫什么、长什么样,我们都不知道!”陈飒反驳。
“他们又不是名人,而且我和他们的事,大概都告诉你们了。我也不想知道你前任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就想知道一下你怎么搞定少男的,我学学,以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她虽然一番花言巧语,极力煽动,心里却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上回一起看流星雨的时候,也谈到这上头,当时陈飒就说了:“陈芝麻烂谷子我从来不翻,陈年往事我从来不纠结,怕给灰呛着。” 今天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谁知陈飒睨了她一眼:“没准你过几年还真用得上。你今年二十四吧?我认识他的时候都二十六了。”
小蝶倒愣了一下,不确定她是不是真要把过去的事往外倒。陈飒已经兀自说下去了:
“我和他――我那时候喊他‘北极兔’,我们以前是室友,都住一个大 house(独立屋),就在‘熬心屯’地铁那儿。那个 house 又老又破,有三层,四五个房间,全部分租出去了。他租了三楼,也是阁楼的一个房间,我租的二楼,他上学、我上班,共用厨房厕所,偶尔碰到打个招呼聊两句,除此以外几乎没交集,直到有一天晚上......”
这一晚,她喝着“胡椒博士”,给室友们讲了一段不长不短的风花雪月,连兰珍都听住了。她虽然早知道有这么回事,可内里好多细节,她也是头一回听陈飒说。
北极兔那时在 T 大读工程科学,据说是个难读的专业。
他每天都早出晚归的,不是泡在学校,就是跟同学一起去唐人街的奶茶店一起做功课、搞项目。平时基本不开伙,一日三餐不是去学校图书馆门口的餐车边买个热狗或炒饭,就是去唐人街哪家小餐馆解决。跟她只是上下楼间,匆匆点个头、寒暄两句有的没的而已。
他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初冬的傍晚。
那晚,他披星戴月地进了家,听到床下的哪只箱盒里一阵O@,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好莱坞电影里的鬼故事,好多都是发生在这种老房子的阁楼上的。
他壮着胆子,把床下一只装了杂物的纸箱和几只鞋盒都拖出来,还没细看,一只肥硕的老鼠就从装了书、篮球等杂物的纸箱子里蠕动了出来。
他一声惊叫,把箱子往回猛一推,然后一路狂奔到二楼,先想找二楼住的一个韩国男孩帮忙,谁知他房里灯是灭的。
他本想直奔到地下室,找房东兼同学唐木上来帮忙,但路过陈飒房门口时,望见她门缝下的亮光,听着她不时发出的肆意的笑声,就想到了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社会姐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特别有安全感,鬼使神差地就敲了她的房门。
敲了几遍,她才听见,来开了门,原来她正戴着耳机看《绝命毒师》。
“打扰一下,因为就你房里的灯亮着――我房里有只老鼠。”他一下卡了壳,实在不好意思对着一个女孩说:“能帮我去抓老鼠吗?”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社会姐摘了耳机,抄起地上一双运动鞋,马上道:“上去看看。”
他倒懵了片刻。
一进他的屋子,她就拿他桌上的几本书堵住门和地板间的缝隙。
他大叫:“哎,你干嘛?这是我上课要用的书。”
她眼一瞪:“废话,万一跑出去,不就跑下楼,进我房间了吗?”
他发现他竟无法反驳。
“你刚在哪儿看到的?”
“床底下,有个纸箱子里头。”
“一会儿再看到,你就使劲拍,别犹豫。”她也递给他一只鞋。
他只得硬着头皮接住。
等把纸箱子拖出来,老鼠早不见了,就留下了几粒粪便。两人边翻箱倒柜找罪魁,边聊了起来。
“还没问过,你做什么工作的?”他问。
“全职 HR,周末给一对香港 CBC(加拿大出生的华人)夫妻的孩子教中文。”
“嗬,挺厉害啊。香港不是繁体吗?你会繁体?”
“嗨,我学生的父母都觉得以后机遇都在简体世界,就找了我这个会简体的。你呢?学什么的?”
“Engineering Science(工程科学)。”他颇为自豪。
没想到那位就机械地“哦”了一声。
他觉得有必要给她解释一下:“这是我们学校最难的专业之一。”
“以后毕业想干嘛?”她还是那么心不在焉,两眼四下里搜寻那只老鼠。
“软件工程师。”
“哦,搞半天就是‘码农’啊。”她笑了,“怎么选了这个?嫌生活不够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