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检查了一遍,自认为没什么问题了,也算坦诚,就发了出去。
很快,他就追过来一个电话,她还是没接,怕听到他的声音,会狠不下心。
片刻,他传来一条言简意赅的简讯:“听过什么叫‘被动攻击型人格(passive agressive)’吗?就是你这样的。”
她怔住。
被动型攻击人格,说的可不就是她?明明心里七零八落的,还顾左右而言他,不及时直接地跟对方挑明。这在英文表达中是很重的一句指责,东方的含蓄隐忍不发,在西方文化中是一种消极的解读,所以才有文化冲突。
他头一回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也好,让他知道她性格上有这样的障凝,明白他的一颗心放错了地方。
她没有再回。
他那头也没有回音。
然而,星期天的时候,他没有按照原定计划飞来,她还是五内俱焚的。她发现这事比之前预想的要疼得多,心都要疼出窟窿了。和先勇的二十年,了结的时候,心里只是疲惫和空洞,倒没有这样疼。
好在成年人到底是成年人,心碎成八瓣,她也不要这几天的假白白浪费。
她的房贷续约的日子近了,她一口气约到三家银行的贷款经纪,想谈到一个最实惠的新利率,其实不管跟哪家,最后也不过是分厘之差,但她还是要试试。下午还有个眼科检查,都在今天,也都在“羊粪池”这个忙碌的商圈里。
在道明银行的大厅里等候的时候,她听见有个女士在服务台咨询“加按揭”的事,她要把自住房现有的贷款重做一遍,把这些年升值的一部分作为额外的贷款额拿出来。
她一时好奇,用手机查阅了一下自己公寓大楼的最近售价,结果看到一个个惊人的销售数字,完全不像是漏过水的公寓楼的待遇,要么是一房难求,要么是买家完全不知情。
一想到漏水,她不免又想起先武不辞劳苦地帮她买材料、修地板、换微波炉的那些日子,心里不免又是一阵锥痛。
和这家的贷款经纪商谈好新利率后,她一时好奇,问了句:“听说最近康斗(condo,共管公寓)涨得还不错,所以我的房子如果 refinance(加按揭)出来,大概能拿出多少钱?”
贷款经纪一番询问计算,然后报给她一个非官方、但靠近官方的大致数额,快接近她几年前买房时的房价了。经纪热心建议她趁这次续贷,加按揭,买一个二手公寓投资。
此地不少华人,靠着加按揭,一路滚雪球,滚了五套十套房子,在家当包租婆包租公的大有人在。
反正是一个人,要那么多房子、背一身债干什么?劳心又劳力。兰珍心灰意懒地笑笑:“我考虑考虑。”
贷款经纪就不再废话了。
从银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手机上有小蝶的一个未接来电,还有她刚刚传来的一条简讯:“我在‘西贡’买 pho(越南米粉),刚打电话你没接,我就要了两份 house special(特别牛肉粉),待会儿一起吃吧。我请你。”
小蝶深知两位室友,吃“否”必点 house special。
兰珍心里升腾起一丝暖意,立刻朝马路东南面的“西贡小姐”眺望了一眼,然后回道:“哦,好,谢谢咯。那我去‘邵博士’(shoppers,加拿大连锁便利店+药店)门口那个韩国餐车买点年糕、鲷鱼烧之类的。”
“好,那一会儿我过那边找你,还要去‘邵博士’买点汽水。”
这个叫“Toronto A la cart(多伦多单点)”的餐车颇为简陋,取了个不伦不类的法语名字,还拼错了(正确拼写应为:A la carte)。可即便这样,它还是因为售卖美味的韩国小吃成了网红,此地不少年轻人都来打卡。
兰珍过到马路南面的餐车边,前面还有两个女孩,她等着无聊,便仔细阅读起餐车一侧的餐板上各类小食的英文名称。
不经意间,余光里闯入一对情侣,在马路斜对过。男人高高大大,脑后也箍了个汤包,她还没看真切,心就已经暴跳一气。他的怀里搂着一个娇小的女子,长发被风撩起。好像高大的男人大多青睐这份娇小,反之亦然,人性如此,总被自己没有的所深深吸引。
她当然知道那不是他,但是她忽然想到:他条件那么好,圈层也不差,又常常飞来飞去,可以有很多高质量的艳遇机会,走过她这一段,应该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不然他怎么从过去那一段一段的不伦之恋中走出来,然后走到了她的身边?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也会这样从她的身边,走到别人的身边。也许就是那样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
这样的想法,真让她心碎。
排在她前面的两个女孩已经拿着各自的食物走开了,她都没有留心。因为有那巨大的菜板挡着,餐车的老板也看不见还有一个客人站在一旁。
忽然街对面那对情侣转过了脸来,大惊失色地朝她的方向看来,离得远,也不晓得他们看的是不是她。她被人撞破了似的忙挪开视线。
正前方三三两两的几个行人,忽然也转过脸来,往身后一瞅,脸上都写满了魂飞魄散,然后惊叫四散着闪到一旁,只有一位推着助行器的白发老太太,蜗牛一般踽踽前行。
兰珍这才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她转过脸往身后望去――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不知什么时候冲上了人行道,正跌跌撞撞地朝她的方向疯狂地碾过来。
她灵魂出窍似的望着那已被撞开的车前盖,傻了一样站在那里。
第92章 破产姐妹
千钧一发之刻,谁下死劲拉了她一把,歇斯底里的面包车简直贴着她似的继续碾向前去。
她扭脸一看,拉她的是小蝶。
“你怎么不躲?后面人都叫,你没听见啊?”小蝶变腔变调地吼她。
兰珍惊魂甫定地望着她。小丫头刚刚拉她拉得太急,冲击力太大,手里一塑料袋“否(pho,越南粉)”全摔了。
但她们都顾不上惋惜,只听一声“砰”――
她俩循声望去,都叫起来――刚刚推着助行器的老太太被面包车掀翻在地,不知是嘴里还是头上的血很快滩了一地,像红颜料一样,往马路牙子上滩下去。她们都没在生活中见过这么多的血,吓糊涂了,等想起来要叫救护车时,早有路人打了 911 了。
那辆车身刷了“莱德租车公司”标志的白面包车,歇斯底里地一路往南闯去,虽与她们渐行渐远,还是能听到南面传来的人们恐慌又绝望的呼嚎。
交通渐渐停止,街上聚满了惊魂不定的民众,兰珍和小蝶的耳边充斥着惶惶不安的议论:“是不是醉驾?”“刹车失灵?”“是恐怖袭击吗?”“他是从北面冲过来的,我差点就被撞到。”“那边已经撞倒了几个。”......
她们跟着人们的议论往北看去,“羊粪池”路口那儿的地面上,也躺着几个不省人事、浑身是血的路人。
兰珍刚刚就是从那里走过来,假如她在银行再耽搁一会儿,然后过马路......
小蝶买完“否”,图近便,横穿马路过来的,假如她刚刚走到“羊粪池”路口,然后过红绿灯......
生死原来真的只在一瞬间。
彼此相扶着往家走的时候,劫后余生的俩人都有些神经质,不时地往后瞅,生怕哪里又冲出来一辆失控的车。
进了电梯,小蝶才不好意思地告诉房东:“我刚尿裤子了。”
俩人相视一笑,比哭还难看。
“千万别告诉飒布里娜。”小蝶叮嘱。
到家后,尽管还是下午,两人还是把客厅和厨房的灯都打开,小蝶把“蛋”里的帘子也掀上去,让阳台上的光亮照进来。
很快,大街上呼啸起了凄厉的警车、救护车,好像还有消防车。
小蝶换了裤子,两人在客厅的小方桌前坐下,面对着强救下来的“否”,都没什么食欲,也都不愿意各自回房一个人呆着,就那么心有余悸地陪伴着彼此。过那么一会儿,去手机上刷刷新闻,或是去阳台上张望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朋友圈上就刷出来了,不知是什么神编辑,动作这么快,她们目睹的现场,已经被编辑成了新闻特写图片,出现在了大大小小的网站上。每天出入的街区的图片出现在新闻里,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事故,两人都有些失真的感觉。新闻上还说,有多人当场殒命,包括那位推助行器的老人,司机动机不明,疑似恐袭。
没过多久,小蝶就接到了二姑的电话。
二姑是看哪个住在羊街上的朋友发的朋友圈上看到的。
小蝶心里虽然难过,但还是轻描淡写地跟二姑说没事,也绝口不提刚才的惊心动魄,怕二姑一个大嘴巴,告诉远在国内的爸妈,惹得他们跟着担心。
洋姑父凑到话筒边,提出要开车接她去家里住几天,她很感动,马上跑去问兰珍要不要一起去二姑家“避难”,兰珍婉言谢绝。她想也没想,也立刻拒绝了姑姑姑父的盛情。
兰珍倒过意不去,一个劲地叫她去。
小蝶心里惴惴,嘴上却说:“没事,是车祸,又不会跑到家里来。”
她是想留下来陪陪房东,她们今天看了那么多血,还有尸体,她想,万一陈飒晚上不回来,去她男朋友那儿什么的,兰珍一个人在家,肯定害怕。
又过了不知多久,天上轰轰隆隆起来,小蝶跑到阳台上往天上一探头,然后报告给屋内的房东:“我去,直升机出来了。”
房东闻声,也好奇地跑到阳台上仰视着天上盘桓的直升机。
正在这时,小蝶的手机又响了,是陈飒,她刚接起来,那位在电话那头就炸了:“卧槽,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珍呢?打她电话不接,估计在开会。”
刚刚上课的时候,她隔壁同学忽然拿胳膊肘捅捅她,问:“你家是不是住羊粪池?”然后给她看网上的新闻,她大惊,马上溜出教室,给两个室友打电话。
小蝶先还俏皮:“你把人家做的果酱弄成那个样子,也不收拾就跑了,都爬蚂蚁了,人家气得不乐意理你。”说着,还冲兰珍挤眉瞪眼地笑。
兰珍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掏出兜里的手机一看,是静音,刚刚和贷款经纪见面,出于礼貌,她把手机开成静音,忘了调回来了。上面四个未接来电,三个是陈飒,一个是楼下的眼科诊所。
她猛然想起,下午跟眼科医生有预约,时间已经过了。她今天是怎么了?行为倒错的。
还好,眼科诊所在她的语音信箱留了言,抱歉地告知她,因为羊街上的突发状况,诊所要提前关门,而且暂时不知道要关几天。
“嗳,我在群里道歉了呀。”陈飒在电话里直叫唤,“你们今天都不上班吗?”
“对啊,我们今天都不上班。然后刚刚......我跟你说......”小蝶鼻子忽然一酸,“我们差点就没命了......呜呜呜......就差一点......呜呜呜......”
她这飞转直下的情绪,把兰珍弄懵了,把电话那头的陈飒也弄懵了。
过了会儿,陈飒大咧咧地说:“行了行了,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我挂了啊,得赶紧给我妈打个电话,省得她一会儿在微信上乱看,把我电话打爆......”
没多久,她就又发了一条信息给她们,告诉她们,她妈坚持要她晚上回家住。
小蝶庆幸没把兰珍一个人丢下,她抽抽嗒嗒了好半天,兰珍又是递抽纸又是倒水,最后转移她的注意力:“咦,你要不要给你男朋友报个平安?”
小蝶的哭声渐止,拿起手机,却又放下了。
她当然很想给路亚打个电话,但她忍住了。
他这几天又在加州出差,她理想的状态是:稍后,他在新闻上看到这样的事故,着急地给她打电话,追问平安与否。到时她再告诉他,她是怎样死里逃生,那样才会有点震撼的效果,他才会对她更上心。
她把她的逻辑告诉兰珍,兰珍掌不住摇头笑了:“年轻真好。”
“你呢?你要不要――给你男朋友也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小蝶试探着也问了句。
兰珍的笑慢慢地敛住,然后黯然神伤地说:“我想我们......结束了。”
“怎么了?前段时间不还一起旅游呢吗?”
兰珍心里刀绞一般,片刻,才勉强笑了一下,很笼统道:“就是他家里不太同意,然后我也确实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完全合乎自己的部分揣测,小蝶也为她叹一声,由衷又委婉道:“我觉得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其实也觉得你们不合适,你值得找个更成熟的人。”
她不知道,她这样体己的一句话,在房东破碎的心房又划了一道口子,但是房东什么也没说,只是领情地点点头,然后默然良久。
接下来的几小时,两人决定一起用电脑看情景喜剧《破产姐妹》,天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但是街上还是一片骚动,屋子的灯也显得昏黄起来,兰珍后悔没有早点更换亮一些的灯泡。
小蝶的手机又是一“吱”,她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去阳台上打了好一会儿电话,又回屋来,告诉兰珍:“亲爱的,我姑特别担心,非要让我去她家。”
兰珍看她眼神有点躲闪的样子,想她可能是因为要把她一人丢在家里,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不自然,便故作轻松道:“你去啊,我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就像你说的,车祸也不会跑到家里来。”
“那你...有什么事给我们――给我或者飒布里娜打电话,哦,打 911。”小蝶拿好洗漱用品、换洗衣物,临出门时叮嘱。
她前脚走,兰珍后脚就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心里又怕又孤单,也不敢回房间,不敢去洗澡,就一直在客厅里枯坐着。电脑上还在热闹喧腾地放着《破产姐妹》,可是她一点都看不进去,只留着当背景声给自己壮胆。
短短一集还没放完,就听见有人“笃笃”敲门。
她一惊,以为听错了,暂停了《破产姐妹》,凝神细听――又是“笃笃”两声。
这时候会是谁?楼下保安?邻居?
她的心一气狂跳,本能地攥紧手机,如有不测,随时报警,然后迟疑着从椅子上起来,蹑手蹑脚地挪动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一张望――
是先武。
她从内到外,由心到身,都起了一阵不可抑制的颤动。
第93章 皮条客和土匪
先武还拖了只随身的小行李箱,是刚下飞机?
兰珍先没给他开,倒不是赌气或别的什么,而是这些日子有太多的突如其来,她需要点功夫消化一下、平复一下。
可门那头的他只以为她是决绝,就给她传了一条简讯:“我会站在这里,直到我看见你。”
片刻,门开了。
四只眼睛一碰上,都灼伤了似的痛起来。两张嘴不约而同启开,又都说不出话。她发现他也是一脸疲惫,眼睛里有不少红血丝,看来她并不是独自失眠。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也饱受折磨,她心里有片刻奇妙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