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他觉得受了侮辱,郑重道:“因为我觉得软件工程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是真正能引领世界前行的一批人。我们学校这方面的设备和资源在全加,不,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
  “哟,看来我跟乔布斯二代是室友呢!”
  他的血压都要升高了:“乔布斯不会编程,他只不过是――”
  她忽然冲他“嘘”了一声,一只竖起的食指斜着压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感受着她手指的温度,心里也跟着一动,望着她两眼骨碌一转,又一转。她有一双很灵动的圆眼睛,像山里什么野物的眼睛。忽然,野物的双眼一亮,悄悄把墙角的一只敞口的垃圾桶指给他瞧。
  他也凝神一听,果然那里传来一阵细小的O@。
  她的眼在不大的阁楼房间快速找一番,然后从桌上的打印机里抽出一摞 A4 纸,蹑手蹑脚地走到垃圾桶边,猛地压住圆圆的桶口。里面先是一片静,继而是一阵猛烈的抓挠。
  “赶紧去找个塑料袋,要大的。”她冲一脸无措的他吩咐。
  他忙一声“好”,然后狂奔下楼,又听见她在楼上喊:“厨房水槽下边的柜子里有大垃圾袋,拿两个。”
  他们把整个垃圾桶倒扣着装进垃圾袋,套了两层袋子,趁着月黑风高,扔到了斜对面街角哪个邻居家屋外的大垃圾桶边,这样就算老鼠挣脱了,估计也不会再跑回他们的房子里了。他们像两个闯了祸、又没被捉住的小孩一样,一路偷笑着快速横穿了马路,方放慢脚步。
  “你有没有发现,这一条街的房子看起来都一样?”他环顾破旧的四周。
  ”是啊,这一带的房子,好多都是爱德华七世时代建的,就是英国女王爷爷他爸还在位的时候,你算算。”
  “这你都知道?”他瞅她一眼,“我是一听到人家说什么哪儿哪儿的房子是维多利亚风,哪儿哪儿的又是什么爱德华风就头晕,分不清楚。”
  “其实要区分也不难。维多利亚式的宅子,一般比较高、比较瘦,装饰工艺比较繁复,窗户也花里胡哨的,”她很形象地一缩肩,比划给他瞧,“就跟那个‘维多利亚秘密’的模特似的。”
  他笑,为她的话和人一样生动。
  她接着生动:“但是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房子,就四四方方的,很宽敞,也更实用,跟苏珊大妈似的。比如你房里那个凸窗,就是很典型的一个爱德华七世风格,简单、美观,阳光也能多角度地照进屋子里。”
  “懂挺多啊,专门研究过?”他扭脸去望她,觉得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水洗过似的亮。
  “也没有。我经常去 annex(多伦多文艺愤青活跃的社区之一)那一带派对,从朋友那儿听来的――确切地说,是我的某一位约会对象。”她眉飞色舞。
  “有对象啦?”他话一出口,就觉出自己有那么点阴阳怪气。
  “怎么说呢?我单身,但我不缺风花雪月。”皎洁月光下的她,笑里带点狡黠。
  他没搭腔,心里不知怎么的,有那么点不是个味儿。
  她可真轻浮得一点不会藏着掖着,他想起前两天下楼上厕所,正撞见社会姐对着比她小、比她矮、还比她瘦的韩国男孩,一口一个“欧巴”地叫,“欧巴”只能面红耳赤地尬笑。
  天黑,她又大大咧咧的,一点没留心出他瞬间的沉默,还接着滔滔不绝:“知道‘爱德华七世风’怎么在多伦多流行开的吗?(他摇头说不知道。)1904 年,就是爱德华七世在位的第四年,多伦多市区起了一场大火,原因到现在都不确定,据说是电和供暖使用不当导致的。总之,那场火,势头巨大,市中心到处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当时的市政府倾尽了全市的力量,还请了外援――纽约和水牛城的消防员都赶来帮忙,花了九个多小时才控制住,但还是烧毁了一百多幢楼。那之后,市政府就决定,以后要建造质量更好、更安全的住宅,也就影响了后来的建筑风格。”
  她顿一顿,又问:“知道为什么多伦多有的地方是成片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有的是成片的爱德华风吗?比如咱们这一带?(他又摇头说不知道。)因为那时候电力开始普及,很快又有了 streetcar(靠电发动的街车),所以现在有 streetcar 的地方,很多都是爱德华......”
  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知道,她是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的人,必须要给你讲懂讲透才会住口。
  进家上楼时,她在前,他在后,仰望着她一面拾阶而上,一面把外套拉链敞开,摊下去,堆成了搭在双臂上的披风,裸露出里头的一件黑白相间的吊带小衫,还有大半个光洁的肩背,冬日里也是一种阳光亲吻过的麦色,背上还有一只生动的“凤凰”――
  “哎,你这纹身,疼吗?”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揩了一把。
  她一激灵,侧过脸往后背检视了一下,冲他笑道:“这是贴纸。”再回转过脸来,心里觉得不对,刚刚和他的眼神匆匆碰了一下――他看她的眼神明显不对。
  “哎,小孩儿,明天你去学校,别忘了把老鼠的事告诉唐木。让他请专业人员来检查一下,有一只就可能有第二只第三只。”到了她的房门口时,她这么吩咐,想倚老卖老地化解那点不对。
  小孩却不满起来:“谁是小孩儿?你能多大?”
  “比你祖奶奶大!晚安!”她装没听出他口气里的异常,嘻嘻笑着关上了房门,耳朵却留在了门外――他显然在那儿又站了片刻,然后才脚步郁闷地上了阁楼。
  听到了他的关门声,她才舒了口气,她虽然比较自信,但也有自知之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完全没长在中国人的审美标准内,现在这个有点可爱、颇有前途的新生代小朋友竟然对她有了想法,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自鸣得意。
  自古嫦娥爱少年,虽然她这嫦娥太黑太壮,但要说一点没邪念也是不可能的――但是绝对不行,他太小了,她实在下不了手――于是决定躲他几天。
第86章 托尔斯泰和五十度灰
  谁知次日,那位便先她一步,开始躲她了,一连几天没着家。
  夜晚,她眨巴两眼仰望着没一丝声响的天花板,难得胡思乱想一回――前两天晚上门关得太急,是不是伤着他了?毕竟是个脸皮单薄的少年,搞不好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处男。
  直到星期天的下午。
  爹地和妈开车开车来给她送菜,顺便视察一下女儿的驻地,碰巧隔壁的韩国男孩去附近餐馆上晚班,路过她房门口时,不由冲一家三口一阵韩式点头哈腰,爹地用港式英语和蔼地和他对接两句,语文老师口语不行,听力够呛,就一直陪着笑。
  韩国男孩刚到楼下,还在门口换鞋,语文老师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女儿:“哎呀,这下我可放心了,他要敢使坏,你一拳就给他打晕了。”
  陈飒不可思议地白了妈一眼。妈的南京普通话里满是不以为然:“我说错啦?你是比他高,比他‘昆膀(南京话:魁梧)’啊!”
  陈飒叹了口气。
  爹地则一如既往地在一旁笑,也不知是纯捧场,还是真的抓住了笑点。
  韩国男孩出门不久,楼梯上传来一阵沉缓的脚步声――陈飒一耳听出,是失踪几日的那位回来了。他出来进去都背着笨重的电脑和书,踏着两只大脚板子,上楼的动静比谁都大。
  路过陈飒洞开的房门前,他扭脸朝里瞅了一眼,望着社会姐不大的房里多出的两口人,不由一愣,随即礼貌地冲他们点点头,勉强笑着“嘿”了一声,然后没做过多停留,拾级而上,回到了天花板上,关上了门。
  语文老师忍不住进了过道,仰脸朝楼梯上一望:“这个是干什么的啊?”
  “学生,你声音小点。”陈飒小声斥道。
  “大学生啊?怎么老气横秋的?”
  “你个么四啊?人家三东人,也讲中文的,啊好哪?(南京话:你干什么?人家山东人,也讲中文的,好不好?)”陈飒忍不住用南京话呵止。
  “矮油,莫德都大四(哎哟,没多大事),北方人听不懂我们南方话。”语文老师呵呵笑。 爹地还在一旁傻乐。
  爸妈走后,天已经铁灰了。
  她去厨房热饭菜的时候,楼上的小孩也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空马克杯。见她在厨房,又是点头一声“嘿”,然后立在洗碗池边,对着水龙头接水喝。情绪明显低落。
  “几天没回来,就不怕杯子给老鼠爬过?”她提醒。
  他立刻把嘴里的水“噗”进池子,把杯里剩的水也一并倒了。
  她把扣在晾碗篮子里的一只玻璃杯递给他:“用这个吧,刚洗的。”
  “谢谢。”他接过来,重新蓄水,然后“咕嘟咕嘟”喝起来。其实他在楼上渴半天了,等楼下议论他的不速之客们告辞,才口干舌燥地下来。
  “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还没。”
  “那一起呗。我爸妈给我做了好多菜送来,还有汤,帮着吃点。”
  他犹豫。
  “我爹地做菜很好吃的。”
  他却不过盛情,晚饭也确实没有着落,便帮着她一道热饭端菜、摆碗筷,然后一起在厨房的那张破木饭桌边坐下,刚咬上一口萝卜炖牛腩,就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婉拒,不然就要错过人间美味了。
  “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学校挺忙的?”两口饭下去,她问。
  他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表情略有些委屈:“我家里有点事。”
  臭小子,明明就是躲着风情万种的我,还家里有事!她心里得意。
  片刻后,他的手机忽然开始唱,他瞄一眼,立刻挂断,眉毛却攒成了一团。
  她不解。
  一秒钟后,他的手机又唱,她快速扫一眼,刚瞄到来电显示为“Dad(爸)”,他又挂断了,还把手机换成静音,倒扣在桌上。
  看来他家里真有事,不是躲她?!
  还来不及纳闷,她就发现他的鼻头红了,鼻孔一张一张的,嘴里的咀嚼也明显机械起来。她略略一思索,拿起桌脚的抽纸盒递过去,安抚:“男人哭吧不是罪。”
  他瞅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喝了一大口排骨汤,到底把眼睛里已经晶晶亮的玩意咽了回去。
  “跟家里人吵架了?”她试探。
  片刻,他才开口:“我爸妈离婚了。”
  “哦。”真不是为她。
  “而且是离了以后才告诉我的,确切说,是通知我。”他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哀愁。
  十九岁的世界塌了。
  “你一会儿还用写作业吗?”她又问。
  “不用,怎么了?”
  她没答,而是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两罐 IPA 啤酒,开一罐递过去:“那就好好倒倒苦水呗。”
  他接过来就是苦大仇深的一口,然后皱眉挤眼地“哇”了一声:“这什么酒这么苦?”
  “IPA,帮你以毒攻毒。”她怂恿地坏笑。
  他望着她,苦苦地笑。
  她在手机上噼里啪啦一阵搜索:“假如我告诉你,去年,加拿大有两百五十万对夫妻离婚,你家只是两百五十万分之一,你会不会好受点?”
  “我爸妈拿的 PR(加拿大永久居民),国籍没换。”
  “哦。”她又在手机上一阵噼里啪啦,“去年,中国有三百一十多万对夫妻离婚,你家是三百一十万分之一,哇塞,分母还变大了。”
  他领情地笑笑:“像你家庭这么和睦的人,是不会懂的,不过谢谢你。”说着,又啜一大口罐中酒,让它一直苦到心底。
  她望着他的一脸神伤,静默片刻,又道:“那假如我告诉你,我亲生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你会不会好过点?”
  他一怔,瞪住她。
  社会姐难得一脸的认真。
  “你不是说这菜是你爸做的吗?”他不解。不过倒是留心到,她不喊“爸”,喊“爹地”,听起来有那么点不伦不类。
  “Stepdad(继父)。”她言简意赅。
  “哦,”他点点头,“我就说,刚看你爸妈都――不太高,你倒挺高的。”
  “那也有可能是倭瓜串秧啊。”
  两人相顾一笑。
  这一晚,他就着苦酒,对着她大倒苦水:移民后的爸妈怎样日渐同床异梦,最后两地分居,他以为只要自己上了大学,读了好专业,以后有大出息了,爸妈最终会看在他这个独生子的份上,彼此包容迁就,真没想到......
  她也难得对人敞开心扉,把和妈从南京迁徙到多伦多的过往说给他,甚至连妈的病也和盘托出。
  “看来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老居地感慨,又自我纠正,“是不幸的移民家庭――中国移民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哟,理工男还读托尔斯泰呢!”
  他不置可否地笑:“我姥爷以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小时候他带我,所以看了不少小说,他那儿连张爱玲和琼瑶都有。哦,我记得还有一个‘男张爱玲’,挺冷门的,叫东方――”
  “[X(dì dōng)?”
  “对,就是那个名字。这你也知道?”
  “什么叫‘这我也知道’?我妈以前也是中学语文老师,我也乌七八糟地跟着看了不少小说,中国的外国的都有。”
  两人又是相顾一笑。
  “你觉得咱们是移民的受益者,还是受害者?”一罐啤酒快见底时,他问。
  她透着厨房油腻腻的窗户望出去,沉默片刻,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觉得要再过十年二十年,等我也彻底得混成了老移民,才能明确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顿了一顿,她捏着啤酒罐的手忽然一指窗外,笑道,“不过我知道,这里的月亮有时候真的很圆,还特大。”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天上果然有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通身发着白净澄明的光。
  “可惜,他乡的明月并不总能照亮我的生活。”她笑叹。
  他悄悄转过脸来,飞快地偷望一眼她,这一刻,她的眼睛和月光一样皎洁。
  对,是皎洁,不是狡黠。
  他的心里不由猛一动,又从酒里攒了点勇气,不由自主地凑过去要亲她一口,都快挨着她的腮了,她忽然感知到不对,身子猛往后一让,大喝:“干嘛你!”
  他扑了个空,人也差点栽进她怀里,坐正身子,定定神,脱口招认:“亲...亲你。”
  她野物似的眼立刻一瞪:“找抽啊!才多大就干这个?上半场才夸你托尔斯泰,下半场你就回报我‘五十度灰’啊?不学好!”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索性红着脸豁出去了:“不是不学好,是真的被你吸引,上回你讲那些破房子的时候,我就觉着你特有魅力。跟你说话聊天,心里也觉得特别畅快,就是能说到一块儿去――”
  “行了行了,一罐啤酒都没喝完,别撒酒疯!”
  “我不是撒酒疯,你真的是我的款。”
  “但你不是我的款。”
  “为什么?我哪点不好?”
  “太小了,你妈要报警抓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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