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银河在桌边晃悠,王鹤玲其实有些害怕,但她极力忽略,语气轻快地说。
弋戈中午只吃了两片吐司应付,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肚,拿起筷子后先夹了只葱油鸡腿,碗里也被弋维山和王鹤玲夹来的各种排骨鱼虾堆成了小山,把银河馋得直流口水。
吃了几口弋戈忽然发现,这九道菜里,有五道都是陈春杏的拿手菜,干豆角烧排骨、油面筋塞肉、蚂蚁上树、剁椒鱼头和油焖大虾,即使在桃舟时她也很难一次性全部吃到,而且味道也毫不逊色。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看了弋维山一眼,他正在给王鹤玲夹菜,并自得地嘚吧着虽然很久没做但他的厨艺丝毫没有退步云云。转念一想,弋维山和三妈都是在桃舟长大的,拿手菜差不多也很正常,于是她并没深究,把菜和米饭吃完,又接过了王鹤玲切好递来的苹果派。
饭后弋戈主动揽了洗碗的活,银河趴在厨房陪她。她一边刷碗一边想着,弋维山刚刚在饭桌上都没提到三伯,那么三妈今晚会在哪过年呢?和陈叔叔一起吗,还是在医院照顾三伯?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对三伯感到些许的愧疚,她似乎太顺理成章地支持三妈了,甚至一直没想起过三伯。现在想到他有可能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度过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心里才产生一丝同情和愧疚。虽然这愧疚很快又被淹没了——三妈已经伺候他十几年了,够了。再说了,植物人也没意识,过不过年区别不大。
弋维山全程陪伴家人吃完一顿年夜饭也不容易,刚下桌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好好的书房不去,非要站在冷飕飕的阳台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还时不时隔着玻璃门冲弋戈露出一个慈祥而诡异的微笑。王鹤玲一向不爱搭理这些客套的年节问候,因此弋戈只看见她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而王女士本人看也懒得看一眼,撑着脑袋边听相声边用按摩锤敲打着自己的小腿。
弋戈见这情形,毫无心理负担地和银河一起溜上了楼,拿出手机打算给陈春杏和陈思友拜年。
她先拨的是三妈的电话,响了十几秒,没人接。
弋戈纳闷了一会儿,心想这说明三妈在陈叔叔家?可能在忙,于是她又拨通了小外公的号码。
电话刚拨通就被接起,弋戈有些心酸。小外公一个人在桃舟,肯定是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的。
“外公新年好!”弋戈亮着嗓子笑道。
陈思友电话那头哼了声:“老头子耳朵都要被你叫聋来。”
弋戈笑了声,知道老头这是口是心非,其实她声音越大他越高兴的。
“今年又不回来过年,外公的红包你又领不到了咯!”陈思友语气里满不在乎,但听起来却酸酸的。
“别,您给我留着嘛,我明天就搭车去看您!”弋戈发觉自己对于撒娇这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脸皮也不知为何日渐变厚,“而且去年也不怪我,是我爸突然说要去海南玩的,您要骂骂他!”
“我骂了他十几年了,他改了么?!”
弋戈笑笑,“不过他今天晚上做菜了呢,九个菜,还都挺好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没到十岁就站板凳上做饭了,能不好吃么。”陈思友说这话时语气柔和了许多,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他也就做菜这点本事没丢,其他的,忘本忘得一干二净!”
弋戈嘻嘻笑着,没反驳也没煽风点火。她陪小外公聊了快一个小时,又让银河冲着手机叫了两声算是也给外公拜过年,才挂断电话,说要给三妈打。
“我刚刚打她没接,可能是做饭去了,我现在试试。”她笑说。
陈思友那边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弋戈还以为是他挂了电话,“喂,外公?”
“在呢。你这个……新的一年,记得休息好,那个什么自主招生的,可以认真准备,但不要苛求,我孙女嘛,就是没有加分那也一样是清华北大的料!”陈思友语气稳健地叮嘱道。
“知道啦。您也要注意身体哦,我六月份就拿录取通知书给你看~”弋戈笑着挂了电话。
弋戈又拨了一次陈春杏的电话,笑容还挂在脸上,却听见电话里传来机械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的心忽然往下坠了一下,不祥的预感瞬间淹没了这一晚上心里积攒的暖意,排山倒海而来。
无措感像电流一样袭击全身,她慌乱地摸了摸银河的背毛,自言自语地说:“走吧,下楼过年去。”
她有些迷迷楞楞地跑下楼,被王鹤玲探询的眼光一扫,又强行镇定下来。王鹤玲还在看电视,弋维山还在阳台上讲电话,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弋戈坐到沙发上,看了几分钟小品,看着电视里郝建掉了拖鞋,笑出声来,又不甚自然地瞟了王鹤玲一眼,想同她搭话,可对方刷着手机,似乎没注意到电视里的热闹。
弋戈心里仍然不安,看着没动静的手机,有些坐不住了。
“看看这件羽绒服,喜欢么?挑个颜色。”王鹤玲忽然把手机递过来,“这个黄色挺不错的,你皮肤白,穿得起。小姑娘嘛,多试试亮丽些的衣服也好。”
弋戈看了眼屏幕,是件工装风的鹅绒羽绒服,有黑、白、冰裂纹和姜黄四种颜色。这一年来王鹤玲给她买了不少衣服,尺码再没错过,且都挑的是黑白灰的素色,大概是去年在海边弋戈的话太刺耳,她不得不记得清楚。
这倒是她第一次,又建议弋戈穿得“亮丽”、“小姑娘”些。
弋戈把手机递回去,笑道:“我也觉得这个黄色的最好看。”
王鹤玲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也露出笑来,“那我让她留着了。”
弋戈点点头,低头的瞬间忽然扫到图片退出后那聊天框里对方输入的价钱,9999。饶是知道王鹤玲一贯奢侈,但花一万块买件羽绒服?她还是觉得过了,她的衣服一向穿不长久的,不是蹿个子就是划破了蹭坏了。
她怕自己看错,问了句:“这个羽绒服多少钱啊?”
王鹤玲笑着看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回答,笑道:“小孩子别操心这个了,你爹妈还缺养活你这点钱?”
“……”
弋戈:“谢谢妈。”
正好弋维山打完电话进屋来,冷得直跺脚,弋戈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去,不算迂回地“关心”道:“爸,今天三伯也是在医院过年吗?”
弋维山愣了一下,回答:“是啊,你三伯那个情况,也不方便挪出医院了。放心,病房里有护士组织除夕活动的。”
“那就好。”弋戈敷衍地应了一句,又问,“……那三妈呢?也在医院陪三伯过年吗?”
王鹤玲滑着手机屏幕的手一顿,与弋维山交换了个眼神。
该说了。
弋维山干笑两声,坐到妻子和女儿中间,拍了拍弋戈的膝盖,温声道:“小戈,有件事呢,爸爸一直没和你说。”
弋戈心里“咯噔”一声,那潜藏了一夜的不安彻底爆发,她脸色一僵,问得急促,“什么事?”
弋维山被她的语气吓着,斟酌了一下才说,“你应该不知道吧?其实,你三伯和三妈,是早就离婚了的。”
弋戈诧异:“早就……多早?”
“你出生不久后。”这当然不是实话,陈春杏和弋维金当时只是签了离婚协议而已,可还没领离婚证弋维金就出了事。若不是陈春杏上次主动说出来,谁也不会知道。但弋维山与王鹤玲商量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决定以这个版本告诉弋戈。
“那她为什么……”弋戈有些理不清这故事了。如果早就离了婚,陈春杏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过这十几年的辛苦日子?
“因为爸爸拜托她照顾你。”弋维山说。
弋戈怔了。是啊,还能是因为什么?可她听到回答的一瞬间就在抗拒这个答案,她是在三妈身边长大的,是三妈把她养大的,怎么能说……是因为弋维山的“拜托”呢?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三妈现在在哪里?”
弋维山笑得很谨慎,嘴角每上扬一个弧度都在观察弋戈的反应,他尽量把这话说得温馨平常,哪怕他心底认为这是不堪的背德。“她碰到自己的爱人,已经结婚、跟他回老家了。”
“…老家?在哪?”弋戈心里的石头彻底从悬崖边掉下去了。
“好像是丰城?还是哪的,我也不清楚。”弋维山作势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她也没说。”
弋戈捋了捋脑子里的信息,拼命保持冷静,又问:“是因为过年吗?刚结婚,所以过年的时候要回老家?过完年就回来的吧?”
弋维山看着她急切的目光,既是心痛又充满不忍,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她这无望的问题,而是抓着弋戈的手,沉声道:“爸爸知道,你跟三妈感情深。但是小戈,你要明白,我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三妈她再用心、对你再好,都不可能像爸爸妈妈一样爱你,也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三妈暂时照顾你,是因为你是爸爸的女儿,是爸爸这样拜托她的,你明白吗?”
弋维山感觉到女儿的手的僵硬,也看到她眼里的情绪从无助、悲痛,渐渐变为冷漠和愤怒。
弋戈看着弋维山,又或者变成了瞪。银河好像觉察到她的愤怒,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弋戈腿边,渐渐弓起了背,警惕地盯着弋维山。
弋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挣开爸爸的手,攥着手机,带着银河独自上了楼。
第65章 .她在这小小王国里加冕登基,严防死守
弋戈一回房间就又拨了电话,撂门的声音把银河都吓了一跳。
还是关机。
弋戈渐渐反应过来。这一晚上的异样、惴惴不安、不祥的预感,像她心底有个雪球,越滚越大,终于被推到悬崖边,又猛地砸在冰面上。
落实了,也砸得她生疼。
银河不知小主人为什么忽然发脾气,明明十几分钟前还好好的。他凑到弋戈腿边讨好地蹭了蹭,又坐下,咧嘴笑开来,露出长着巨大胎记的舌头。
他舌头上的胎记已经变得很淡了。
她伸过去的手就这么顿在空中,脑袋里忽的想起她七岁那年把银河抱回家,陈春杏见到第一眼便惊叫起来——“天哦,别的狗是舌头上长胎记,他是胎记上长了条舌头!”
记忆的细枝末节隐身了这许多年,此刻却无比清晰地重现在她脑海里。弋戈莫名地敏锐起来,回溯到十年前的那一天,想起来,陈春杏见到银河的第一眼,很为难地皱了皱眉。
原来,她并不欢迎银河的。
弋戈鼻子一酸,看着银河讨好的笑,再也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她像个孤勇的士兵一样给自己划了一小块领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王国。她在这小小王国里加冕登基,严防死守,只有银河和陈春杏是她特许进入的国民。
现在才知道,她从未有过一寸领土,也不是什么狗屁国王。她就是个多余的质子,被发配到边疆,陈春杏并不是她孤独王国里唯一的亲人,而是老国王派来盯着她的使者。
弋戈终于明白,原来她画地为牢为自己摇旗呐喊的这些年,她在日记本里写着“要好好念书报答三妈”的少年岁月,在陈春杏眼里也许不过是她笑着和陈进说的那一句——“如果是我自己的亲女儿”。
对她来说,自己始终不是亲女儿。
弋戈小时候看新闻栏目里的留守儿童,被悲情的背景音乐一渲染,也不可避免地矫情过几回,心说自己没有妈妈,妈妈不要她。
可她其实从来没真的这么想过,王鹤玲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美丽身影,是一个很嫌弃桃舟路难走的挑剔女人。她有三妈。
现在她确切地知道,自己没有妈妈了。
原来真的没有了妈妈,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情。
弋戈哭了很久,从嚎啕变为啜泣,银河急得一直伸出爪子扒她的背,后来也没了力气。房间门口传来过踱步声、敲门声,和弋维山欲言又止的担心问询,弋戈都没有回答。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弋戈猛地把缺氧的脑袋从枕头里抬起来,滑开一看,是陈春杏的短信。
“小戈,三妈刚刚在做饭,没接到你的电话。太晚了,就不打扰你了,新年快乐。
你是三妈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三妈祝你高考顺利,前程似锦。”
短短两行字,扫一眼便看完。
银河见她似乎终于安静下来,又使劲站起来了一回,两只爪子扒在她身上,好像要制止她再倒下去一样。
弋戈红着眼睛冲他笑了一下,轻轻起身陪他坐在了地上。银河立马反应过来,贴着墙配合地一躺,弋戈笑了一笑,躺下来把头靠在他软乎乎的肚皮边。小时候每次不高兴了,她都会这样,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房间里的地暖不强,她躺在地板上仍然觉得冷。眼睛很疼。弋戈盯着天花板,祈祷着这一次也像小时候一样,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
弋戈是在凌晨两点半被冷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紧紧抱着银河,揉眼睛的时候又发觉,脸上烫得吓人。
她起身的时候脚步飘忽,意识还算清醒,走到卫生间拿了体温计夹到腋下,量好后却看不准到底是 38 度 8 还是 39 度 8,眼前总有重影。
总之是烧得不低。
家里静悄悄的,想来弋维山和王鹤玲应该早就睡了。弋戈没力气理智思考,几乎只是依照直觉,背上书包,慢悠悠地下了楼,把银河牵到院子里安顿好,自己出了门。
她想,她应该去趟医院。
小区里有股淡淡的硝烟味,江城前几年开始禁止除夕夜燃放烟花爆竹,但管得不严,小孩子们玩玩仙女棒和小型烟花之类的没人管。
这个点,连路灯都灰暗,弋戈越走越觉得冷,两手缩在羽绒服口袋里,明明走在平地上却感觉自己一脚深一脚浅,踩不到实处。
累得眼皮快要睁不开的时候,前方忽然驶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把弋戈晃得睁不开眼。
她登时清醒了,却仍然没有力气,勉强掀起眼帘。
那车主倒是很有素质的样子,见晃到了人,连忙换成了近光灯,车速也放缓,慢慢地驶过来。
“这么晚还有人……”蒋胜男打着哈欠嘀咕了句,她还以为全江城只有她这么一个倒霉蛋开会开到大年三十下午六点还碰上飞机延误一直搞到过了零点才落地,正在心里苦恼怎么安慰儿子,眼神一扫,忽然觉得路边这人有点眼熟。
“…弋、戈?”她猛地踩了脚刹车,迟疑了一下想起这女孩子的名字。
对的,就是那个女孩子。
蒋胜男对弋戈有印象,一是因为那次被叫家长,这小姑娘的发言实在叫人很难忘;二是因为曾在他们家暂住了几天的那条狗,和她儿子总是不自觉从嘴里蹦出来的那个名字。
可蒋胜男上回见她,还觉得这姑娘长得人高马大,很是健康的样子;现在不知是不是夜里光线的原因,她看起来怎么这么瘦弱,站都站不直了似的?
弋戈好像听见有人叫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有辆车停在自己身边,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有些面熟的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