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戈看着他,礼貌性地回笑,忽然问:“我当时的名字是什么?”
“…啊?”
弋戈露出天真的微笑,“她那么喜欢我,没有想好给我起的名字吗?”
我本来应该叫什么?如果不是弋戈的话。
三妈和小外公在派出所里焦急地等待失约的弋维山时,我的户口上,本该落下的是什么名字?
“那时候,还没想好的。我们都是叫你小名……”弋维山措手不及,给出很蹩脚的解释。
“哦,你继续说吧。”弋戈轻声说。
弋维山的语气弱下来,他仓促而慌乱地讲完了一个狗血的家庭故事。
或者根本称不上是故事,更像是纠纷。
大意就是,王鹤玲虽然喜欢女儿,但弋家老太太却对此十分不满,并在王鹤玲月子期间对她极尽白眼、嘲讽甚至辱骂。出月子后,王鹤玲落了一身病不说,人也变得暴躁易怒、神神叨叨,因此又背上“矫情”的罪名。
这场激烈而深刻的婆媳矛盾最后的结果就是王鹤玲在巨大的情绪压力下主动把烫手的山芋丢回了桃舟,户口上在弋维金的名下。因为只有这样,彼时还在国企上班的弋维山才能再生一个儿子。
儿子是个小福星,他出生后没多久,弋维山辞职下海,挣到第一桶金,然后便是风生水起、平步青云。这时候的弋老太太一抹脸,又变成了慈眉善目、安享晚年的婆婆,王大小姐也终于过回众星捧月的好日子。
皆大欢喜,完美结局,谁都不愿意想起远在桃舟的大女儿——趋利避害,这是人的天性。谁愿意想起一个曾经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婆媳不睦的小麻烦呢?在母慈妻美儿子又可爱的温馨环境里,弋维山唯一表达挂念的方式,就是给陈春杏多打钱。
“是爸爸的错……爸爸当年做的不好。”弋维山把头埋在臂弯里,声音沉痛,“可是爸爸也没有办法,那个年代,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是你奶奶……”
他的表情、声音都很疲惫,也很痛苦,好像生活的压力和家庭的不和谐压得喘不过气,使他无助得想要自残。
弋戈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场景过于可笑——她在听她亲爹讲他们当年为什么不要她,亲爹说是因为她亲妈和亲奶奶不对付。现在,亲爹让她去给亲妈道歉,因为不是亲妈的错,亲妈也是受害者。
那么是谁的错呢?亲奶奶吗?
哦对,当然是亲奶奶了,毕竟她都入土了。把错都推到死人身上,让活着的人毫无负担地生活,这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更何况,弋家老太太大概的确不是什么善茬。弋戈想起小时候不知怎么得知的家族往事:弋维金排行老三,弋维山排行第五,那家里的老大老二和老四去哪了呢?老大先天不足夭折了,老二一生下来就被弋老太太丢到野山上去了,而老四,似乎是在弋维山出生后就被送走了。
她们都是女孩。
可弋戈却对这些传言里的弋老太太恨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她对她根本没有印象。面目模糊,也就无从可恨。
她看着面前颓丧而痛苦的中年男人,反而觉得他更加面目可憎。
“的确是你的错。”弋戈冷笑一声,眼睛里射出极冷的一道寒光,照着弋维山错愕的表情。
“我是你的女儿,妈妈是你的妻子,奶奶是你的妈妈。我和妈妈的矛盾,妈妈和奶奶的矛盾,说到底都是你惹出来的问题。明明是男人在作祟,却总要让女人针锋相对、互相折磨。以前是妈妈和奶奶,现在是妈妈和我,而你永远都是那个谁都不得罪的和事佬,我要是再蠢一点,还会和你变得亲近,满足你给人当爹的虚荣心,对吗?”
弋戈庆幸自己的语速跟上了思路,这些话一口气说出来才尤为有力。她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畅快,是从未有过的那种畅快,类似于写作文再也不用挤牙膏,一气呵成。
她发现自己找到了这么多年情绪的终点,那些委屈、埋怨甚至是恨,都不该冲着冷淡高傲的王鹤玲,而应涌向面前这个看起来慈爱温柔而包容的父亲。
“你怎么好意思呢?怎么有脸让我去跟妈妈道歉呢?”弋戈几乎是在乘胜追击,带着讥讽的微笑看着弋维山。
她看见弋维山脸上的表情变幻,从错愕到慌张,最后恼羞成怒,一瞬间乌云密布的那种愤怒。
很好,他终于生气了。终于不装了。弋戈居然感到得意。
然而暴雨没来得及落下,电话铃声打破了弋戈精心构造出的挑衅氛围。
她看见弋维山的表情一瞬间就柔和下去了,温柔地安抚了对面几句,然后放下手机,冷着脸对弋戈说“妈妈在楼下喝醉了,我去接”,就快速离开了房间。
十多分钟后,走廊里传来王鹤玲撒酒疯的声音。
“弋维山,你生的好女儿!”
“都他妈怪你!老子给你生儿子生女儿,以前被你妈欺负,现在……现在你女儿也指着老子鼻子骂!”
“弋维山你他妈王八蛋!”
弋维山声音低而柔和,王鹤玲骂一句,他就应一句,直到声音渐渐变小。
弋戈终究没忍住,推开房门。
她有些惊讶地看见弋维山打横抱着王鹤玲,步履缓慢但稳健而王鹤玲窝在他宽厚的怀里,显得更加纤细娇小。她一只胳膊还不安分地挥着,嘴里小声发着牢骚。
尽管弋维山高大挺拔,尽管王鹤玲很瘦,但看到这画面,弋戈还是像没见过世面似的怔住了——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亲昵是独属于二十几岁小年轻的,就像电视台爱播的那些偶像剧一样。
但现在,她的爸爸抱着妈妈,画面也没有丝毫不妥,同样甜蜜和浪漫。
弋维山看见她杵在门口,轻声说了句:“没事了,早点睡。”
然后他略过她,抱着王鹤玲,走回了主卧。
弋戈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灯罩,窗外的海浪拍打着她的耳朵。
她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刚刚王鹤玲窝在弋维山怀里撒泼的画面。
那一瞬间,她好像忽然就想开了。
弋戈恍然明白过来,王鹤玲其实一直是个 22 岁的小姑娘。她被外公呵护、被弋维山宠爱,这些爱让她永远停留在青春年岁,永远天真、娇蛮、等着别人去爱去哄。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但对弋戈来说不是。
弋戈的出生让王鹤玲受到从未有过的排挤和欺辱,哪怕是天生的母性也无法让她对弋戈产生不顾一切的爱与包容。更何况,那时候弋戈还未满月,她来不及和这团只会哭闹的肉产生感情,就在弋家老太太的倒逼下直觉地把她丢回桃舟。
现在弋戈回到她身边,即使王鹤玲有心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可她过了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日子,除了弋家老太太,没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到四十岁了弋维山还能抱着她哄一路,她怎么可能在一个冷淡、倔强的青春期女孩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放低姿态求和呢?
她们俩之间,与其说是在共同努力修复和弥补母女感情,不如说是在试探和角力。弋戈昂着头颅守护着十余年来她自己划出的孤独王国,王鹤玲也咬着牙维护自己大小姐的尊严。但这样的试探是不会有尽头和结果的。
唯一的解决方法是,王鹤玲从未成为母亲,或弋戈从未存在过。但这两者都不可能了。
弋戈有些心酸地认清了事实,反而很快就轻松下来。她本来就不再需要一个妈妈了,现在发现王鹤玲也不过是个较劲的小姑娘,她反而有一种“巧了,省得麻烦”的松快感。
至少,她就可以单方面结束这场角力了。她在心里划出一道楚河汉界,举起白旗告诉王鹤玲:我不要求你弥补什么,也不侵犯你的幸福生活。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就让她的妈妈永远做那个幸运的人吧。弋戈在泪眼朦胧中想。
虽然这份幸运没法传递给她,但有一个人是幸运的,就已经很好了。
第32章 .“巴山楚水凄凉地,responsibility。”
弋戈第二天早上起来,手机里多了好几条 QQ 信息,全都来自蒋寒衣。
“你没事儿吧?”
“哭了?”
“出什么事了?”
“还好吗,我手机一直开着,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
她看得一头雾水,退出 QQ,才发现自己昨晚打了一通长达 162 分钟的电话,接听人蒋寒衣。而她对此毫无印象,大概是误触,但更坏的可能是,她心力交瘁神志不清指不定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
弋戈有些不安地把电话回拨过去,那边立马就接通了,传来男生的喘气声。
“醒了?”
弋戈听这声音,问:“你在遛狗?”
“对啊,您家狗的身体可真硬朗啊,8 岁了还这么能跑!”蒋寒衣声音含着笑意。
弋戈忍不住弯了嘴角,又问:“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
“对啊,一句话也不说。”蒋寒衣说,“我听海哭的声音听了两个半小时!”
弋戈松了口气,看来是误触,不是她要发泄感情胡言乱语。她有些愧疚地说:“抱歉,应该是我不小心按到了,耽误你那么久……你其实可以挂掉的。”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谁接到一通没声音的电话会干等两个多小时啊?蒋寒衣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电话那头却传来爽朗的笑声:“没事,你没哭就行。”
弋戈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明明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她说:“…没哭。”
“真没事?”蒋寒衣追问。
“没事。”
“那你吃文昌鸡了没?”蒋寒衣忽然话锋一转。
弋戈愣了一秒:“…还没,今天就去吃。”
“那就行,一定要多吃点,味道绝了我跟你说!”蒋寒衣激动道。
“好。”弋戈笑了。
“那我继续遛狗啦?”蒋寒衣笑嘻嘻地问,不知怎么,弋戈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请示”的意味。
她觉得奇怪,但又没法说出来,于是“嗯”了声,挂断电话。
不知是不是昨晚弋维山跟王鹤玲说了什么,弋戈走出卧室看见他们俩已经坐在餐桌上,一派和谐地吃早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桌上有面包牛奶、豆浆油条,还有米线和拌面,甚至有两碟小炒菜和一个水果拼盘,可谓中西合璧、丰富异常。
弋维山大概真的是被昨晚她的话气到了,所以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反而是王鹤玲轻声说:“早餐,想吃什么自己拿。”
弋戈“嗯”了声,在她身边坐好,拿起一碗米线。
接下来的几天,弋维山仍忙着谈生意,王鹤玲每天都有自己的行程,瑜伽、SPA、美容、滑板冲浪和潜水……她送给弋戈一台单反,让她自己随便玩随便拍。因此弋戈除了面朝大海写作业,每天傍晚也会出去溜达溜达,骑着小电驴,吃了蒋寒衣强烈推荐的文昌鸡和各种奇奇怪怪的水果。
除夕夜,他们一家人过得也不算尴尬。因为弋维山不知从哪儿找来过年也不放假的摄影师,就在酒店里给他们拍了一套全家福。
有站在屏风前中式古朴的、有穿着西装和小洋装坐在沙发上的,也有海边的外景,拍了一整天。摄影师就住在他们隔壁房间,伴着春晚的背景音修了一晚上图,大年初一一早,他们又开始选照片。
弋维山问老婆和女儿的意见,王鹤玲喜欢那套穿旗袍的中式风,弋戈则中意海边的外景照。
弋戈看了眼中式照片里穿民国校服的自己,虽然和电视里纤细温婉的民国少女相去甚远,但也不算难看,反而意外地有股坚毅的英气。
于是她主动说:“那就中式这套吧,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弋维山愣了一下,点点头,难得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好,那爸爸回去让人订相框,就放客厅里。”
弋戈也笑:“好。”
大年初四,离开学还有四天,弋戈终于回到江城。“对比出真知”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她之前有多嫌弃江城,在海南待了半个月之后,现在居然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归心似箭”的心情。
机场外等着两辆车,一辆接弋维山和王鹤玲去工厂,另一辆送弋戈回家。
弋维山终于不再堆着为难的笑容向她解释爸爸妈妈为什么又要去出差,只是交代了句,就和王鹤玲一起坐上了车。
弋戈对此万分感激。她心情轻快地坐在车上,头一次认真欣赏江城市区的景色。车子过江的时候,她忽然起兴,给蒋寒衣发了条短信。
“我想银河和星星了。”
不出半分钟,信息回过来:“几点到?”
弋戈心里怦然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她回复:“还有二十分钟。”
蒋寒衣一骨碌从沙发上蹿起来,一手搂住星星,一手拿下挂在墙上的牵引绳,再把书包往背上一搭,“走,接人去!”
蒋胜男躺在沙发上敷面膜,听这动静,懒洋洋地睁开眼:“干嘛去?”
“我带狗去遛遛!”蒋寒衣说着,又兀自傻笑了一声,又说,“哦,可能还要去吃肯德基。”
肯德基出了个新春超值缤纷桶,这几天蒋寒衣来来回回把店门口那个广告牌看了好几遍,就等着弋戈回来一起去吃呢。
蒋胜男看着自家儿子这副春风荡漾的模样,笑了声,想到除夕那天晚上她风尘仆仆到家,被个庞然巨物吓了一跳,惊恐地问蒋寒衣领回来个什么玩意儿。蒋寒衣笑得一脸骚包,说这是他干儿子。
她想起那天见到的女孩儿,神秘一笑,给儿子比了个赞。
“儿子,你很不错。”她喟叹着夸赞道。
蒋寒衣不自在地撇开眼睛,“…什么,什么不错。”
“审美不错。”
脸皮厚比城墙的蒋寒衣破天荒地害羞起来,咕哝了句“不晓得你在说什么”,牵着狗抱着猫飞快地溜出了门。
车子停在她家院门口,弋戈刚一下车,毛绒绒的大家伙扑上来,一个劲儿地蹭着她的腿,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
弋戈笑着,艰难地挪动脚步,关了门。
蒋寒衣就站在车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她的行李箱拿下来了。星星坐在她的箱子顶部,高贵冷艳,用仅剩的那只独眼“睥睨众生”。弋戈走上前想摸摸猫头,却被她高贵的眼神喝退。她撇撇嘴对蒋寒衣说:“你女儿好像不太亲人。”
快两个月了,弋戈都没摸到她几回。
蒋寒衣耸耸肩,“没办法,她连我都不亲。”
星星大小姐每天在家的日常就是坐在鞋柜上、电视柜上、衣柜上、猫爬架上,总之就是一切高地,然后一脸不高兴地俯瞰这家里愚蠢的人类。她唯一亲和的时刻,就是和银河在一起的时候。挠头、打滚、舔毛毛,撒娇撒得判若两猫。
两人还是到中心花园坐下,看着银河躺平在地上任星星“蹂躏”,好脾气到连牙都不冲她呲一下。
“银河真的脾气太好了,长得这么大块头,平时连叫都不叫一下。”蒋寒衣说,“我喂他吃饼干,他都小口小口的怕咬到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