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要走的,但绕到小路上,崔岫云突然觉得不安,还是独自一人从后门进了东宫。
房间里寂静,甚至灭了烛火。她蹑手蹑脚推开发出吱呀声的门,借助着手中莲灯的微弱光束找寻着人。
“殿下?”她唤了好几声,都不见应答,正泄了气要转身时,身后一个重物忽然压到了她背上。
她压抑着喊叫的冲动,将灯笼随手挂在桌上,转身扶住无力倒在她身上的人。
他已经晕过去了。
留下的雄黄酒壶,崔岫云闻了闻,味道不太对,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
“殿下。”她哑着嗓子,蹲在床边唤了一声,松烟墨般的长眉只是轻蹙着,没有任何应答她的意思,睡得沉也不显得太难受。
她站起身打了盆凉水,给他擦拭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看着他呼吸平稳绵长起来,脉搏也平缓得多。
应当只是迷昏人的药,她松了口气。
安顿好后,她坐在床边摩挲着他的脸颊,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会那么急着推开她。她扣住他的手,抚过他的眉眼,说着“殿下安心”。
第7章 心乱
赵钦明醒来的时候,不过三更天的样子。
他看到了趴在桌边睡着的女子,才一动身,就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一幕。
被人注视太久,就算自己意识不到,都会莫名心虚。
崔岫云就是这么醒过来的。
“殿下醒了。”她声音轻软,浅浅笑着。
他端坐在那儿,瞟她两眼,一直不说话,昏黄烛光下,崔岫云看到他耳尖有些泛红。
“你做什么了?”他冷声问。
她仍旧趴在桌上:“殿下觉得,能是什么呢?”
“你!”
他有怒气,却只能撞上她的笑,她故意凑近:“殿下放心,臣没有冒犯尊体,不过是殿下晕过去了,臣搭了把手。”
“料你也不敢。”
他才定了定心,却被她轻捏住下巴,她长睫微动凑都面前,含笑说:“臣是有心无胆,而且臣不喜欢让殿下不高兴,所以一定要殿下神智清明,心甘情愿的时候,才会冒犯殿下。”
赵钦明在想着这个女人到底在发什么疯,皱眉问:“你有什么心?”
“殿下不知吗?”她歪头笑,“臣觊觎殿下之心,已久。”
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潭水,他握住她的手说:“我怎么觉得,你只长了一颗反心。”
“觊觎殿下,是以下犯上,的确是一颗反心,”她装着糊涂,看着自己的手腕。
他刹那松了手,神情尴尬起来,却又伸手捏住她耳朵,他道:“狐狸尾巴藏好,这么能装,耳朵别红。”
没意思。她撇嘴松了手。
“这回多谢你,姜笙告诉我了。”他重新给她的灯笼换了蜡烛,要送她走。
她提着灯笼站在门前,正要迈步又转身过来唤“殿下”。
“臣方才所说,”灯笼烛光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柔和妩媚,她最后靠在他肩边,极尽真诚,“句句属实。”
被他搂着腰从窗户上抱下来压在墙边的时候,崔岫云有半刻慌乱,尤其是她看着那双寒潭眸子,越发靠近她。
在他要吻上来的时候,她撇开了脸,躲开了他的亲近。
呼吸交错间听他笑:“句句属实,你躲什么?”
“因为殿下眼里,无情无爱,”她重新面对他,莞尔一笑,“臣要的,不是这样的东西。”
晚上做梦时,崔岫云不太安稳。
她知道赵钦明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只会当她在挑衅和隐藏意图。
可她是当真的。
她本以为这晚上她能有个安生的梦,没成想脑子里都是那句。
你只长了一颗反心。
有一件事,她从不敢问赵钦明。
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一年,她根本不是去为父母伸冤的。
因为她根本无冤可诉。
入宫为奴时,一个月,她的小侄女就病倒了,她是在求救无门之下,想到了赵钦明。
她不太确信这个人会帮她,但她已经没别的办法了。
她打听到每日太子是什么时候要去见皇帝,晕倒,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靠近,才假装的。
为奴的日子实在太难过,她不想每日饥肠辘辘,甚至吃发霉变酸的东西,哪怕打翻了木盆,都会被抓住连打好几棍子。
她是亲眼看着苏协写下那封,让赵钦明好好照顾她的书信的,所以她必须去提醒赵钦明。
倚仗他而活,是当时的她唯一的出路。
邱邱早上醒来的时候,就看崔岫云趴在窗前,目光沉沉。
“姑姑……你怎么了?”邱邱有些胆怯。
她转头温和道:“吓到你了?”
邱邱摇头:“姑姑已经是我跟过脾气最好的人了,是在想什么吗?”
“在想,我的心上人。”她笑。
她这类女官,非宫女出身,是可以婚嫁的,这话说出来也不怪。
“可姑姑看起来很忧愁。”
“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恐怕很厌烦我。”
邱邱摇头:“怎么会,姑姑温柔可亲,怎会有人厌烦。”
“你看,人人都喜欢温柔可亲的。”崔岫云哀叹一声,
可她偏偏不是这样。
而她也明知,赵钦明不喜欢她这副逞强挑衅,算计逢迎的性子。
云家跟苏协,曾经谈论过赵钦明的婚事。苏协承诺过,会择一个云氏女,做赵钦明的妻子。他让赵钦明选,云袖袖还记得,赵钦明只凭一面之缘,就选了她的一个堂姐。
温柔可亲,也是当年赵钦明形容她那堂姐的。
她真是烦透了这四个字。
“那我是何样?”那时,她抓着赵钦明问。
“心眼儿太多,睚眦必报。”他语气淡淡,不懂她在纠结什么。
邱邱伸了个懒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姑姑喜欢的那个人,知道您的心意吗?”
崔岫云把她拉出被窝,催促她去梳洗,给她梳头的时候轻声说:“记好了,千万别让心悦之人,知道你到底几分真心。”
邱邱迷迷糊糊应:“为什么?”
“因为情意是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你若让他知道了你甘心情愿为他赴汤蹈火,碰上个心冷的,有一日真的会让你为他剖肝挖心。”
她说得一字一顿,不小心扯疼了邱邱的头发。
到下朝的时候,在前朝参政的女史慌忙就跑到尚宫局来,茶都没喝一口,便着急说:“出事了。”
前日京郊行宫拆建,动工的时候,有工匠在地底,发现了一尊刻着生辰的木头人像。
是巫蛊之术。
“更要紧的是,那木头人像上刻的,不是陛下,是东宫那位。工部去查,那宫宇上一次翻修便是在去年八月,是太子被废之前。”女史接着说。
众女官惊愕时,崔岫云摸着自己的指甲,嘴角扬起一抹笑。
赵钦明当年打人,被人说是失心疯。有这木偶,岂不是说明,他不是失心疯,是被人用巫蛊之术扰得失了心智。
这事情闹得满朝震动,工部更是战战兢兢,先以办事不力为名裁撤了些许官员,以平皇帝之怒。而后人仰马翻之间,道出了一个蹊跷说法,一个宫人曾被太子训斥,心怀不满,而祖上又是行巫之人,故而有了此举动。
那宫人从被查出来到被处罚,不过两日的时间,谁都那是被推出来挡祸的。
崔岫云还想不明白谁这么着急推人出来,听到萧贵妃又称病,这几日不出来见人后,她才从老宫人的言语里打听出一件事。
萧贵妃自生下瑾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太医院是不中用了,就每年求佛问道,道士尼姑,不知道请了多少了,这宫中最好此道者,便有她。
工部查的那几天,就知道是萧家的人去年负责了行宫的修缮事,只要想,这个事情一定能落在萧贵妃头上。
“由此来看,此时称病避祸,有人担责,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众女官聚在一处喝茶的时候,尚宫云里雾里提点了这一句,让底下的人往后还是安心办事。
崔岫云想着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可她想就此为止,就真就此为止,也是怪事。”
“你说什么?”尚宫瞥她一眼。
她敛眸:“臣只是,多谢尚宫提点。”
第8章 变故
都说前朝已经有了复立的风声,后宫还是一片宁静,只是每日尚宫局给东宫的供奉,又多了起来。
崔岫云没想到,萧贵妃会在这个时候找上她。
“本宫,要你做件事。”萧贵妃倚在榻上,揉着额心。
“愿听娘娘差遣。”她道。
入仕时,崔父就告诫过她,她注定是要成为江南世家的党羽的。
躲不过,就照做。
离开萧贵妃寝殿的时候,崔岫云又撞见了瑾王,但瑾王今日,显得十分暴躁。
“滚开!把那匹畜生给我杀了去!”瑾王甩开来扶他的内侍,疾步朝着殿内去。
门外宫人议论:“这是怎么了?”
跟在瑾王身边的内侍擦汗说:“是飞雾,殿下非得去骑那匹马,被摔下来了。”
飞雾。
崔岫云陡然抬眼。
晚上到马厩的时候,四下除了喂马的马夫,不再有别人,对于崔岫云的到来,年老的马夫也不曾过问。
她那年离开的时候,飞雾还小,如今健壮更甚。她轻抚着飞雾的头,梳理着它的鬃毛。
“白日里,这马摔了瑾王?”崔岫云问。
马夫答:“正是,这马是废太子的,从前绝不让人碰。自从太子被废后,瑾王殿下总是想骑,但这马认主,回回都把他摔下来。我喂了这马许久,它才肯让我亲近,它倒是不抵触姑娘。”
这马,是北方的贡品,是她在这御园里亲自驯服了,送给赵钦明的,当然认主。
疾驰之后,唯留雾一般的残影,飞雾这个名字,是她取的。
“还认得我啊。”她柔声抚着马头。
马夫见她温柔替飞雾擦洗着,上前说:“这马在战场上许多年,据说曾救过那位废太子许多次,所以废太子对它也极好。奴才愚钝,养了一辈子的马,没见过这么野的种被驯服得这样服帖的,便曾问过是哪路高人驯服的。”
“废太子答你了?”她问。
马夫点头:“当时他说,是一名女子驯服的。我便道,这女子要么是欠殿下救命之恩,要么是倾慕之际,才会拼上一条命驯这样的马相送。”
崔岫云愣了愣,笑问:“他如何答。”
“他未答。”
听着马夫讲起,从前赵钦明对飞雾如何如何上心,听得崔岫云牙一阵紧一阵松的。马夫走后,她就盯着飞雾的眼睛抱怨:“他对你好,就不给我好脸。”
飞雾摆了摆头,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总得让他知道别人的用处,他才会心甘情愿。”崔岫云抱着飞雾的头,喃喃着。
夜里,姜笙在宫中值守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崔岫云。
二人并肩而走,深夜宫中萧索,姜笙多瞥了她几眼,问:“姑姑与殿下,为何相识?”
“不太相识。”崔岫云淡笑着说这话。
“那姑姑之前为何要相助?”
“因为殿下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姜笙不解:“何物?”
崔岫云想要的太多了,却只能答:“无非是高官厚禄,锦绣前程。”
“这件事,任何一个皇子,或许都能给姑姑。”
可崔岫云要的东西里,就有赵钦明,这还真是没人给得起。
临分别时,她对姜笙说:“将军,告诉殿下,我给他排了一场戏,让他,别演砸了。”
姜笙不明白,她也不解释。
这几日东宫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姜笙进东宫就要颇费一些功夫。
但她不得不去告诉赵钦明一个消息。
“事情本来顺利,但昨日宫中的尚宫局突然清查起,有人将皇后殿中的先皇后遗物偷到外面倒卖一事。追缴赃物时,发现大多数东西流向了苏家。”
赵钦明皱眉:“什么?”
“苏家人在府中,修建了一个跟皇后殿一模一样陈设的房间。此次盘问才得知,这些年他们买下宫中流出的物件,在府中摆设,日日在房门前叩拜,以希冀家中,再有一个如庄献皇后般的人出现,以护佑家族。”姜笙为难说道。
自他舅舅走后,苏家群龙无首,庸人辈出。赵钦明低声骂了句“蠢货”,也深知这种蠢货行径在这个关头被发现,绝不是巧合。
一定是这群人早就被江南贵族盯上了,只盼着合适的时机了。
皇帝本来介怀苏协叛国嫌疑一事,这行径,无疑是让皇帝对苏家厌弃更深,也厌弃他这个苏家的血脉。
“还有,崔司正叫臣给殿下带个消息,”姜笙忽而提起,见赵钦明微怔接着说,“她说,她给殿下安排了一出好戏,让您别演砸了。”
赵钦明默了片刻问:“清查宫中财物的事,是她做的?”
“司正一职,本就是负责这类事务,不过臣想,崔司正前次帮您,这回也不该害殿下的,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姜笙答。
全宫都知道崔岫云这个职位是萧贵妃帮衬着取得的,这里面自然是崔岫云和萧贵妃之间的图谋。
“她不是想害我,她是想,”赵钦明闭上眼觉得头疼,怅然说,“要挟我。”
她从来都是这个性子,不会倚靠着谁的信任和爱恋而活,她会证明自己的用处,绑住她想要绑住的人,如此才可共进退。
当年在宫中为奴时,北方贡马,无人可驯,其实是个烫手山芋,不驯服实在是颜面扫地。这马被萧贵妃三言两语挑拨着扔给了赵钦明,朝中上下都等着太子屈服于一匹烈马。
她是晚上跑去马厩的,再擅长驯马,再懂马语,那样的马,也足够她丢命了。
她试了半个月,差一点被踩死的时候,赵钦明才得到消息赶到,看到的是遍体鳞伤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牵起那匹仍旧有些不服气的马,灰头土脸的,笑着把缰绳交到他手上。
那年在云州时,苏协说,如今朝中岭北与江南分庭抗礼,云氏,是第三支力量,让他要握住。
最妥帖的方式,就是联姻。
赵钦明当着云袖袖之父的面,提亲过。
久经沙场的大将,知道赵钦明身份后,从来是恭敬的,却第一次拒绝了他。
“臣的女儿性子太过桀骜要强,又放纵无礼。自古君王不长情,长此以往,依小女性情,你二人必定会离心离德,到时候,实在是灾祸。”
苏协问他,为什么是云袖袖。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可以陪我把这条路走下去。”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