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女士悲伤的情绪似乎完全被这句童言无忌的话给驱散了,她慈爱地说道:“快了……”
心澄她们赶到乡下的时候,院子里好多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但是最扎眼的还是落在院子里正在上漆的棺木。
按照本地习俗,很多老人会在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好一副棺木,但是只有真正要入殓的那一天才会漆上颜色。
心澄不顾的一切向房间里跑,来时路上已经逐渐麻木的悲伤又全部涌上了上来,这一次她终于肆无忌惮地大哭出了声。
“妈,你睁开眼睛看看,心澄……”喻文沛看见心澄时情绪一下子崩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老太婆,心澄回来了,你一直不肯离去,就是为了等她是不是,她来了,你睁睁眼吧!”
喻世奎趴在张新兰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相信她一定可以听得到,也可以感受得到。
她只是被死神糊住了眼睛,阻止她留恋她不该留恋的东西。
心澄扑通一声跪到了张新兰的旁边,她握起她满是枯瘦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不停地抚摸着。
林昭苏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他的头向后靠着墙壁,眼泪淹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剩下狼狈不堪。
一旁的美珠更是哭的几乎昏了过去。
外婆的身体没有躺在她平时酣眠或者小寐的炕上,而是按照习俗被安置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上。
她的妆发已经被人打理过,身上穿着崭新的衣服,里里外外好多层。
虽然天气炎热,可是外婆身上最外面还是厚厚的棉服。
心澄不懂这些习俗,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外婆被禁锢在这些衣服里的身体好热好难受,这是谁弄的啊?
她们不知道外婆最怕热吗?为什么不给她穿上她最喜欢的裙子让她优雅的离去?
心澄突然发了疯似的开始动手去解那些衣服的扣子。
她不要她的外婆遭这个罪,她会醒过来的,她还没有看一眼她最爱的外孙和外孙女,怎么会就去了呢?
她分明还有微弱的呼吸,她的眼皮还在轻微的跳动,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她讲的,怎么会就去了呢?
“外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最爱的小橙子啊!
从小失去了亲生父母的孩子,被你们捧在手心里疼大的孩子,被你们寄予厚望的孩子,她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她会像你们期望得那样顽强地活着,好好的过完这一生,她不会让你操心的,外婆啊请你安心,请你安心……”
心澄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默念她心里想对外婆说的话,一边仍在努力让外婆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中解救出来。
“妹妹,你别这样,这些是她到了那边要穿的衣服,不穿的暖和,她会受冻的。
我们都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乖,要坚强,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的去啊。
你听嫂子说,我照顾了她这么多年,最了解她都遭了什么罪,也该让她解脱,好好休息一下了。”
秋华嫂子一边哭一边过来拉开心澄的手,她知道她难过,可是,人都有这么一天,留不住的。
让该去的人放心地走,才是活着的人最该做的,不是吗?
“老太婆你都听见了对吗?你放心地去和女儿团聚吧,到了那边要告诉她我们都很想她,她的心澄活得很好,叫她不要担心。”
外公的话说完,心澄发现外婆的手指在微微地动,并指向了左边的方向。
她就知道她什么都听得到的!
心澄猛地抬起头来,左边,左边什么都没有啊,她到底在暗示什么?
突然她的头脑闪过一个虽然荒谬但是却无法不令她信服的想法,外婆平时躺的位置,左边就是她最爱的结婚时候娘家陪嫁的那对红木的柜子。
难道说……
“外婆你是说,柜子里的衣服以后都归我了对吗?”
心澄趴在她耳边说完这句话,看到她眼角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然后慢慢地,她的呼吸渐弱,然后到微不可闻,最后消失无踪。
在弥留了几个小时之后,外婆终于还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始至终没有睁开过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心澄后来回忆起来,还是不敢相信人的眼泪可以到永不枯竭的程度。
她不再记得那一天后来发生的所有细节。
不记得外婆走的时候周围的人发出了怎么样悲痛的哭声,他们又是怎么抬着她放进散发着油漆味的狭小幽闭的棺木内。
告别仪式上来了多少她如今活跃在各个领域的学生,骨灰盒里的她又怎么样只有可怜的一小把。
最后她睡着的地方是多么贫瘠和荒凉。
她只记得外婆临走时指向左边的手指,还有她眼角落下来的那一滴泪。
心澄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是在那一刻,她是多么希望,传说里面都是真的。
人的肉身灭亡之后,还有灵魂永生,然后她会过黄泉,喝孟婆汤,忘却前世所有的苦,进入轮回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在那个时空,她愿她永远幸福,开心,没有坎坷的人生,也没有早夭的儿女,仍旧会遇到一个像外公一样疼她的男人,最后两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外婆在院子里静静地躺了三天,这三天全家人都没有合眼,静静地陪着她。
尤其是外公,所有事都亲力亲为,表现出了令所有人敬佩的坚强。
和妻子不一样,他思维清晰的甚至让他不像一个耄耋老人。
他将爱人的遗物一一分类整理,将她最心爱的书籍放进了她的手边,然后便坐在她旁边安静地陪着她。
心澄大致知晓外公外婆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但是对于他永失吾爱地生死相隔可能产生的后果却一无所知。
她太年轻了,还处在被爱情迷惑的年龄,她体会的还是爱情这颗刚刚成熟的果实酸甜的口感,她没有跨越时间去体会它枯萎溃烂消失时候的痛苦能力。
而喻文沛夫妇的生活正被现实的琐事牵累着,她们的脑子里或许根本就没有爱情二字。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外婆离去的巨大悲痛中而无暇旁顾的时候,外公也在外婆的葬礼结束后离开了人世。
他死在院子里的摇椅上。
被发现的时候,人们还以为他是因为过度劳累而睡着了。
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躺在摇椅上安详的老人。
海棠树上青涩的果子随着风迈着轻柔的舞步,那个画面美的像一幅画,美的让心澄不忍心叫醒好容易睡着的外公。
包括心澄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大家会在短短几天之内会接连失去两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那个时候除了悲痛,大家又被另一种情感所包围,那就是感动。
这是怎么样的神仙爱情,你若离去,我绝不独活,心澄甚至觉得,外公这种想法早在外婆生病的几年前就已经在心里根深蒂固了。
他陪伴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回到婴儿的状态,看着他一天天地忘记了自己,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日子的到来。
然后他亲手帮她清理身体,整理妆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帮她料理好所有后事,最后安然地陪她一起离去。
黄泉路漫漫,忘川水汤汤,他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孤独地前行?
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在等着她们团聚,为了这一天他们等了二十年。
外公外婆合葬在父母亲的墓旁边。
喻文沛和林柏杨让心澄和林昂跪下来磕头。
陪着她们一起跪下来的还有高珊、林昭苏。
尽管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
心澄微微地偏过头,看着林昭苏坚毅的脸,仿佛在向躺在黄土之下的人承诺着什么,她的心被重重地击中。
或者之前她还以一种不考虑未来的心态将他视作人生长河中的某段注定的命运,而从这一刻起,她将他的下跪视作是对她的求婚。
而她也在心里点了头,戴上了他的戒指,成为了他的妻子。
然后在今后风风雨雨的人生里,她会和他过着平凡人柴米油盐的日子,最后像外公外婆一样相携到老,同生共死。
从始至终,他和她没有一句交谈,但是他们又好像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完成了婚姻的缔结。
这种感觉很奇妙却又很真实,真实到让她从乡下回去的整个路上都在恍惚。
毋庸置疑的,她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林昭苏一人。
父母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
乡下的房子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她越来越觉得冥冥中有一张网,把她网在孤独的命运中。
而所有她爱的或是爱她的人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与她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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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外公外婆走后半年是心澄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 她将自己冰封在一片私人海域,对整个世界都失去倾诉的欲望。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一向身体很好的她竟然患上了肺炎, 夜咳差不多持续到第二年春天才逐渐好转。
她一直想找机会和喻文沛夫妇谈谈杨景琪和莫凡的事情,因为她始终感觉姨妈作为媒体工作者, 肯定已经看到了她和莫凡的那些绯闻图片。
可是她们不提, 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每每想起来就要压抑很久。
林昭苏本来答应父母回新疆过年的, 因着她的身体,又没回成, 对此她也很是愧疚。
关于S市发生的一切, 她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但却好像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的亲密无间。
每次他吻她的时候, 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莫凡在她身上解她扣子的画面,感情洁癖令她极度地自我厌弃。
此题无解。
果然与男人纠缠会倒霉, 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她就从一个积极向上的闪光少女变成了一条抑郁的鱼。
鱼抑郁至少还可以放肆地哭,因为没有人看到它的眼泪, 可是她呢?
若说这大半年还有什么好事发生的话,那就是莫凡再也没有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
不再陷入他的梦魇, 她终于可以拥有几夜好眠。
“喂,师哥在楼下等你下去吃饭呢,叫我给你带个话。”晓声穿着连衣裙,和窗外的春天一样美丽。
心澄看了看表, 又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跳下床。
她打开衣柜扯了套白色卫衣裤胡乱往身上一套, 再用手随意拢了拢头发,就要出门。
“你就这样潦草去见情郎?”
“别人这样是潦草,我嘛,是潦草美。”心澄眨了眨眼。
晓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笑了,不觉有些心酸。
她拿出自己的唇釉,给她的唇点了一些橘色,这让她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
“也就只有你哥喜欢你的潦草美。”晓声戳了戳她的头。
“我管他喜欢什么。”
“哎,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最近好几个妹子在暗戳戳的追他呢,你要是再不走心,他可要被别人抢走了,到时候你可别找我哭。”
“真有人抢,我就让给她。”
“知道你童小姐底气十足,我想说的是,男人也是人,也需要爱,毕竟大家谈恋爱都是为了开心,没有人可以一直接收负能量。
我知道这半年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事,可是人总要往前看啊,过去的不开心就让它止步于此吧。”
“嗯,我知道了。”心澄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背着书包出了门。
林昭苏果然正长身玉立地站在楼下等她,手里还抱着一大捧太阳花,引得路过的女生频频侧目。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客气?”心澄展颜,橘色唇釉让她看起来元气满满,美得不可方物。
“如果我说碰上了花店打折你会不会打我。”林昭苏已经很久没看到心澄笑了,竟然莫名有点难过。
心澄走到他面前,突然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他一下,然后又接过他手里的花,退后一米站定。
林昭苏果然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两颗小虎牙明晃晃。
她对他到底是有多么坏,以至于这一点点甜就可以让他这么开心?
“想吃什么?”
“都行啊,我下午还有课。”心澄今天没束发,别有一丝慵懒的味道。
“我下午没课,刚好陪你。”
“好,你等我把花先送上去。”
心澄转身刚好碰到晓声和如男下楼来。
晓声脸上挂着一种老母亲般欣慰的笑容,就像看到她刚上幼儿园就懂得强吻漂亮小男生的亲闺女,内心充满占到便宜的骄傲。
“嘿,师哥,你嘴上沾了唇膏啦!”晓声这么打趣着拉着如男跑远了,倒惹得路人认真去看他的口红色号。
林昭苏红了脸……
心澄和林昭苏的恋情在院里一直是饱受非议的。
按理说像她们俩这样颜值登对的学长和学妹的组合都会被传为佳话才对,可事实刚好相反,很多人私下称她为“茶颜悦色”。
心澄倒是无所谓,也懒得去争辩什么,她本就不甚在意旁人的目光。
可是晓声和岳蓉受不了,明里暗里帮她出了几次头。
后来她们才明白了,为什么她们要如此的诋毁她。
原是因为她的档案信息不知道被哪个学生干部泄露了,现在全学院都知道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像她这样的人,要么相貌平凡要么性格温软,无论哪一样,大家都会不吝给予她最大的同情和帮助。
可她偏偏貌美且孤傲,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可笑的是,在所有人眼中,林昭苏倒一直是单纯而无辜的。
她们给他和她的故事编了好几个版本,无论哪一个,结局都是她会攀了高枝绿了他。
果然,美女生下来就是要承受更多恶意的。
这事儿也怪心澄实在是太低调,虽然家就在本市,可从没有人见过她的家人,她也从不邀请同学去家里玩。
之前在易冬的派对上,凌兰对她那样的偏爱,她也只是淡淡和大家解释那仅仅是因为两家往上好几代有些交情而已。
于是,林昭苏陪着心澄走进教室的时,有几个女生就开始阴阳怪气挤眉弄眼,示意大家往他们这看。
心澄对于这样的情景早已习以为常,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从古至今便如此,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挂心的。
别说什么双一流高校不应该有这样素质的人,就算是喻文沛她们这种一般简历都不收的单位,要是出现个从不提及孩子父亲的单亲妈妈,同事们私底下给她编的剧本就直接够做一期节目。
所以心澄一直认为,在肮脏的人性面前,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高端的圈子。