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凶猛——林不答【完结+番外】
时间:2024-05-28 17:15:53

  蒋寒衣忙点头:“问!”
  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才开口道:“早上,你三妈和那个……你不难过吗?”
  弋戈摇头,“不难过。”
  “…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蒋寒衣不解地追问。他把同样的情景代入到他自己身上,怎么也想不通弋戈为什么如此平静。事实上他甚至不用代入,他爸当年干的不就是这种事儿么?虽然他如今面上和蒋志强还算和气,可他小时候为此哭过鼻子撒过泼,现在长大了,也仍然觉得蒋志强不是个东西。
  弋戈也确实被问住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这应当是一件很值得生气或难过的事,可她确实没有。
  她想了想,问:“蒋寒衣,你觉得我三妈做错了吗?”
  蒋寒衣拧眉,他知道弋戈和三妈感情好,于是很保守地回答道:“如果没有误会,那她就是……呃,出轨了,对吧?出轨当然是错的。”
  弋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纠结,继续问道:“如果是和一个植物人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呢?十几年,所谓的‘丈夫’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她伺候的人,然后她现在有了新的感情,也叫出轨吗?”
  这回轮到蒋寒衣被问住了。
  “出轨”,这个词在此之前对他们来说只是邻居八卦中声音忽然变小的一部分、电视剧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和言情小说里频繁出现的重要情节。
  十几岁的高中生都喜欢不懂装懂,听过几桩情感纠纷、看过几部小说电视剧就对成年人这点纠缠复杂的感情见怪不怪,好像已经勘破世情。可这些说起来不太“正确”或“光彩”的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自己的家庭里,他们又没法不迷茫。
  弋戈见蒋寒衣答不上来,也并不执着于他的回答,而是很轻松地落下了自己的答案:“反正我觉得不算。”
  “我还挺为我三妈高兴的,”弋戈又想到今天陈春杏穿的红裙子,扬起嘴角笑了,“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三妈长得挺好看的,但她一直不打扮自己,也不爱笑。你不觉得她今天穿了裙子特别好看吗?”
  蒋寒衣仍旧没从这微妙的辨析题中理出一条思路,但听她这么说,倒也表示赞同,轻轻地“嗯”了声。
  “所以,你要替我三妈保密!”弋戈又强调道,“她肯定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事,所以我们就装作没看到!”说着她又有些惋惜,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要是她愿意让我知道的话,我还想去见见那个叔叔呢。”
  从小到大弋戈都对“人”缺乏好奇心,她宁愿坐在树下观察一整天的雀子也没兴趣知道每天上学路上都能碰见的那个小男生叫什么名字。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她想主动去了解一个陌生人,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做什么工作、多大年纪、对三妈好不好。
  蒋寒衣笑了,他说:“没关系,她以后肯定会让你见的。现在……估计是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吧,况且你还在高三,她肯定怕影响你学习。”
  弋戈点点头,“有道理,那我就等等吧。”
  *
  第二天,叶怀棠没来学校上课。
  “叶老师身体不太舒服,请了几天假,这节课先上数学哈!”讲台上,刘国庆简略地交代了一句,便从腋下夹着的书里掏出张试卷,“把前天布置的试卷拿出来,我们讲一下,先对答案。”
  有几个同学担心地“啊”了一声,小声地问着叶老师的情况。
  刘国庆似乎不太耐烦,简单地说了句“风寒”,便不再回应,催大家赶紧把试卷拿出来对答案。
  夏梨怔怔地望了眼窗外,刚刚一瞬间的心惊变成了如释重负,又很快变成担忧——叶老师生病了吗?风寒,很严重吗?都请假了,应该很严重吧?
  会和那天晚上她砸的那一下有关吗……
  她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刘国庆忍无可忍地点出她的名字,叫她站起来报大题答案。
  六道大题,总共十五个小问,她错了四个。解析几何那道题,她连椭圆方程都算错了,一塌糊涂。
  刘国庆的怒意写在脸上,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位,默默地埋下了头。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看了一眼弋戈——她把试卷垫在最底下,在刷一本新的习题,似乎全然没关注身边发生的事。
  夏梨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应当是不希望弋戈看到她的窘迫的,可当弋戈真的漠不关心的时候,她似乎并没有得到安慰。
  “坐下,好好听讲!”刘国庆最终也没当着全班人的面严厉斥责她,只是语气不虞,又点了弋戈起来,“弋戈,报你的答案!”
  弋戈被点了名,有点迷茫地抬头看了刘国庆一眼。身后蒋寒衣小声说了一句“椭圆大题”,她才反应过来,把压在最底下的试卷抽出来,不紧不慢报出自己的答案。
  毫不意外地,全对。
  夏梨麻木地随着全班人鼓起两秒敷衍的掌。
  世界毁灭吧,让我消失吧,就这一刻,求求你了。
  窗外北风呼啸,没人听见她的祈祷。
  叶怀棠请假的第三天,夏梨的手机短信发件箱攒了数十条没有回音的信息。
  起先她发去问候,关心叶老师的病情,企图从字里行间得出叶老师的病和她那天晚上的伤害并没有关系的结论,可叶老师没有回复。后来她发的都是学习上的问题,比如语文作业该怎么布置,先前交上去的试卷要不要发回来让同学们自己对答案,但叶老师还是没有回复。
  夏梨坐不住了。
  她不受控制地设想,如果叶老师真的生了她的气,如果叶老师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她倾注独一无二的赏识和关注……
  绝对不行。
  她太需要这些了。风光的掌声、露骨的赏识,还有那些隐秘的懂得,失去了这些,她要如何继续坚持下去呢?
  鼻子冻得通红,手脚和大脑一样失去知觉,夏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在了教师宿舍楼下。
  她只知道叶老师住在这一栋,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层、哪一户。手机仍然安静,她发了好几条短信,告诉叶老师她在他家楼下,他都没有回复。
  她低头反复检查自己每一条短信的措辞,怎么也看不出到底错在哪里。大拇指在绿色拨号键上徘徊,纤细秀丽的少女站在一片萧索的冬色里,像落在一幅拙劣寡淡的泼墨画上、被墨水粘住的蝴蝶。
  *
  叶怀棠前两天晚上找了个清吧独自喝闷酒,回家的路上着了凉,加上为夏梨的事烦心,更不想赔笑脸面对一班冒傻气的中二少年,干脆请了病假——当然,他更希望这一次生病和缺席能让夏梨产生一些愧疚感。
  愧疚感是最好的控制器,愧疚感像神明一样帮助他获得少女的臣服。
  他在家读书,闲闲地翻张爱玲的《色戒》,冶艳的文字一行行跃进他的眼睛,他心里想的却是夏梨。
  明明喜欢张爱玲,却不好意思看《色戒》的女孩子。翻开没两页就脸颊通红,忍不住要捂眼睛的女孩子。
  那时候叶怀棠面上宽和一笑,心里却早把她的手捆住绑在床上,骑在她身上抬手狠狠扇了她好几个耳光。你知不知道,你不好意思捂眼睛的样子比王佳芝的旗袍更色情。天生的婊子。
  小说第二天就翻到结尾,叶怀棠猜想夏梨该来了。于是他把书收起来,茶几上换上老舍的《骆驼祥子》。
  “屋里灭了灯。天上很黑。
  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滑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
  ……
  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
  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叶怀棠不喜欢老舍,更不喜欢《骆驼祥子》这样的故事,光女主角的名字就够他反胃。但他还是用钢笔把这段话划了线,再夹进一张银杏叶的书签。
  夏梨看《色戒》会脸红,看这段想必只会懵懂。叶怀棠想象她的眼睛因懵懂而蒙在一层雾,嘴巴会微微张开,那代表问询。而他知道问询即是邀请。
  他期待着。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先来的不是夏梨。
  房门被猛烈地敲击,叶怀棠心头一紧,这绝不是夏梨。他从猫眼里望出去,脸色登时煞白,脑海中一阵眩晕,双腿无力,撑着墙才勉强站稳。
  门外,站着四个月前分明被他送进了疗养院的妻子,还有那个,两年前被他从天台上“劝”回来的女学生。
第55章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提前谈个恋爱?”
  惨白的天阴沉沉地压在头顶,像一堵掉漆多次后又被反复粉刷的旧墙。地面上是灰突突的,连硕果仅存的几片叶子的绿里都透着灰。每天早晨冬风从后操场的方向刮来,流窜在几栋教学楼之间,再在前广场处汇聚成一股更为强劲的力量,为每个昏昏欲睡的学生送去一天里的第一声问候:“给你头拧掉!”
  早操时几个女生把手缩进袖子里,有气无力地糊弄着摆动作,像没充上发条的木偶。刘国庆看见,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班上的,唾沫带口气,赐给她们一通红油牛肉味的教训。
  刘国庆最近脾气很大,连弋戈这样迟钝的人都发现了。
  “能不大么,你看哪届尖子班连着换两次语文老师的?这还是高三。”范阳用一摞书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幸灾乐祸地说,仿佛高三临阵换帅这事儿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蒋寒衣拿笔划着阅读理解里的关键句,留着一耳朵听,嗤声笑道:“你还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叶老师不是你老师啊?你不是一向挺喜欢他的?”
  “反正换不换我语文也就考那点分啊,不如多刷两套理综卷子。”一轮复习临近尾声,高考的紧迫感一天强过一天,连范阳这么吊儿郎当的主都开始自觉刷题了。他笔不停,嘴也不停地道,“再说了,我觉得叶帅也就是刚来的时候瞧着新鲜,接触久了,也没那么稀罕了,我又不像她们那群女的那么花痴。”
  “那可真看不出来,你不是每次都上赶着当狗腿么。”
  “屁!”范阳撂下笔,移过去一张草稿纸,“这题我到底错哪儿了啊?怎么算都不对,快点给我看看!”
  “等会儿,我这做阅读呢。”蒋寒衣一抬肘把人往回赶。
  “你教不教?不教我去问一哥!”范阳说着就要去戳前排弋戈的背,蒋寒衣忙把人抓回来,警告道,“你敢去烦她我阉了你!”
  范阳得意地耸耸肩,弋戈这两天忙着准备校长实名推荐的报名材料,蒋寒衣生怕范阳去烦她,紧张得要命。范阳只要一使出这招,蒋寒衣就什么都照干。他吸了吸鼻子,耀武扬威地催促道:“赶紧讲!给爷讲清楚啊,不满意爷要去告状的!”
  蒋寒衣忍着想撕了他的心,从画电路图开始,一步一步地讲解起来。
  正是十二月,气温一天低过一天。而比气温还低的,是整个班的气氛——这也是刘国庆脾气变差的主要原因,之一。
  上个月叶怀棠忽然因为家事和老校长请假,正处关键时期的尖子班就这么没了语文老师,刘国庆不得不从文科班借调一位和大家都不熟悉的老师过来,这是其一。其二,最近两次月考,被他寄予厚望的弋戈和夏梨都发挥不佳。弋戈还好,堪堪守住第一,可是被次优班的姚子奇追得很紧,人家还是在拿了奥赛一等奖、落了两个月正课之后拨冗考了个第二;夏梨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生了场大病,回来刚好参加月考,直接跌到年级五十开外,吓得刘国庆连思想工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其三,则是这该死的流感,一个班接连病倒了六个,加上老师变动、成绩打击,整个班都死气沉沉的,毫无活力。
  原本 P 大校长实名推荐制的名额算是件喜事,可上周正式文件下来,刘国庆又是一阵头疼——去年和前年树人都有 3 个名额,理科班两个、文科班一个。他原本算得好好的,一个给夏梨、一个给高杨,弋戈嘛,他相信她的状态,打算留着冲状元。结果,今年名额缩紧,树人只分到两个,文理尖子班各一个,这就让刘国庆发愁了。
  该给谁,夏梨还是高杨?如果按过去两年多的成绩综排,肯定该给夏梨,可她最近的表现实在令人担心,刘国庆恐怕她连面试都过不了。可如果直接给高杨,又显得偏颇,没法给全班同学交代。更何况,高杨的状态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这两次考试他都在年级第五六名徘徊。
  刘国庆一个头两个大,本就不可观的发量更加岌岌可危,来回斟酌了一个礼拜,稳妥起见,最终他还是把弋戈的名字报了给了学校——目前,也只有弋戈能让他相信这个名额不会被浪费了。
  校长实名推荐制听起来“一劳永逸”,只要被校长推荐后就能免去笔试直接进去面试,面试通过后,高考分数超过一本线就即可被 P 大录取。但事实上,这道程序漫长繁琐,从提交报名材料开始就是一场耗时耗力的硬仗。
  弋戈从小在桃舟长大,除了每学期进货似的拿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和几张高分试卷,几乎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社会实践、综合比赛。桃舟的学校不兴这些玩意儿,分数是唯一的硬通货。但自主招生又最讲究“综合素质”,没办法,她把自己过去十一年的学生生涯从里到外扒得渣也不剩,勉强淘出了两张证书。
  一张是小学时候参加桃舟市数学竞赛,她被老师推荐参加,拿了特等奖;另一张是市里的“蒲公英杯”成语大赛,她都记不清是小学还是初中的时候,只记得那是周末,三妈照例带她去市区逛街,刚好碰到商场里比赛招募,奖品是十二袋旺旺大礼包和一套阿加莎全集,她没禁住诱惑,再加上三妈殷切的鼓励,就那么上台了。
  除此之外,弋戈还得写申请书,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但又情感充沛地证明自己是个“综合素质全面、学科成绩突出、志向远大、具备发展潜能、社会责任感强”的优秀青年。
  为了这,作文苦手弋戈已经郁闷了好几天了。
  临时被调来的语文老师是文科班的班主任,对他们班不太上心,每回都是上完课就走,弋戈就没好意思拿自己挤出来的那两张纸去给人添堵。初稿写完后她只给刘国庆看过一回,对方的抬头纹快皱到天灵盖上去了,捏着眉心表示:“再改改,这样肯定不行。”
  没办法,弋戈只好回家继续挤牙膏。
  Word 文档里的所有标点都被她逐一排查,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就这么磨了一个多小时的洋工,弋戈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文档左下角的字数岿然不变,弋戈盯着不断跳动的光标却快吐了。
  正好这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
  她“腾”地起身往窗外一看,果然是蒋寒衣,还有窝在他怀里的星星。
  弋戈如蒙大赦,果断地关了电脑,没搭理弋维山的殷切关怀,跑到院子里把银河牵上就出了门。
  “真麻烦……早知道就不要这破名额了。”弋戈坐在中心花园的长凳上,两条长腿伸开,两手反撑着凳子,身体后仰,望着浓重如墨的夜空,久违地感到放松,叹了声,呵出一团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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